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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最后一章
1、
我愛上了一個人。
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
2、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為了救我被山賊斬于馬下。我從未見過那個樣子的他,被山賊一刀一刀砍在身上,表情卻堅毅得就好像正在經(jīng)歷一場虔誠的洗禮。他抱著山賊的腿,被在地上拖出血淋淋的痕跡。
他對我說:“公子快走!”
然后拾起一塊石頭,拼盡全力擲在馬背之上。
他把我的馬驚起一聲嘶嘯,讓它頭也不回向前奔去。
他被兇惡的山賊掙脫,伏在地上,眼睛里散發(fā)出柔和細(xì)膩的光,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仿佛正置身于爛漫的春光之下,望著側(cè)畔的千帆。
他的眼波如漫天的飛花,又仿若潤物無聲的細(xì)雨,一點一點兒地,如同浸潤干涸的土地般浸透我的心底,然后隨著奔襲的馬蹄,又逐漸消失在了我模糊的視線之中。
我似乎從未像那天那樣,如此認(rèn)真地端詳過他。
3、
他叫曲善,是我的書僮。
自我七歲起,他便被家人買了伴在我的身旁。
他和我同齡。不,好像小一些,一歲吧?還是兩歲?我有些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被送進(jìn)府的那天,他被擠在一堆高大的大人中間,抖索著肩膀,看起來單薄可憐。
然后他抬起頭看我,他對我笑,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
他說:“公子,我叫曲善。”
自那之后,他便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幾乎形影不離。
他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像一只不會痛不會生病的手或腳。
我讀書,他給我研墨。
我玩耍,他替我放風(fēng)。
我愛表現(xiàn)出風(fēng)頭,他給我抄了整整一夜的佛經(jīng)。
我闖禍被罰關(guān)禁閉,他替我偷偷送好吃好喝好玩的給我解乏。
他為我做到了他能夠做到的一切,甚至包括最后,替我去死...
我習(xí)慣了他為我面面俱到地準(zhǔn)備好一切。
也從未意識到,有一天他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徹底離開我的身邊。
4、
“公子,可有什么看中的?”
我站在鐵鋪前悵然若失,直愣愣盯著面前的人,直到那人走到我面前問我,我才突然回過神來。
“不,沒有...”
那位鐵匠有著一雙與他極像的眸子,但我知道,那并不是他。
離家已經(jīng)四天了,這四天里我恍恍惚惚凄凄慘慘,就像活在夢中。
那日在公堂上聽山賊們伏案認(rèn)罪,說把那少年人橫斬幾段,并將他的尸首全然推到懸崖之下之時起。我便知道,我受不了。
我像瘋了一樣沖上前去想要與那些該死的山賊同歸于盡,我在公堂上大吵大嚷,像一只失去了控制的提線木偶。
我不敢想象山賊們形容的那個血肉模糊的場景。
我受不了從此以后只有我一人的空蕩蕩的房間。
我甚至不愿意承認(rèn),他是因為我的自私才最終死去的——那日他把我推到馬上,我卻根本想不到應(yīng)該也把他也拉上馬來。我看見他把向我伸來的手又堪堪縮了回去,然后回過身去,迎上了向我沖來的山賊。
他讓我走,他要我好好活著,他對我笑,然后,替我去死...
5、
我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第幾天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
山下城鎮(zhèn)一個挨著一個,每個看起來都像是同一個樣子。
我已經(jīng)斷糧斷炊很多日了,帶出來的銀子也早都全部花光了。
可我仍不愿回去,不愿回到那個讓我時時刻刻都能想起他的地方來,我不愿意時時刻刻被身邊的人事物提醒,提醒我的自私,我的無情。
提醒我,是我害了他。
眼前的城鎮(zhèn)突然天旋地轉(zhuǎn)起來,身邊路過的,叫喊的,行色匆匆的,都突然之間仿佛全都變成了他的模樣。他和他們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陰魂不散。
“公子,公子你醒醒。”
我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紅潤細(xì)膩的嘴唇。
這分明就是他的嘴唇,無論冬天夏天,永遠(yuǎn)都一副滋潤豐盈的樣子。
我看到它輕輕地張合。
“公子,您醒啦?喝點兒粥吧!
我激動不已,立刻抬起手來,反握住遞過粥勺的那只手,呼吸突然便急促不堪,心里就像懷著一只鐘表,撲通撲通跳個沒完。然后我緊張萬分地抬起頭來,以為這些天來的悵然若失馬上就要告一段落了。
卻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一張臉。
“對不起!
我迅速暗沉下去,放開那個陌生的男人的手,懊惱于自己的恍惚與無禮。
然后,我見他嘴角微揚,笑了一笑,輕輕地說了一聲:“沒關(guān)系。”
那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笑容,帶著優(yōu)雅自信,還有一些幾乎微不可查的疏離。
曲善根本不可能這么對我笑,他的笑容永遠(yuǎn)溫暖又自然,讓人每每望見,便像在沐浴四月的春風(fēng)。
我竟然以為他還活著。
我竟然敢奢求他還活著。
我真是可笑!
6、
我瘋了!
我一定是瘋了!
我竟會覺得畫舫上,那個笑得妖冶放蕩的小倌長得像他。
不,確切的說,那個小倌的手,長得像他。
我從駁船邊緩緩路過,聽見一聲嚶嚀的邪笑,然后驀地就看到了那雙膚凝脂玉骨節(jié)分明的手。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愿意跟著那小倌,走進(jìn)這花船上來。
仿佛那手指在我眼前略過,就如同向我施了符咒,讓我掙脫不開。
“你能不能...摸摸我?”
我低著頭看著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手。
“用手摸摸我...只用手!
小倌笑了,笑得莫名其妙卻意味深長。
他說:“好!
我瘋了!
我一定是瘋了!
7、
我已經(jīng)說不清,這是我第幾次走到這懸崖邊來了。
我恍恍惚惚地活過了一年。
這一年里,我每日每夜都如同溺水之人,無法抽離這個可怖的困境。
我看到的每一個人都像他,夜里夢到的也全都是他。
溫和的他,微笑的他,對我無限包容無限忍讓的他。
我聽著他在夢中叫我,“公子,公子,公子。”。
我看著他對我笑,然后又血淋淋地倒在我的面前。
我從前從不知道,我竟會像現(xiàn)在這樣,那么執(zhí)著于一個人,甚至于,一個死人。
回首以往,我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根本不曾好好待他。
我習(xí)慣接受他為我做的一切,卻從來覺得這些體貼周到都是理所當(dāng)然。
就連他的死...就連...他的死...
哪怕我那時多珍重他半分,他又何辜會像那天那樣被掉落馬下,死于非命?
我望著那懸崖——那個山賊說過將他拋尸的懸崖——我突然只想縱身一躍,一了百了。
8、
“施主,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善哉善哉。執(zhí)念并非皆是妄念,你且先看開些罷!
一位高僧從懸崖邊路過。
“大師,您不明白,我并非執(zhí)念,而是無望!
我抱拳相向,如同溺水之人遇到了救命稻草,也不管高僧何處往來,只盼能牢牢抓住他,得到他的點化。
“我愛上了一個人,不,應(yīng)該這么說,我愛上了很多很多人。大師,我就跟魔怔了似的,總覺得他還在我身邊…可是,可是他明明已經(jīng)死了…”
“阿彌陀佛,人活于世,本就哀莫大過心死。”
“不,不一樣的!我控制不住,大師,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總?cè)滩蛔⊥低等タ闯俏鞯哪莻鐵匠,也假裝到街市上去偶遇那個畫扇的書生,我還會刻意向那個賣糖葫蘆的小販買糖葫蘆,只為了接近他們一些,看一看他們的臉…大師,我一定是瘋了!我覺得他們是他,可我明知道他們長得根本不一樣!”
我的肩膀止不住地微微顫抖,我雙手合十,半跪在高僧面前。
“大師,救救我…我愿為他孤守終身,也不愿像現(xiàn)在這樣,被不著邊際的猜想而困于高塔。他已經(jīng)為我而死,我不愿再...再像現(xiàn)在這樣...”
高僧笑笑卻不再多言,他給了我一張符咒,讓我待他離去,才可揭開。
我顫著雙手將它貼近胸口,過了許久,才在面前輕輕展開。
只見上面寫著三句話。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
9、
那個少年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愣住了。
他笑著看我,似曾相識。
我突然覺得,如果曲善還沒死,便一定是這個樣子。
他們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個地方相同,可我卻仍固執(zhí)地覺得,這一定是他!
我知道我又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山中老僧的符咒,我至今仍不得其解,總覺得話外有話,卻無論如何也參詳不透,反倒越陷越深…
我呆呆地望著少年走到我的面前來,看著他對我抱拳作揖。
他說:“公子,我叫曲善。”
這一定是個夢!
猶如晴天霹靂般,荒誕而詭譎。
他說他叫曲善?!
呵呵!他叫曲善?
10、
市郊的小道緊挨靈山。
自古便有傳言,靈山之上有著無數(shù)神仙洞府。神仙們?nèi)杖赵谏缴闲尴蓡柕,閑暇便化作人形到人間玩耍。
一些人也曾真信了這傳言上山,封千金萬戶命人進(jìn)山尋找。當(dāng)然一無所獲。
我自是從不信論鬼神之道,可如今,卻又不得不睜大了眼睛。
“你說什么?可否再說一遍?”
少年微微笑著,頷首又說了一遍:“公子,我是曲善,你的曲善!
“不止是我,他,他,還有他們…都是曲善。曲善既是城西的鐵匠,也是畫舫的小倌,是商鋪的小販,也是描扇的書生。曲善是你以為認(rèn)錯了的每一個人,是你以為的那雙眼睛那只手,那個脖頸,那抹笑容…公子,現(xiàn)在的曲善不止一人…”
我忽然不知道為什么輕而易舉就會愿意去相信這瘋狂的說辭。
我望著他的眼睛,只感覺輕松了許多。
11、
“公子,我本不該瞞你。我是靈山中凈壇的一只蜮蚓。常年在仙山中居住,多少也沾染了些靈氣。入府一開始只是覺得好玩,卻不料與你一伴便是十年...公子,那日在山中我才方知生平所愿,我為你哭為你笑,被你欺負(fù)卻也甘之若飴,當(dāng)然也不懼為你去死...公子,我想,你現(xiàn)下當(dāng)知,這是何故!
曲善望著我,說得懇切。
“若那些山賊再心慈一些,只一刀刺進(jìn)我的胸口。我想,我便也再無機會,像現(xiàn)在這樣站到你的面前來了...蚯蚓怕濕怕潮,怕寒怕冷,怕咸怕凍,怕曬怕光,卻偏偏不怕碎尸萬段!
他苦笑了一下:“那日,我被山賊拋于崖下,好在靈氣未消又能幻成人型。我...不,應(yīng)該說,我們,我們回到鎮(zhèn)上,本打算尋了你,裝神弄鬼質(zhì)問你何故如此狠心...”
“卻沒料,你卻早已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見曲善苦笑一著,轉(zhuǎn)身欲去。便立刻覺得心中有苦難言,不知該從何說起。
只得先沖將上前,環(huán)住了他。
“曲善別走!是我錯了,你別走...”
曲善輕輕解開我緊扣在他身前的手,轉(zhuǎn)回身,對我微笑。
他的眼中噙滿淚水,仿若一汪清泉。
“公子,我們自是不會真的怪你...可我們便是再舍不得,也只能...只能...你與我們殊途有別,且不說我們現(xiàn)下道法全失,哪怕是都既往不咎回到你身邊來,你又將如何面對我們這么多人?公子,傷害不可逆轉(zhuǎn),如同覆水難收...”
我心中凄惶,仿佛攔腰懸在崖邊的枯木之上,伸出手,卻如同探著虛空。
“便是...什么辦法也沒有了嗎?”
曲善傾身向前,見我含淚欲泣,終于于心不忍,輕靠在我懷中。
“靈山一念大師專管九轉(zhuǎn)還魂,若能見他一面,求他為我們九九歸一或許可行...可一念大師向來行蹤不定,我在山中修煉數(shù)百年,卻只在兩百年前有幸得見他一面...只恐怕...恐怕...”
我自然知道曲善心中之憂,再等兩百年,不論曲善是否還存活于世,我恐怕定是早已化為灰燼了。
“罷了罷了...”
我輕輕一笑:“一個也好,十個也罷,你們既然都是曲善,我便盡然都會以禮待之。”
12、
我敢斷言,世上定沒人享過如我這樣的“齊人”之福!
十二個曲善自帶心有靈犀,根本不必多言便能互通有無。
鬧得我上句情話還未說完,下半句便已然被接上。
“公子,這句話,你昨天跟鐵匠哥哥說過了的,今天又拿來忽悠人家...”
軟儂細(xì)語不足羨,樣樣都要十二份還不帶重樣才是談戀愛的最嚴(yán)苛境界。
一夫多妻真是恐怖的故事,更何況攤上這個個都心如明鏡兒似的“妻子”,更是半點喘息的空間都沒有。
我突然覺得尋找一念大師的事情勢在必行!
“公子公子!”
我思慮未息,就見書生揚著手向我跑來。
“公子...這...這是什么?”
待他跑近了,我才見他手中捏著一張泛黃的紙片,定睛一看,這才記起是那日在山中高僧贈我的那三句箴言。還未等我開口,就見其余十一個曲善也都聞訊跑了過來。
“這...這是一念大師的字沒錯吧?”
書生向四周的十一位揚了揚手中的紙條,見大家都不住點頭,便都望向我。
我被他們一一上前擁抱,又看著他們站回原地,手拉著手,把書生圍在中間。
書生最后對我笑了一笑,然后垂下頭,把紙上的內(nèi)容低低地念了出來。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 ”
一道白光閃過,我突然頭昏目眩,暈了過去。
13、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
見從前的曲善就那樣乖乖地站在我的床邊,見我醒來,立即露出驚喜的表情,轉(zhuǎn)身遞過來一方熱毛巾。
“公子,你可算醒了!”
我驚喜異常,沒有去接毛巾,只是探身向前,緊緊抱住了他。
“曲善,曲善,我好想你。”
“公...公子您這是怎么了?”
曲善不明所以,只小小地扭動腰肢,卻也不敢掙開。
“不管你是蚯蚓精也好,黃鱔精也罷,我都喜歡,都喜歡...不過你可千萬別沒事替我擋刀了!
我喜極而泣,摟著曲善摟得緊緊的,心里偷偷補了一句。
最好也千萬別一下子變成好幾個了,那樣我也吃不消。
曲善一臉茫然:“什么蚯蚓黃鱔?公子你到底在說什么啊?”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自言自語道:“奇怪,沒有發(fā)燒啊...”
他定是徹底化身為人了。那從前的一切便如同前世之思,大概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忽然心中了然。
原來,這便是“看山還是山”罷?
“別管了,別管...”
我輕輕摟著他,然后抬頭親了親他的小臉:“曲善,你其實一直喜歡我的吧?”
“我...我哪有?”
曲善的小臉漲得通紅,像一只熟透的番茄。
他害羞地別過眼去,望上望下,望著床頭帳幔,就是不敢看我。
我笑了,笑得特別開心。
世間愛恨都如是。
說什么高情厚誼,原來皆是返璞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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