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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袁氏,死不叛離!
沮授睜開眼,面前是漫無邊際的浩浩長空。
霞色燦爛艷紅,如同烈火灼燒一般席卷云幕,厚重的塵土灰燼在空中飄蕩,卻無所遁形的被穿透。初升的驕陽照射大地的那瞬,萬物都蘇醒了,枯枝荒草嗅著硝煙,等待再次生長的機會。
他站起身,看著面前滔滔的河水,身體輕飄飄的毫無重量。他感到奇怪極了。
在曹營的這些許時日,他寢食難安,肉眼可見的迅速消瘦下去,與此相反的是日漸沉重的步伐。哪怕是在試圖逃回袁營的時候,雙腿無力夾不住馬匹,雙手顫抖抓不住韁繩,視線也模糊不清好像馬上就要倒下,哪里又像如今這般清明。
于是他便低下頭,看見足邊自己的尸體。
身首分裂,雙手緊縛在身后,頭顱滾落一旁,雙目半睜。目光已然是死寂一般的渾濁,卻不肯闔眸,要再望遠方那最后一眼。
那方向,他不能再熟悉了。那是故土的方向,是有著那人的方向。
許多人在他身后私語,亂糟糟的在耳邊不甚清晰。什么“厚葬”什么“河邊”,細思下去便會鉆心裂骨的痛,好像有什么力量要將他扯碎撕裂一般。他難受極了,便不向后看,想著過河,徑直踏上了水面。
急水洶涌,波濤壯闊,卻沒有將他吞沒,甚至連沾濕一片衣袂都沒有。
“原來授是真的死了啊!彼χ鴩@息,語音即刻消散在風中,沒有拂過哪怕一人之耳。
“那么便回去吧!彼@樣喃喃自語,再次邁出了步伐。
一步,一步,一步。由緩至急,最后竟是不顧儀態(tài)疾步前驅。
那是向北的步伐。
那是一個客死他鄉(xiāng)的靈魂,回家的步伐。
靈魂不需要吃飯睡覺,也不需要休息,因為不會有困頓之感。但如今沮授卻覺得,沒有什么時候比現(xiàn)在更累了。
他獨身長途跋涉了半余月,中間不曾有過任何停頓,可靈魂也不會飄的比人身快多少。
他只覺得太慢。
烏巢的火早已消失殆盡,連綿不散的烏云滾塵卻墜在那上空,黑壓壓的層層密布,透不出一絲光。他從那里經過,想著蒼天不佑,這分明大雨傾盆之兆,卻就在這里吊著,遲遲不下。
封丘,?h,安陽,逐步向北。聽著百姓隱晦而惶然的討論聲,袁公敗退,唯恐此地遭受戰(zhàn)亂荼毒,哪里又起反叛,袁公仁政待我們不薄,定能平定叛亂等,不勝其數(shù)。他聽見,又放下那些話,沒來由心口處一抽一抽的疼。他戲謔笑笑自己,一縷幽魂罷了,哪里來的心呢。
明公現(xiàn)下敗退,當極為不易吧。
這稱呼一沖上思緒,腦仁兒里尖銳的扎刺感又涌了上來,整個靈魂都在叫囂著疼痛。他顫抖強忍著去品味,在世時極為普通沖口而出的稱呼,如今竟顯得既熟悉又陌生了。
從何時開始,他不再稱呼那人將軍,而是拱拱手,斂眸淺笑道句“明公”。
他以為自己能一直站在那人身后,看那人像當年入主冀州般意氣風發(fā),然后克定中原分據(jù)爭端,青史上記著功成名就。他以為他能一直看到年復一年,春冬更替,最終老去成為耄耋,兒孫滿堂時講述那人的傳奇。
可是,他的生命已經到此為止了。
他清楚的記得,烏巢澤安靜的水面,映不出哪怕一分他的影子。
視線逐漸有些模糊了,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可能在薄霧小雪中,看到了“鄴”這個字。
他頓住足步,抬袖掩面,突然有分近鄉(xiāng)情怯。
他更害怕見到那人如今的模樣。
雖然尸身可能都已經腐朽了,他還是覺得眼眶一沉,睫羽上濕意濃厚,嘴唇哆嗦著翻來覆去念那兩個字,胸口處好似有把鈍刀在磨,可那哀哭卻始終不見蹤影。
靈魂又怎能落淚。
夜幕降臨,又是一期朔月。
不同于上次奪馬時的漆黑如墨,天幕上繁星點點,一顆一顆明亮極了,像張巨網籠罩著鄴城。在這夜空中,沮授曾看見過掖門六星閃耀光輝,也曾見過天襖及彗星,熒惑與辰合。
他感嘆著天地不仁,陰陽變數(shù),卻無論當年抑或如今,人鬼皆無可奈何。
且這么多年,他早已清楚,他們的敗,始于人和。
他輕車熟路的走到高墻外面,簌簌新雪落下遮住了舊的,他駐足在那里,無論身后身前還是腳下,都沒有印記。
只要一觸碰那墻,他便能進去,像多少年以來通報夜訪一樣,見到他的明公。
可是他在外面站著,站到梅樹彌散的暗香都已適應,低頭像是思忖了許久,二更的鼓已然響起,才提起疲憊步伐轉入正門進去。
“勞煩通傳,沮授求見!彼p聲對衛(wèi)士說道,恐驚擾這一城靜美冬雪。雪地無端刮起了陣寒風,那衛(wèi)士瑟縮打了個顫,抬眼精神了些,四下望望呵出口熱氣,復微偏倚戟合眼回去跌盹。
而他又在期頤什么呢。他這樣想著,搖頭苦笑,徑直透門而過。他知道,這次進去,恐怕再也難出來了。
那人不會想見你。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這句話。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回家,不回族里,看一眼弟弟沮宗,或者看一眼鵠兒,他才剛剛弱冠便失去父親,還要去戰(zhàn)場上拼殺。
他喝止了腦內那聲音,帶著些許氣憤與強作的堅定。沮氏一族,當滿門忠烈,若有幸受命,應在所不辭。他不去多想,摒棄那念頭,穿過曲折的回廊,念著“失敬”,步了進去。
他看見自家明公伏在案前,閱覽一書絹帛。燭火幽暗明滅,晃著那人頭上的華發(fā),錯覺一般增多了。
他聽見那人悠悠的嘆息聲,凝視字跡不曾抬頭。
“公與。”那人喚道。
“授在!彼聊凰,像往常一般朗聲而應,也不知道是應給誰聽。
“公與。身為監(jiān)軍,臨戰(zhàn)稱病。擾亂軍心,按律當斬的!
“授知,當?shù)萌f死!彼诵涔笆侄Y過,一揖不起。
“白馬之禍悔不聽君計,其余按兵家道言,并非良策!
“是!彼麑㈩^顱埋得更深。
“公與權略之士,本從韓馥,又再投孤!
“...是。明公謬贊,授愧不敢當。”
他低首半合了眸直視地上細碎紋路,自是沒看見那人埋首掌間的微微顫抖。
“公與,公與!
“是,是!彼B聲應道。太久的靜默讓他有些疑惑,抬起了頭。似是有一瞬的眼花,總覺得始終堅韌的明公,好似流淚了。
他看見那人啟唇,眼前的景象放慢成了無限長,他聽見那人說。
“君何以卒。”
沮授跌跌撞撞的后退,卻沒有猛地靠上墻壁或者被門檻絆倒,他的身體直直透了出去。寒風忽的凜冽掃過,刮的他魂魄不穩(wěn),無所適從。屋里是死寂一般的安靜,只有燭火在窗上搖曳成影。
他進退不得的卡在廊下,屋檐上的積雪受不住般滑落,從他的廣袖中透下去。
忽而遠遠看見鬼神押送著一長串的人,身著壽衣神色懵懂,腕上鐵鏈鋃鐺作響,愈來愈近。他死去已久的心忽然揪痛,一閃身再進了門,尋了個容身之處想也不想便附了上去。
既見了明公最后一面,本說應是遺愿已了,可他不知怎的忽生不愿,強要與天爭那一線生機,在人間多逗留些許。
那領隊的鬼神已然步入屋內,看也不看伏在案上的那人,四下張望尋摸,他幾乎一口氣提到了嗓邊。
“奇哉怪也…適才這亡者還在這邊,怎么忽的不見了?”那鬼神徑自嘟囔著出了門,吆喝著領那隊人遠去。他緊緊崩住的精神突然放松,幾乎從那物上掉出來一般,跪伏在地,一聲清越錚鳴響在身后。
抬目回視,竟是那人的刀。
“世有寶刀,名喚思召,謂‘紹’字也!痹谀侨藥は屡c人征戰(zhàn)時,那刀從不離身,一時好奇問起,那人愉悅戲言稱是神所授與。想也是,那刀伴他多年不知染了多少鮮血亡魂,戾氣遮住他的氣息,竟連鬼神都哄騙了。
或許這刀真是上天賜予也說不定。他這樣想著感慨萬千,艱難起身,看到那人盯著自己身后若有所思。
那人放下卷宗起身,挺直了腰背喟然長嘆,緩緩踱步至置刀架旁。他側了身讓開,垂首恭敬立至一旁。離得近了便看的清楚,那人眼中閃爍的情緒太過幽深,他一時竟讀不懂。那人嗤笑出聲,又長吁口氣,抬手指尖輕撫過刀柄上銘字。
“你也覺得,此仗不過一時不測,當重整兵卒,再度揮師么!蹦侨说恼Z氣極其認真,有那么一瞬他以為是在問自己。
于是他便遵從本愿,老老實實的答了“是”。
那人緘默許久,似是沒有聽到愛刀的回答,重重嘆口氣,近乎呢喃一般道:“若沮公與在此…”
那確是他聽見那人,最后一次提起自己的名字。
一年之后,那人真的重整旗鼓,平丘渡河,欲襲取陳留,再奪許都,卻不慎敗于倉亭。
沮授看著那人端著雅有局度,無奈撤兵回冀州,身后是曹軍背水一戰(zhàn)勝利的山呼海嘯聲,只覺得天意弄人。
他的明公,時日不長了。在諸公看不到的地方,那人正以手死死壓住胃部,默默咽下一口鮮血。
他運籌帷幄的腦子有些糊涂了,大概是靈魂顏色越來越淺淡的緣故。不然他怎么會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本來穩(wěn)固勝勢如何到了這般地步。
大概是死的太久了吧,他不怕那僭越二字,看那人在車架內忍耐病痛模樣,抬起手想碰碰自己的明公。
然后就像之前無數(shù)次那樣,他冰涼的手從人背后穿了過去。
而如今,那人躺在榻上,嘔血不止,一口接著一口,好像要將五臟六腑一并吐出來似的。劉夫人,三公子,元圖正南他們跪了一地,婦人低泣聲不絕于耳。他的五感已經越來越不清晰,甚至在恍惚中依稀聽見了“韮上露,何易晞”的哀歌。
尋了空位跟著跪下,伏地稽首后,他近乎貪戀一般盯著那人深鎖了眉頭的面龐。
在悲慟中,他想起那人的弟弟,似是也在某年的夏日,嘔血身亡。
上蒼何不憐憫袁氏!他張張口,卻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地下伸出了幾根黢黑鐵鏈,他知道,那是勾魂索。他本遲緩的如同行將就木,卻猛地起了半身,撐在床沿遮擋著,不讓那鏈條近身那人哪怕一分。
鎖鏈加身,緊緊束縛,他才知道那不是來勾那人的。
而是他。
城隍神對他的容忍,已然到了極限。
意識到這點后,他拼命地掙扎,只求那最后一刻。
先前那撕裂靈魂的叫囂又起,他渾身都痛苦不堪,顫抖著弓下身去。而只有那雙通紅的雙眼,執(zhí)念一般直直的望向前方。
他看到那個人純凈的靈魂即將脫殼,他看到那人一生的倒流。
那人往方帕上嘔了口血,顫巍巍的拭凈掩去;那人戰(zhàn)敗烏巢,渡河時強作沉穩(wěn)又不甘的神情;那人界橋之戰(zhàn),兜鍪撲地死戰(zhàn)不退的英勇;那人討張燕賊匪,明思決斷的魄力。
那人坐在案后,彎眸撫掌道句“此吾心也”;那人被克扣軍糧,只得停留渤海的憤懣;那人淡漠起身橫刀作揖,說“天下健者,豈唯董公”;那人帶著百余隨從進宮,宦官奸黨見一個殺一個。
那人弱冠之年卻成熟持重,少年意氣結交各方志士,幼年時跪在自己父親靈位前緘默的樣子。
痛楚消失,在墮入無邊黑暗的那一刻,他看到一個嬰兒呱呱墜地。
那嬰兒明亮而好奇的眼眸中,倒影的是他整個世界。
END
插入書簽
這是我在語c圈擴到專屬明公的時候,寫的一篇賀文,不長不短,五千多個字。
披主皮沮授也有挺長時間了,一開始的初心早就忘了。但袁紹這個人確實像塵網,像泥潭,跌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喜歡他,他是我大本命,是我男神。每次看任何他的東西,哪怕只言片語的資料,我都能一邊嚼著玻璃碴一邊下咽。不厭其煩的一遍一遍安利身邊的人,如果有個人恰巧同意我的觀點,乃至于說句“原來他這么厲害啊”,都會讓我欣喜若狂。
所以我筆下的沮授,可能帶著我的私心,是個對故主袁公有近乎執(zhí)念的人。
做他的監(jiān)軍,一輩子忠于他,殫精竭慮奉獻計策,生命也可以獻給他。
袁氏死臣沮授,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