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從一個十四歲的女孩莫名誕下一個嬰兒開始。

　　二

　　我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女孩，性格一如她眉目的溫柔，她為了我研究不擅長的烹飪，在冬天到來之前為我織好厚厚的格子圍巾，甚至雨天撐同一把傘都要傾向我這一邊，簡直是二十四孝女朋友的典范。但男人就是賤，當(dāng)被一個姑娘溫柔體貼的對待，反而冷淡了原先的熱情，她越是對我委屈柔順，我越覺得對她感情淡薄。

　　我冷靜的提出了分手，原因是感情已經(jīng)消磨平淡。她看著我，眼睛忽然濕了。我原以為她會比我更加平靜，被她的反應(yīng)嚇得手足無措，我想要出言辯解，她抬起濕漉漉的眼睛望著我，說：“對不起，祝你幸福�！�

　　這句話由任何一個女孩子來說，或是怨恨，或是不甘，或是刀子一樣可以殺人，但她有別于任何一個女孩子，就像我每次無故對她發(fā)火后她逆來順受的寬容，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是帶著無限自責(zé)的卑微。

　　很久之后，我意識到正是她卑微到塵土的姿態(tài)讓我以為她并不愛我，而她那時的態(tài)度令我內(nèi)心動搖。我想要上前攔住她，卻最終眼睜睜看著她踉蹌著連走帶跑，在我的視線內(nèi)轉(zhuǎn)過了街角。我忽然想起這個我和協(xié)定分手的地點(diǎn)，正是我當(dāng)時對她告白的地方。

　　我罵了一聲“混蛋”，抬手就要給自己一個巴掌，但我沒有罵出聲，也沒有巴掌打在臉上。我就是個渣。

　　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小夏。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被三星主廚養(yǎng)刁的嘴巴吃不了路邊攤的狼牙土豆，或許是因?yàn)樾∠奶昝罒o瑕，之后的每一任女朋友，我都不自主的將她們和小夏比較�，F(xiàn)任女友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我們又因?yàn)橐恍╇u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我責(zé)怪她任性，她不滿我不夠體貼，打情罵俏最后變?yōu)橐话l(fā)不可收拾的龍卷風(fēng)，她對我吼到：“要是對我不滿意，就去找你那個天仙一樣的前女友吧！”

　　她摔門而去，留下我默默收拾著一室狼藉。在遇到更好的人之前，過去的愛情總會成為回憶里的白月光，我喜歡現(xiàn)女友，但她在我心里仍是全世界最好的姑娘。

　　白月光屬于回憶，想一想也就罷了。然而時隔多年，我竟在這時遇見了小夏。

　　相遇的地點(diǎn)在某一家咖啡店，我在前臺店咖啡，然后在相隔十厘米的地方看到了她。她站在我身旁，一頂米色的絨線帽子遮住了她漆黑的發(fā)頂，耳垂上有一枚小小的銀色耳釘，她的側(cè)臉上是我絕不會認(rèn)錯的溫柔神情。只是來買一杯咖啡，她看著店員的神情，也仿佛對待一位相識多年的舊友。

　　我忍不住叫出她的名字，她墨色的眼睛微微睜大，驚訝地看著我。

　　然后和所有無趣的橋段一樣，兩個在多年前有著愛恨糾葛的故人，面對面喝起了咖啡。像所有普普通通的渣男一樣，我訴說著自覺愧對于你，這些年一直非常自責(zé)，她一如既往的笑了笑，將我的罪行悉數(shù)寬容。她微笑的時候，嘴角像銜著柔弱的花朵，使我發(fā)覺這些年來她分毫未變。即便是我，也不免感慨她生得很美，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和她提出分手，不過即使時光倒流，我也還是會選擇分手。

　　因?yàn)槲覐臎]有讀懂過她。

　　我們講起往事，她說她那時候就知道我有一天一定會和她分手。

　　“我這樣的人，大概旁人看著還不錯，但親近之后，就沒有人愿意真正親近了�！彼绱私忉�。

　　多年前那股說不清楚的感覺此刻重新浮現(xiàn)，我的頭腦不再像戀愛那時一樣迷迷朦朦，而是無比清晰的確認(rèn)了先前的疑惑：小夏身上必然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說到各自的近況，我說自己正和女友交往。小夏點(diǎn)點(diǎn)頭，她和我的女友是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兩人并不和睦。她說她現(xiàn)在和男朋友一起住，那人是個畫家，很有才華，只是脾氣不太好。說起現(xiàn)在的男朋友，她臉上露出我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溫柔神情，多少愛戀的情愫都凝聚在眼中，我心里竟因此有些失落，我掐著自己的掌心，克制著那股不道德的嫉妒。

　　這時一個男人忽然出現(xiàn)在店里，之所以感到他是忽然出現(xiàn)，是因?yàn)樗粭l邋遢的長圍巾，圍巾上還沾著顏料，臉上胡子拉碴，眼圈黑得像四天沒睡過覺，嵌在其中的眼睛露著兇光。這樣一個人，無論是在哪里都非常突兀，所有人都驚訝的看著他，而小夏突然站起來，露出微微吃驚的神情，對著他叫出男朋友的名字。

　　那個男人兩步就走上前來，對著小夏抬手就是一巴掌：“讓你去買東西，你居然跑來喝咖啡！”

　　他伸出另一只手還要打，我一把絞住了他的手腕，吼道：“你干什么！”

　　他瞪著我：“那是我女朋友！”

　　“是你女兒也不能打！”我怒火中燒，即便斯文掃地也不惜和他干上一架，“你有什么權(quán)力打人，你打一個女人，流氓都比你強(qiáng)。報警，讓警察來處理！”

　　他掙開手，推了我一把：“你他媽哪冒出來的混蛋？警察？警察誰管家庭糾紛！”

　　周圍鴉雀無聲，只有一片攝像頭的閃光。我血?dú)馍项^，只想把這渣滓揍翻在地，小夏攔住了我挽袖子的手，一手捂著臉，拿著手提包上前：“你別在外面這樣——東西我已經(jīng)買了�！�

　　男人惡狠狠的看著小夏，搶過她的手提包，對著我比了一個中指，轉(zhuǎn)身大步闖出了店門。

　　我?guī)е∠碾x開咖啡店，撥開她捂臉的手，半張臉都是鮮紅的掌印。我憋紅了眼睛：“小夏，別和那混蛋在一起了！他打你，他憑什么打你！”

　　小夏沒有一點(diǎn)受委屈的樣子，反而不斷自責(zé)：“是我不好，明知道他急著要還在外面……抱歉把你卷了進(jìn)來，沒有那么嚴(yán)重的，你不必管了。”

　　“他要你買的是什么東西？”

　　她的眼神躲閃了一下：“畫畫用的顏料，有兩支顏色沒有了，他急著要用。”

　　因?yàn)樾∠牡恼埱�，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我一身疲憊的回到家里，離家出走的女朋友已經(jīng)回來了，正趴在沙發(fā)上玩手機(jī)，見是我回來，“喲”了一聲：“大英雄，你上熱搜了�！�

　　她把微博拿給我看：渣男暴打女友，路人挺身相助。下面是各種角度拍攝的視頻。

　　“評論一半在罵渣男，一半要包你做男朋友�！彼戳宋乙谎邸！澳氵@種慫貨，也只有這時候才會裝逼逞英雄�！�

　　畢竟剛吵完架，女朋友是個脾氣火爆的，那一邊還是最難說清的前女友，我只好忍住了一聲不吭。沒想到女朋友倒沒再冷嘲熱諷，問道：“小夏還好嗎？”

　　我“哎”了一聲，看見女友對我乜著一副眼，連忙說：“小夏臉上腫了整只手掌印，還一迭聲的說沒事，不肯去醫(yī)院，也不肯分手�！�

　　“那個男的也是渣中奇葩，”她忽然嘆了口氣，“不愧是小夏找上的男人�！�

　　小夏本是我們倆之間禁忌的話題，女友頭一回說起自己單方面和小夏不對盤的原因，是因?yàn)橛X得小夏虛偽�！鞍嗌嫌姓l找她幫忙她從來不拒絕，對誰都一副春風(fēng)送暖的模樣，就算對方做了過分的事情也全都原諒，簡直是圣母一樣的人。這種人未必是大好人，就是個受虐狂，早晚得找個有暴力傾向的走向婚姻的墳?zāi)�，還輪不到你。”

　　女友說話未免刻薄，但我又覺得未嘗沒有道理。小夏的溫柔，讓人沉溺，又讓人恐懼。小夏身上有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但今天不期而然的相遇，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喜歡著她。

　　我刷著微博，看到女朋友在熱搜評論的“嚶嚶嚶帥哥的女朋友好幸福好羨慕”下點(diǎn)評：“那也是個渣�！�

　　三

　　雖然小夏一再聲明男友那天的表現(xiàn)只是個意外，請求我不要追究，但我絕不能對身陷險境的小夏不管不顧。周末的時候，我徑直上門，去了小夏家。

　　對我的到來，小夏并不意外，她沖我微微一笑，將我讓進(jìn)門中。小夏住的是一室一廳的單身公寓，客廳的陳設(shè)簡潔而溫馨，可以看出是小夏一手布置，墻上和地上都是畫。然而明明有房間，客廳里卻擺了一張床。

　　“房間是他的畫室，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讓進(jìn)，”她苦笑了一下，“連整理都不行，只有在像這時候他出門的機(jī)會，偷偷打掃一下，小心不能移動任何東西的位置，否則他回來還要發(fā)一通火�！�

　　小夏告訴我，如果是勸她分手之類的話，就不必說了。我只好把打好的腹稿扔在一邊，聊起大學(xué)時候的事情。說起往事，小夏顯得心情愉悅，又聊到我現(xiàn)在的女朋友。

　　“是個很好的人，但似乎一直不大喜歡我，我本來也是不遭人喜歡的那種人�！�

　　又是這種熟悉的論調(diào)，小夏似乎總樂于將自己排除于眾人之外，單獨(dú)歸入某一類人之中。我想起了女友對小夏的評價。

　　說完這件事后，小夏臉上永遠(yuǎn)的溫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我陌生的哀傷。她看著我，卻像是看著隨意的一個人，我恍惚看見她溫柔的表象后是無數(shù)光明難以觸及的坎坷。她就帶著這樣一幅神情對我說：“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殺過人�！�

　　小夏在十四歲之前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一個學(xué)習(xí)優(yōu)秀、待人禮貌、長得白凈漂亮的普通女孩子。十四歲的時候，她的腹部忽然隆起，在一天夜里毫無征兆的誕下了一個嬰兒。

　　整個過程毫無實(shí)感，她感到自己如在夢中，幾乎沒有疼痛，嬰兒的腦袋就撐開了她雙腿之間的縫隙，整個身體隨之滑落出來。嬰兒非常小，只有正常嬰兒的一半大，拿在手中毫無分量。嬰兒不哭也不鬧，睡著一般安穩(wěn)的呼吸著，面色紅潤，垂著柔嫩的睫毛。它安寧得如同身處母腹，而生下它的小夏惶恐不安。

　　雖然還是懵懂無知的年紀(jì)，生理性的常識，小夏還是知道一些的。身為好學(xué)生榜樣的她并沒有經(jīng)歷過戀愛，沒有遭受過襲擊，沒有人曾經(jīng)觸碰過她的身體，甚至在這個月之前，她連例假都沒有停過。這是一個莫名而來的孩子，是一個比怪物更恐怖的嬰兒。

　　如果小夏的父母此時就在身邊，這個懵懂無助的女孩子一定會像自己最親密的雙親伸出援手。然而這一天，小夏的父母去往親戚家，因?yàn)楫?dāng)?shù)乇┯甑淖韪舳鵁o法回來。她不確信他們能不能相信她的無辜，畢竟中學(xué)女生偷嘗禁果的事例并不罕見�？諘绲姆孔永镆黄诎�，黑暗中只有她，和那個由她誕下的怪物。

　　這個怪物將毀掉她的一生——在混雜著種種因素的恐懼之中，她做出了一個最自然也最駭然的決定。家里只有她，現(xiàn)在是半夜，沒有人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戴上洗衣手套，從廚房提來菜刀，將嬰兒一刀斃命。嬰兒在刀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息，仿佛它早已知道自己的命運(yùn)就是在莫名出生后，迎來莫名的死亡。

　　她將嬰兒的尸體套進(jìn)一大疊塑料袋——她這輩子從沒有這么冷靜過——繞著偏僻的路徑走到環(huán)城河邊，嬰兒很小，大號的塑料袋還留下了很大的空間，被她用河邊的石塊和泥沙填滿，然后扎緊，拋入河中。

　　她回到家中，沿途沒有碰見任何人。兇案現(xiàn)場都已收拾妥當(dāng)，沒有血跡，也沒有留下指紋。她坐在床上，臉頰一半發(fā)燙一半冰涼，她不斷向床上的那一點(diǎn)看去，確信那個怪物已從此地消失。

　　她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甚至在后半夜睡得很熟，生活并沒有因此發(fā)生任何改變。她起初還會惴惴不安的關(guān)注報紙上的新聞，提心吊膽的擔(dān)心有人發(fā)現(xiàn)了河中嬰兒的尸首。但類似的新聞從未出現(xiàn)，仿佛那個嬰兒已經(jīng)被河底的泥沙所吞噬。她從沒有夢見那個怪物，只是時常在夢中看見一扇門，門上了鎖，無法被打開。

　　小夏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她還是那個普通的“別人家的孩子”，普通到她自己也淡忘了這件事。直到十七歲的小夏看到一條國外的新聞：一個男子的腹中剖出了一個嬰兒，嬰兒實(shí)際是他的孿生弟弟，因?yàn)樵谂咛r期發(fā)生了異變，而寄宿到哥哥的體內(nèi)。她想起家族中的“雙胞胎基因”，母親曾一度認(rèn)為自己懷上的一對姐妹。她內(nèi)心堅(jiān)固的城墻轟然崩塌。

　　那一條晚上，她再次看見了夢中的那扇門，她手中握著門的鑰匙。她打開門，門后是一塊黑板，黑板上寫著一行字：

　　你殺死的是你的孿生妹妹。

　　那一天夜里，小夏根本沒有看清嬰兒的性別，卻認(rèn)定了那個嬰兒是她的妹妹。第二天的新聞報道清潔工從護(hù)城河中打撈起一名死嬰，小夏心如死灰的等待著警方的傳喚，但報紙很快聲明找到了兇手，兇手是嬰兒的親生母親，一個還在讀中學(xué)的十四歲少女。

　　自那一天起，小夏的世界里寫滿了她的罪孽。她在每天夜里打開那扇門，用粉筆寫著真相的黑板上，慢慢浮現(xiàn)出一張嬰兒的臉，它比所有的嬰兒都要小，閉著的眼睛已經(jīng)長出了細(xì)細(xì)的睫毛。她尖叫著將手中的鑰匙朝黑板投去，鑰匙擦過黑板，在嬰兒的脖頸處留下一道刀口似的傷痕。

　　她在夢中失控，她殺了人，她無法逃離自己殺人的罪行。她白日的笑容之下，是一副被自己砍得血肉分離的身軀。為了一件找不到被害者的謀殺罪而自首，只會被視為可憐的瘋?cè)�。無情的法律不會給她應(yīng)有的制裁，冷酷的道德則令她為了犯下的罪惡選擇自虐。她拋棄了自己的一切尊嚴(yán)和權(quán)利，他人加之于己身的傷害，帶給她的是贖罪一般的快感。她的卑微甚于地底的螻蟻，并為此無怨無悔。

　　于是她在每一場戀愛中歇斯底里的奉獻(xiàn)自身，等待著對方的無情拋棄。畫家男友對她的拳腳相向，對于她正是她自己“罪有應(yīng)得”的快慰。只有女人才懂得女人，女朋友的第六感是正確的，小夏愛上的，正是畫家野蠻的暴虐。

　　小夏的故事說完了，我卻仍沒有回過神。她的臉上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毫無表情，如同等待著上帝審判的罪人。桌上的茶已經(jīng)涼透，我全然不知我后來說了什么，小夏又如何回答，直到房門忽然被打開，小夏的男朋友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

　　他的胡子刮了一半，衣領(lǐng)皺皺巴巴，卻讓小夏一下子恢復(fù)了笑容，滿面欣喜的歡迎他的歸來。他沒理睬小夏，看了我一眼：“他是誰？”

　　“是來買畫的�！毙∠幕卮稹�

　　他并沒有認(rèn)出我，聞言便扭頭進(jìn)了唯一的房間，啪啦一聲把房門上了鎖。小夏說她的男朋友技藝平凡，卻自視頗高，因無人欣賞而郁郁不得志�？蛷d里掛滿了他的畫，我對藝術(shù)品從來鑒賞無能，每幅畫色彩堆積，完全不知所云。畫賣得很便宜，聽說至今只賣出了兩幅，既然說是來買畫的也該裝裝樣子，我隨意拿了一幅，把錢給了小夏，打算路上就把畫扔掉。

　　回到家中，女朋友正嗑著瓜子，向我瞥了一眼，說：“這畫真丑。”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幅畫還被我抱在懷中，我因?yàn)樾∠牡耐露宦烦錾瘢雇税旬媮G掉。我故作生氣的把畫往墻邊一放：“你懂什么，這是藝術(shù)！”

　　女朋友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我猜她知道我去見了小夏，但我們倆什么也沒說。

　　四

　　故事在十年后的冬季以死亡結(jié)束。

　　那是個浪漫得能打動一切藝術(shù)的日子。這座城市迎來了冬季的第一場雪，雪花細(xì)碎，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是年少時期的青□□戀一樣繾倦溫柔。畫家望著窗外的雪屑，左手點(diǎn)燃了一支煙，右手拿起已被手指摩揉得筆桿灰黑的畫筆，想要畫一幅雪的寒意。

　　他今天狀態(tài)尤其的好，靈感如泉，畫布上很快點(diǎn)染了一片灰白，正到興致之處，平日里的癮癥不招自來，撓得他心中奇癢難耐。他不得不停下筆，在雜亂的抽屜里一陣翻找，卻只找到一點(diǎn)粉筆灰似的碎屑。

　　他打開房門：“喂，臭婊子，我的東西用完了，你怎么不去買？”

　　小夏扭頭看著他。她從來都對他千依百順，或許是今天下了雪的緣故，她柔弱的臉上神情罕見的嚴(yán)肅。她向平時那樣叫著他的名字，卻沒有一點(diǎn)兒柔情蜜意。

　　“你不能再吸了。我不能再看著你墮落下去了�！�

　　畫家聞言一臉驚訝。她平時從不對他表現(xiàn)出任何的忤逆，他討厭出門，那東西時常由她冒險為他代買。他揮霍無度，就算他花光她的收入，她也愿意為了他向別人低頭借錢。她因?yàn)樗那椴缓枚淮虻帽乔嗄樐[，轉(zhuǎn)頭就為了他洗手作羹湯。她前幾天才發(fā)了工資，他這兩天也懶得打她——她迥異于常的態(tài)度讓他有些害怕，他用兇狠的神情故作掩飾：

　　“你是瘋了還是吃錯藥了？”

　　她臉上絲毫沒有往日的柔順，冰冷得如同素描用的石雕：“你不能就此改了嗎？”

　　“你他媽要我改什么？”

　　他的聲音在顫抖。他在心底其實(shí)懼怕著她，他侮辱她，花光她的錢，越是害怕就對她越是暴虐，他從沒有看透她溫柔之下的內(nèi)心。他指望著她對他發(fā)火，對著他的混蛋嘴臉來上一棍，但她從不發(fā)怒，對他的暴行悉皆包容。女人會愛上最下賤的男人，但女人的愛情總有原因。他卑瑣、邋遢、窮得叮當(dāng)響，只有一身才華，但她從不認(rèn)為他有才華。他不知道她到底看上了他哪里，她或許根本沒有喜歡過他。

　　窗外飄著雪，她的聲音如冰封大地，司管懲罰的天使兩列排開，高傲的神明降下末日的審判：

　　“驕傲、暴虐、憤怒、懶惰、自私自利，你犯了所有的罪。吸毒六年，每個月用掉120克□□。自以為才華縱橫，至今一事無成�！�

　　他看見她緩緩站起身，手中握著一把他從沒見過的菜刀。那是一把寬刃菜刀，而家里的菜刀都是窄刃，她自稱被寬刃菜刀割傷過手，只要見到寬刃的菜刀就會瑟瑟發(fā)抖。他面無血色，她朝他露出悲愴的笑容。

　　“其實(shí)你自己也知道的吧，你其實(shí)也憎恨著自己，憎恨著漫長而痛苦的人生。我本想著，只要我受盡你的折磨，也足夠贖還我的罪孽。但你如今除了墮落之外無路可走，我不能拯救你，但也絕不能看著你變成和我一樣的惡魔�！�

　　他的骨骼因?yàn)榭謶侄沁亲黜懀恳桓姑荚陬澏�，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走來。

　　“你是個懦夫，是沒有膽量自己動手的。殺人是世上最大的罪過，我是不會讓你犯罪的，”她手中的菜刀泛著寒光，“所以由我來動手�！�

　　他的雙膝打在了一起，素日兇暴的外表早已崩裂，露出骨骼下羔羊一般的軟弱。他一步步后退，脊背撞上了畫室的白墻，他忘卻了逃跑，仿佛早已被她捏在手心一樣的包圍。他坐倒在地，喉嚨沙啞著驚恐：“別殺我！不要?dú)⑽遥　?br>
　　然而死神并不理會他的求饒。她帶著蒼涼的笑意步步逼近，他看見她褪去了綿羊的羊皮，露出史前巨獸般的體格。她散發(fā)著至高的威嚴(yán)和至高的冷酷，她是仁慈的耶穌，也是恐怖的撒旦。

　　只有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別害怕，馬上就會讓你解脫了。我將去往地獄，愿你能被天堂收留�！�

　　五

　　幾乎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我就沖進(jìn)了那棟我只拜訪過一次的公寓樓。公寓的入口被警察嚴(yán)加封鎖，他們攔住了喪失了理智的我，我配合做了筆錄，最終也沒能見到小夏的遺體。據(jù)說現(xiàn)場異常慘烈，小夏在自殺前報了警，警察趕到時，畫家一臉驚恐的癱坐在墻邊，喉嚨處的致命傷口已經(jīng)凝固了鮮血。小夏割斷了自己的咽喉，面容如沉睡般安寧。兇器是一把寬刃的菜刀，并不是日常的廚房用具，刀刃很新，是為了殺人特地買來的。小夏似乎很怕寬刃菜刀，我曾因?yàn)樗膹N藝而給他買過一把十八子的片刀，她卻在拆開包裝的剎那幾乎跌倒在地。

　　因?yàn)閮词衷谛袃春笞孕薪淮俗镄校诰熠s來之前就已經(jīng)自盡，于是案件很快得以了結(jié)，然而整件事情卻有著詭異的驚悚。在案件調(diào)查中，一位畫商偶然發(fā)現(xiàn)了畫家的作品，這批遺作出人意料的引起了藝術(shù)家的熱烈反響，這個毫無聲望的畫家一夜出名，連帶著他傳奇性的死亡成為熱議的話題。

　　由于畫家的畫作有限，一時間拍出了相當(dāng)夸張的高價，沉浸在突然暴富的喜悅中的畫家家屬，幾乎忘卻了親人離世的悲哀。我當(dāng)即將那幅差點(diǎn)被我當(dāng)做廢物丟掉的畫從角落里撿回來裱裝好，在朋友們艷羨嫉妒的眼神里，狠狠發(fā)了一筆財。畫家的最后一幅作品是在兇案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畫布上畫滿了灰色的雪，還沒有完成，卻在所有作品中拍出了最高的價格。畫作被一位富豪買下珍藏，我卻在那片灰色的雪中，看到了畫家和小夏兩人的余溫未散的血液。

　　畫家是有真正的才華的，小夏錯看了他。但我并不為他的死感到可惜，小夏親手殺死他，是出于真正的愛。小夏至死也沒有失去她的溫柔。

　　女朋友百無聊賴的丟開手機(jī)，懨懨地說：“如果不是你們早分手，死的就是你了�！彼а劭粗�，等我和她頂上兩句，她犯困的時候經(jīng)常這么做。但這一回我沒能遂了她的心意。

　　“我有東西要給你�！�

　　我拉過她的手，為她戴上那枚令她在櫥窗前久久徘徊的鉆戒。

　　她看著戒指，一副驗(yàn)貨的神情：“就這點(diǎn)誠意？”

　　我掏出嶄新的房產(chǎn)證，戶主一欄寫著我們兩人的名字。

　　她別過臉，我聽見她低低的笑聲。

　　今年冬天，我順利買了房，很快就要變成婚房。等過幾年工作穩(wěn)定，我和我的妻子會孕育出我們的下一代，一個或兩個。我可能會愛上別的女人，為此和妻子大吵一架，甚至離婚。我的孩子可能是個學(xué)習(xí)狂人，從小跳級，留學(xué)英法，成為定居國外的中產(chǎn)階級，也可能是個街頭混混，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我是個膽小鬼，唯有張開雙臂，迎接未知的未來。

　　但我不會忘了小夏，如果小夏在某種意義上仍然存在，以她的溫柔，也不會忘了我。

　　無人知曉，小夏殺死的是否就是她的孿生妹妹。

　　無人知曉，這樁宿命般的謀殺是否真實(sh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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