雨過，天初晴。

　　我坐在外婆的身邊，看著她用消瘦的指尖輕輕撫摸著一紙發(fā)黃的畫像，熏香渺渺，繞在她的身邊，繚繞著散開在面孔間，看不清楚面貌，熏香漫漫，模糊了視線，仿佛下一刻，就不曾知曉自己身在何方。

　　這樣的外婆，總給人羽化登仙之感，飄渺之間，不知該歸向何處。

　　那副指尖的畫像，我已見過多次，無非是一名尚算年輕的青年，只是歲月久遠(yuǎn)，墨跡不甚清晰，畫中之人，早已面目模糊，不再真切。

　　我不知道，這樣看著一個人，是該以怎樣的心態(tài)，怎樣的心情，又有過，怎樣的匆匆年華？

　　“外婆，他，他是對您來說，很重要的人吧？”我微微瞥向畫像，輕聲問著。

　　“他啊，他，他是我的……父親�！蓖馄跑P躇著，同樣輕聲答著，仿佛怕驚起一場舊夢。

　　“那是，那是曾祖父！”我驚道。

　　外婆從未向我提起過身世，曾祖父，一個本該親切，卻對我來說陌生至極的稱呼，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

　　“那么，外婆……曾祖父他……”我猶豫著，默默捻著衣角，偷偷看著畫像，似語還休。

　　“他嗎？他是……”外婆抬起眼，看著前方，眼神有些蕭然，眉頭微顰，似是進(jìn)入了一個名為過去的夢境。

　　二、
　　百年前，霧津。

　　正是民國三年，瓷業(yè)學(xué)校蔚然成風(fēng)。

　　他，便是這個時代中渺渺一員，只是，身為家中唯一男丁，繼承家業(yè)這樣沉重的重?fù)?dān)，卻早早壓在了他尚顯稚嫩的肩頭。

　　霧津的霧是出了名的，依海而建的城鎮(zhèn)，成就了冶瓷商貿(mào)的發(fā)達(dá)，卻也使得霧津一年四季霧氣彌漫，晴朗之日少之又少。今日，又是一個多霧之日。

　　他是喜歡霧的，在小樹林里，在林間小路上，在霧氣彌漫的環(huán)境下，他才可以表現(xiàn)出少年人本該有的天真浪漫，他可以放松腳步，不用邁著四平方步，他可以甩開寬袖，輕快地跑在小路上，不用被認(rèn)出是少爺，也不用被爹爹說成是丟了面子的頑劣子弟。

　　他悠悠走著，看著周邊霧氣彌漫的花、樹，自由自在。這時的自己，才是真的自己。

　　只是，在這樣沒有束縛的環(huán)境下時間長了，難免會出現(xiàn)一點(diǎn)小差錯。

　　“哎呀！”

　　“怎么了？您……”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被人生生撞了一下。

　　回過神，忙向前，攙扶起地上看不真切的人影。

　　“我，我沒事，這霧也是太大了，也不能怪你……只是，你力氣很大嘛，撞得我……”女孩子細(xì)聲細(xì)語的埋怨著，帶著一絲無奈。

　　“啊，姑娘，我實(shí)在是，實(shí)在是對不起……”

　　他手忙腳亂，離近了，才看清面前之人，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jì)的姑娘。

　　三、
　　像是回憶，又像是夢境。

　　外婆輕聲訴說著，像是怕打擾了空氣中的平靜。

　　過往的事情已然結(jié)束，又恢復(fù)了靜謐。我慢慢的想著，想著這世間的種種巧合，種種，命中注定。

　　誰能想到，他，或者說是曾祖父，在林中巧遇的女孩，就是他自己家中從外地聘來的制瓷工匠的女兒，他制的瓷，是冰裂瓷，相傳在南宋就已經(jīng)失傳了。

　　說起冰裂瓷，自己并不陌生，房中有一個一人高的冰裂瓷瓶，大片的裂紋輕輕巧巧的舒展，如若茫茫雪地上梅枝映下的影子，陰柔婆娑，又如同掌紋一般，清晰明徹，不蔓不枝，卻又像是將要破碎的白玉，令人望著它時，終將帶著一絲遺憾，輕嘆一聲：世事無完事。

　　那位曾祖父遇見的女孩，掌握著這樣一手傳聞中失傳的工藝，定是人人爭相欲見的人物，不知，是福是禍。

　　只是，冰裂瓷這般貴重，自己家中，又是如何得來？況且，還是一人高的冰裂瓷瓶，并非富貴人家的外婆，又是如何得來？

　　我凝視著瓷瓶，但是，卻毫無頭緒。

　　四、

　　孩子總是擁有格外強(qiáng)烈的好奇心，我也不例外。

　　輕輕推開外婆的房門，外婆正在讀報。

　　“外婆，那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有關(guān)，有關(guān)咱們家那個瓷瓶�！蔽要q豫著，終究還是打斷了讀報中的外婆。

　　“原來是這件事，它是，是她臨別時，送給父親的禮物�！蓖馄耪卵坨R，低著頭，擦拭眼鏡。

　　“臨別的禮物？她，原來走了，我還以為……”我牽起嘴角，笑自己的無端猜想，笑自己的年幼無知，只是和曾祖父相識一面的女孩子罷了，怎么可能，果然是年少的幻想，“看來是我想多了……”我擺擺手，幫著外婆整理報紙。

　　“并非是你想多�！蓖馄呸D(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絲笑意。

　　“咦？”我睜大眼睛看著外婆，“說一下啦，外婆�！蹦暧椎奈�，總是渴望知道祖輩的，尤其還是那樣一個特殊時代的韻事，年輕的公子和工匠的女兒……

　　“他們，兩小無猜，但是并沒有很好的結(jié)果�！蓖馄畔袷菄@息了一下，拉著我走到冰裂瓷瓶邊。

　　五、
　　冰裂瓷還是那么美，只是那些裂紋，怎么看，都似是一種缺憾。

　　“世事無常，有時候，兩個人的緣分，是前半生的，它可以讓兩個人在前半生里相遇，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海誓山盟，卻在后半生里悄然離去，讓兩個人自此天涯各一方，再不相見；有時候，兩個人的緣分，是后半生的，它可以讓兩個人在前半生里，互不相識，擦肩而過，亦作陌路，卻在后半生里翩然降臨，讓兩個人自此相扶共執(zhí)手，直到白頭�！蓖馄趴粗汛善浚p輕呢喃著。

　　“那，曾祖父和那個人，他們，是前半生的緣分？”我默然著，有些難過。

　　“是呀，是前半生的緣分，后半生，都無緣再見�！�

　　其實(shí)，早就注定了不是嗎？制瓷大家的公子，和工匠的女兒，怎么可能在那個時代，被允許？或者，那個女子，已經(jīng)想到了他們沒有未來的未來，所以，只留下這一個冰裂瓷瓶，唯美，又帶著遺憾的冰裂紋，似乎在每個紋路間，都掩藏著她的傾訴，訴說著眷戀，訴說著不舍，或者，只是訴說著對檀郎未來的祝愿，愿你我分離以后，你能，過得幸福。

　　六、
　　“外婆，曾祖父他，他后來過得好嗎？”我問著，畢竟，外婆是他的女兒，怎能不知？

　　“父親啊，他，他過得很好，除了在看著這個瓷瓶的時候還會有所感傷，其它時候，都很好�！蓖馄懦聊�，不再說話。

　　如此這般，如此這般，也未嘗不是好事，人間感情，本來如此，分分合合，又豈是單單一句“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可以堅持下去的？人不僅為自己而活，更是為親人而活，對親人的責(zé)任感，世家大族的束縛力，怎能被名為愛情的感情突破，或者如同《牡丹亭》的柳夢梅和杜十娘，敢于為了愛情放棄一切，卻終究人間陰間兩相隔，若不是作者湯顯祖慈悲心腸，怎能使得杜十娘還魂人間？或者如同李碧華筆下的《霸王別姬》，在戲臺上，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了，但是在人情冷暖面前，在眾人的閑言碎語下，終究還是自刎于離你七步之遙的身邊，從今以后，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只是想起你時，心里，還是會有痛，痛那個時代對愛情的拘束，或者，痛我不夠?yàn)t灑，不能放棄父母眷顧的眼光隨你而去。

　　當(dāng)我們蒼老了白發(fā)，當(dāng)我們只剩下回憶時，痛苦，年少的痛苦，已經(jīng)隨著時光的鐘擺老去了……

　　曾經(jīng)也說：“天那么好，路那么長，我們一定能走到路的盡頭�！�

　　然而，歲月悠悠，最好的一切，終抵不過兩個字，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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