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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陸闕,字…
她執(zhí)筆的手一頓,墨汁迅速在紙上暈開,夫妻三年,她竟連他的字都不知道.
天色漸暗,她起身給油燈續(xù)了些油,微弱的燈光映著她蒼白的側(cè)臉,她回頭望了一眼榻上的人,然后看著面前案上重新擺好的白紙,難得的出了神,似是洛城人啊,又輕嘆了一聲,時至今日,她才發(fā)現(xiàn)她對他的了解竟是這樣少.
陸闕,洛城人氏,少孤,童稚不戲弄,安順三年鄉(xiāng)試第一,同年娶揚州皇商林氏獨女雋娘為妻,相許白頭.
洛城不比揚州繁華,卻也是不差的.
林雋娘是家中獨女,剛過及笄,便隨著父親游走在家族產(chǎn)業(yè)當中.剛在京城辦完事,又馬不停蹄地奔向了洛城,金秋八月,京城當中鬧市氛圍太濃,不比傍水的揚州溫婉,亦不敵這依山的洛城宜人.
她這是第一次來洛城,到達的時候是正午,街道上不知為何熱鬧的緊,抑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匆匆在客棧放下行裝,又向父親告了假,躋身街頭人流當中時恰是未時,身邊多是特意打扮后花枝招展的少女,江南女子似水,這洛城女子大概似火明艷,她為趕路而著的一身常服與她們站在一處,倒顯得另類了.
身邊的人越躋越多,四周愈發(fā)嘈雜,街正中的道兒倒是一直空著,站了一會兒,雋娘明白了大概是在迎接什么人,卻也失了幾分興致,正欲后退離開,人群當中卻是一陣騷動,反而把她擠到了最前面,
入眼的先是高頭駿馬,沒瞧清馬上之人的樣貌,只覺得那素白衣裳上的大紅綢子當真艷麗.
"解元老爺?shù)搅?"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然后人群中響起了越來越多的附和的聲音.
解元林雋娘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今兒怕是鄉(xiāng)試放榜的日子,不過比起家鄉(xiāng)人民對待此事不溫不火的態(tài)度,這洛城人民還真是熱情過頭了.
就在她愣神的那會兒,解元的馬走到面前了,帕子,玉飾不要錢地向馬上之人扔去,光是帕子倒還好,被玉飾砸了好幾下的新解元不得不略顯狼狽地以袖掩面.
林雋娘突然也想扔點什么,可身上沒有準備什么合適的物什,瞧著新解元的馬走到了面前就要離開了,心一急,就把荷包里最大的——一塊金子,用力地扔向了解元郎.
看著就好疼,馬上的解元郎身形一頓,回首準確地與林雋娘的目光交匯,如玉的面容上被砸到的地方突兀的紅了,林雋娘突然覺得面上一陣燥熱,忙低下頭來不敢再與那解元郎對視.
解元郎的馬走了,人群也慢慢散開了,她佇在原地,低頭瞅著沿街落下的物什,多的便是帕子,她瞧見幾個,都繡著精美的交頸鴛鴦,一絲未退的燥熱重回她的臉上,她突然憶起了她瞞著爹娘偷偷到街頭去聽的那段說書,主人公的名字早已記不清了,只記得那總結(jié)的一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安順五年赴京趕考,于安順六年春試中會元。
春試在即,從揚州到京城路上便要大半個月,最遲他現(xiàn)在也要出發(fā)了。
“陸郎,”她送他送到城門口,她還想再陪他一程,可他卻怎么也不同意。
他們在城門口站了有一會兒,來往的人多多少少都注意到了他們,這若是擱在平時,她定是早已羞得不行了,可現(xiàn)在,她根本無暇顧及到別人的目光。
“雋娘早些回府吧,”她的身子不太好,出來這會兒她的臉被冷風(fēng)吹得毫無血色,他為她攏了攏披風(fēng)的毛領(lǐng),冰涼的指尖在觸到她的臉頰前硬生生止住,轉(zhuǎn)而撫上了她的頭發(fā),
“若是身子不適,怕是我三甲及第岳父大人也是不會讓我進府門的!
“這是我娘為我上菩提寺求的,它護我平安到今日,”
林雋娘從右手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拉過陸闕的右手為他戴上,
“不求功名,只求陸郎平安,平安歸來!
陸闕走后兩天,林雋娘便被診出了有孕,愛女如命的林家父母便讓她在家中靜養(yǎng),不經(jīng)手任何事物,委實無趣了些。
春試成績從京城傳回揚州的時候,林雋娘的身子已經(jīng)很不方便了,她臥在貴妃榻上,嘴角止不住地上揚,手輕撫上已經(jīng)明顯凸起的腹部,
“陸郎人中龍鳳,我兒定也不凡!
整個林府都沉浸在林闕春試奪魁的喜悅中,林老爺一高興,府里賞銀蹭蹭上漲,出門就差把“我女婿是會元”寫在臉上,待到這個消息傳遍揚州,誰都知道這林家女婿三元及第只差臨門一腳,阿諛奉承自是大有人在,林府一時風(fēng)光無二。
起風(fēng)了,到了三月,夜里的洛城仍然是寒意逼人,林雋娘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筆一抖,在紙上劃出長長的痕跡,又寫壞了,她坐在案前等了一會兒,才擱下筆,走到窗邊去合上了窗子,又自己攏了攏領(lǐng)口。
“你也冷了吧。”愛憐地為榻上之人掖了掖被角。
四月與諸生同游,近郊遇匪,卒時不詳。
六月尸骨回揚州,皆嘆惋。
妻林氏有孕七月,大慟,一尸兩命。
七月合葬于清杭道。
相克之人的命數(shù)嗎?
林雋娘被那神仙的話說得一滯,悲嘆死離命運早已注定,卻也明白就算她早知結(jié)局,也還是會在他騎馬游街之時拿金子砸他,或許為了保證他能注意到她,她會用更大,更多的金子。
她被困在不知名的黑暗地域,除去一開始她見到的那位神仙,她沒再見過別的任何東西。她贈予陸闕的那串佛珠又回到了她的手腕上,佛珠上刻了些隱隱金色的花紋,有助于她修煉,那位神仙是這樣說的。命定之人天賦異稟,大難不死,后?芍上,雖然,她也死了,難道是因為后死而福澤深厚嗎?她自嘲地想著,卻又忍不住擔(dān)心,那陸郎呢?他是否也有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過了很久了吧,她被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光線花了眼,再睜眼時已是人間。
見到自己的墓是一種何等奇異的感覺。
她認出了這里是清杭道,卻也只是如此了。與她記憶中的樣子相去甚遠,墓碑上的字跡已難以辨認了,雜草叢生亦無人打理,像是荒廢了許多年的樣子,但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這就是自己的埋骨之所,便是由于那切割不斷的親近之意了。
她修煉未成,還不能在陽光下待太久,沒過一會兒,她的身上便開始有青煙冒出,身體變得有些透明,她發(fā)出了一聲急促而短暫的尖叫,然后便躲到了樹蔭下,佛珠上的金紋黯淡了些,她忍不住捂著嘴無聲哭泣。
清杭道到洛城,最慢不過五天的路程,可等林雋娘帶陸闕的骸骨回到洛城老宅時,她已近乎灰飛煙滅了。勉強點了宅中新主人的眉心,讓他帶著家人搬離,將陸闕安置在最為陰暗的南廂房,她伏在他的身邊,面上一片死寂。
“陸郎,已是永安四年了,林家沒有了,爹娘不在了,百年了,竟已百年了!
落下最后一筆,她將紙晾了晾,待墨跡完全干了以后才小心翼翼地折好,裝入信封后用火漆封口。
“這樣便可以了吧,”
將信封放入榻上那人的懷里,或許應(yīng)該說是胸骨上,又替他將外衫整理好,小心地挨在他的身邊躺下,
“是我太自私了,都是我太自私了。”
太和五年,明王勾結(jié)外賊,犯上作亂,滿門抄斬,財物充入國庫。
林雋娘見到陸闕的轉(zhuǎn)世是在太和二年春,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她來到他的面前,錦服玉冠,恣意更勝當年解元郎。氣運亦是極佳,當不會如當年那般下場的。
林雋娘無比地想要親近他,卻又記著那神仙的話,不敢與他有所接觸,只能默默地在他身邊陪伴他,她不當如此的,她知道,最佳的便是她吞了他的魂兒,集齊命定之人的運數(shù),靜修百年后成仙,退一步,也該收了他的魂兒,養(yǎng)在陸闕的尸骨當中與她為伴……怎么,也不該是她維持著這不仙不人不鬼的樣子獨自情傷。可,陸郎今生好幸福,明王世子,才貌絕世,前途無量,似是上天在彌補他與她在一起那一世的缺憾。
也罷,便從了陸郎這一世吧。
她看著少年郎如玉面容上露出她不曾見過的神情,提筆細細繪著另一女子的眉眼,心中絞痛,側(cè)過臉嘆息。
下一世,陸郎可要順了雋娘的心思。
雖然不知道陸闕的下一場轉(zhuǎn)世是在多少年后,而她又能不能找到轉(zhuǎn)世的他。林雋娘就這樣一直默默地陪在他的身邊,見他圣眷不斷,愛情美滿,縱使心中酸澀無比,卻也自詡情深地認為這一世是她舍棄所有成全了他。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太和五年,明王府上下兩百多口人,滿門抄斬,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二的明王府一夕無存。
斬首在京城集市中心舉行,從午時三刻持續(xù)到近申時結(jié)束。梁國上下,誰不知這是冤案,但明王府歷經(jīng)幾朝,功高蓋主,是歷代天子的眼中釘、肉中刺,遲早逃不過滿門抄斬的命運。只不過沒人料到這一天會來的這樣快,天子手段狠絕,讓所有人措手不及,兩百多人的鮮血,將集市中心那塊地方染得幾近黑色,濃郁的血腥味兒經(jīng)月不散,住近的人家夜里似乎都能聽見冤死之人的哭泣。一時間,怨聲載道,卻也沒有人真的敢弄出什么為明王平反的名堂讓天子知曉,但茶余飯后的談資,卻是少不了的。
“咱們這位陛下當真……”大拇指向上翹了翹。
“知道明王世子不?”說的人刻意壓低了些音量,聽的人連忙湊近。
“一直都被陛下委以重任,月前還在朝堂上褒獎他,還要把公主嫁給他,結(jié)果呢,月底就滅了明王府的門,愣是沒留下一個!
……
林雋娘的根在揚州,就算如今那地方早已不見林府,為了修煉,林雋娘每隔十年還是得回一次那里,待滿一個月后才能離開。僅僅一個月,又能發(fā)生什么呢?離開陸闕身邊時,她是這樣想的,所以她那時僅有因分別而導(dǎo)致的不舍,再無其他的了。
可,為什么會這樣!
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她便感受到了滔天的怨氣,可伴君如伴虎,她待在京城的這幾年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事,當她真正踏入京城時,她沒有心臟,卻感覺胸口處死命地疼。
血,都是血,有他的血。
為什么會這樣!
她跪倒在血色中,久久地不能反應(yīng)過來,她不是沒和他在一起嗎,為何他還是這般下場!她拼命地哭喊,雙手在地上不停地刮,發(fā)出可怖,卻無異于常人的聲音。
當晚下起了雨,林雋娘還是跪在那里,因為是到了夜里,這里的怨氣更凝實了些,雨是落不到她身上的,可她卻有種比在瓢潑大雨中淋后更為狼狽的感覺,她努力地將自己縮成一團,卻怎么也抵不住那刺骨的冰寒。
百年來凝實的身體又虛幻了不少,她滿是怨毒地看向不遠處那莊嚴巍峨的皇宮,她闖不進去,就算是頗有道行的孤魂野鬼也只是孤魂野鬼,連靠近真龍?zhí)熳拥木铀疾荒堋?br> 風(fēng)更大了,伴隨著大雨,重重地擊打著接觸到的一切,她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是沒有血的,只咳出了點點金光散落到地上,身體又虛了幾分。
伴隨著點點金光融入地里,四周灰色的霧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聚合,凝實,最后,幻化成了她最想見又最不愿見的那人的樣子。
陸郎……她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人,那是人嗎?當然不是,連鬼魂都算不上,不過是冤魂在被鬼差勾走后仍長期聚在死亡之地的怨氣罷了,林雋娘很清楚,這只是怨氣吸收了她的一點修為,勉強幻成了形,維持不了多久便會消散。
那“人”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空洞的瞳孔與林雋娘的視線相交,然后突然開始染上了點點猩紅,清俊的面容開始扭曲了起來。
林雋娘注意到了他的變化,卻愣愣地不知該做何反應(yīng)。
然后就只見他怒吼著向她撲了過來。
“林雋娘,你我不共生!”
她卻還是跪在原地。
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對“命定相克之人”的含義理解得那么深,他撞到了她身上,瞬間就消散了,化成了大片的金色光電涌入了她的身體,她能感覺到自己的修為進了一大步,身體較之前更加凝實,佛珠上的金紋更加耀眼了,她似乎觸碰到了天道,雖然只是瞬間。
集齊命定之人的運數(shù),靜修百年即可成仙。
她突然明白了,不是她愿不愿意,靠不靠近的問題,而是命中注定相克,所以弱肉強食,本來不共生。
“陸郎!”
林雋娘驚叫起來,清醒過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榻上,外邊的天還是黑的沉,沒有一絲光亮透進來。
百年一夢,這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好幾次了。
“陸郎別怕,”林雋娘重新躺好,側(cè)過身來一只手在旁邊的人身上輕輕地拍著,“待到明天,待到明天,一切都會好了。”
佛珠上的金紋閃了閃,愈發(fā)趨向完整,她的時間不多了。
“陸郎,這一次,雋娘不會再做錯了!
上元十二年
菩提寺有僧普善,年方二十三,曉暢佛理,博通內(nèi)外,心境澄明。天子以為奇,贈法號“普元”。
晨鐘敲了三下,雜掃的僧人一路小跑下臺階,費力地將寺廟的大門拉開,在山腳下等候了許久的人們在聽到鐘聲后便開始你追我趕地奮力向上爬。菩提寺的規(guī)矩是只能親自走山路上山,每次黑壓壓一片人向山上爬的場景倒是頗為壯觀。人潮當中,農(nóng)婦也有,商人也有,官家太太也有,都愿意到這聲名在外的菩提寺來求個順心,保個平安,而這件事在當今天子親賜法號給菩提寺內(nèi)一年輕大師并大加贊賞后徹底成為了一種風(fēng)潮。
今兒是普元大師講經(jīng)的日子,講經(jīng)過后還會為一些人單獨布學(xué),大家都想占個好位置。
林雋娘也是早早地就在山腳下等候了,她還撐了一把傘,雖然伴隨著佛珠上金紋的日益完整,她能待在陽光下的時間越來越長,可在經(jīng)歷過被陽光灼傷的痛苦后,誰都不會希望再完全暴露在陽光之下,但她孤身一人,年輕姑娘身邊連個丫鬟都不帶,總還是有些顯眼了,還好晨鐘響了,人們都忙著向上爬。林雋娘松了一口氣,也不緊不慢地跟在當中。
“誰家的姑娘自個兒就跑出來了,太不安全了!
“瞧這姑娘瘦弱的,要爬上這山怕是費力!
……
越往上爬,中途看見停下來休息的人就越多,但真正放棄的人極少,想著心誠則靈,自己都這般有誠意了,一定會得到佛祖的庇佑,于是人們也樂意受這一趟罪。
林雋娘地臉色愈發(fā)難看了,她死咬著嘴唇,掙扎著一步一步向上爬,卻不是累的。就算她戴著佛珠,就算她功德加身有望成仙,也改變不了她如今還只是個孤魂野鬼的事實,佛門圣地是一切邪祟的禁地,對她的傷害極大,還未入殿,她便承受到了佛門對她的劇烈排斥,佛珠上的金紋像有生命般開始從佛珠上流入她的身體,在她的側(cè)臉上顯出凡人不可見的明亮紋路,百年修為耗損的同時,她總算是邁入了菩提寺的大門。
“咚”男子手上的佛珠重重地落在地上,佛珠在昏暗的禪房里泛著淡淡的金色。
“師叔?”下方打坐的小和尚被聲音驚到。
“無礙。”
男人原本執(zhí)佛珠的手僵在半空,闔上的眼眸微睜,他起身將地上的佛珠拾起,拭了拭上面的灰塵。
“這一天還是到了!
他走近窗邊,入目的還是青松如舊,卻被殿外的喧鬧吵得不復(fù)平日寧靜,他的臉色有些泛白,唇角卻突然勾出一抹笑容。
“普元師叔,方丈大師讓您過去主殿!
他理了理身上的袈裟,將佛珠重新套回手上,
“阿彌陀佛”
“小女陸氏,見過普元大師!
林雋娘由小和尚領(lǐng)著進去,對著正在沏茶的他屈身行禮。
他沏茶的手一頓,些許茶水外濺到桌上,將茶具放好,他對著她雙手合十,
“女施主,請坐!
她在他面前坐下,卻只低著頭看著茶杯,半晌兒,才執(zhí)起茶杯抿了一口。
“葉大而舒展,香味濃郁,倒不似洛城茶!彼茡P州茶
“施主好眼力。”他沖她微微笑了笑,卻沒有更多回答。
他們面對面坐著,一時都沉默無言,他也不急,左手撥弄著佛珠,開始低聲念經(jīng)。
最后還是她先沉不住氣,忍不住開了口,
“小女子此番前來,實因心中有惑困擾多年!彼粗,似乎在等她說完。
“在那之前,小女想先問大師幾個問題。”
她突然抬頭直視他的眼睛,他一愣,然后微微頷首,
“阿彌陀佛,貧僧定知無不言!
“那么,大師認為,何德為善。”
“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
“普字何解?”
“日無光,則遠近皆同,天麗且彌,地普而深。”
“普亦有并立之意,大師認為,何事可與眾生并立否?”
他卻是一時無話,望見她染上悲傷和哀求之色的眼眸,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喉嚨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左手飛快地收回袖中握緊。
“貧僧法號普元,”他重新定了定神,垂下了眼瞼,
“普施恩澤,親疏無異!
林雋娘聞言臉色又白了幾分,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顫抖,卻露出了一絲笑容,
“世人修道為何?”
“生老病死,人世百苦!
“永生其苦,又何比百年其歡!彼滩蛔〉吐暢爸S。
“最后一個問題,大師,亦愿為那云之君?”
心重重一跳,他強壓下情緒,鎮(zhèn)靜地說:“施主聰慧過人!
“多謝大師指點。”
她起身向他行禮,留戀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咳,咳,咳”
她剛離開,他就忍不住開始咳了起來,猩紅的血沿著嘴角而下,泛著極淡的金芒,袖口朝下,早已散開的佛珠一顆一顆掉落到地上。
“不過是這樣短暫的見面,”右手用力握住木桌的一角,明明他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卻還是……
他起身,走到最近的一顆佛珠旁邊,蹲下身將它拾了起來。
“揚州”他輕念出聲,帶了些柔和。
“雋娘,陸氏!庇质捌鹨活w,臉上只剩溫柔與懷念。
“相克”又是一顆,溫柔不復(fù),接著撿了幾顆,表情越來越難看。
“春試”咬牙吐出這兩個字,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京城近郊,利刃穿心,身死。
“太和,明王府。”叔侄相稱,天子大加贊賞如何,公主賜婚又如何,他握緊手中的佛珠,兩百多人,尸骨不存。
……
待到最后一顆時,他已經(jīng)完全平靜下來了,拾起最后一顆,用袖子溫柔地擦拭。
“雋娘啊,為夫想成仙!陛喕靥,他實在經(jīng)歷不起了。
“對不起”輕得很快就隱在了風(fēng)中。
“陸郎啊”林雋娘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榻邊,
“雋娘這一世又沒能把你帶回來!睅Я诵┛耷,她自顧自地說,
“陸郎仍舊不凡,懷青云之志,妄想只與陸郎相守百年就好,是雋娘小家子氣了!北瘋灰,她卻硬是揚起了笑容,
“陸郎氣運加身,定有神人相助,日后福澤綿長!
“成仙之路”她停頓了一下,用力從手腕上扯下那串佛珠,佛珠上金紋光芒大盛,她的身體漸漸開始變得有些透明。
“雋娘愚鈍,怕是陸郎得獨自完成了。”
早在永安年間,她便一直帶著他的尸骨,任憑自己的尸骨埋葬荒野,那時,她是否就已經(jīng)選擇了放棄。百年太長,她不知道僅僅三年的夫妻之情剩下多少,是男歡女愛,或只是不到的遺憾……但她知道的是,她這百年過得太苦,她再也不想繼續(xù)了。
“陸郎會記得林雋娘的!毙疟凰湃胨膽阎校冻隽税残牡男θ。
“雋娘是不是很自私,陸郎便原諒這一次吧!睕]有下次了。
她的身體將要完全透明,她用力想要抓住他的指骨,卻抓了個空。
張了張口,最后只剩一聲嘆息。
“若你當年未入京趕考…”
若你當年未入京趕考,那該多好;
若我當年未去洛城,那該多好;
若你我從未相見,那該最好。
……
“司辰老弟,這位新仙君瞧著可是不凡!
“哼。”司辰仙君冷哼一聲,一杯桃花釀下肚。
“天資、功德百年難見,難怪太上老君都高看他一眼!
“命定之人本就氣運加身,加上七百年的人間苦修,不好就怪了!
元華仙君總算看出來了司辰仙君的不對勁兒,群仙宴上四下一看便也明了了。
“我記著你上次說你選中的那人,是個小姑娘吧!
“別提了,”司辰仙君又狠狠飲了一杯,
“我竟是忘了,”元華仙君湊到他身邊等他繼續(xù)說,
“情本誤人!
是啊,情本誤人。
新仙君著實能干,司辰仙君雖然見到他還是氣得牙癢癢,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工作輕松了不少,所以他才有更多機會溜下凡。
一身常服站在洛城街頭,司辰仙君心中對那位新仙君產(chǎn)生了一絲好感,卻又很快被他壓下來。
那可是個陳世美啊,陳世美!司辰仙君在心中大聲提醒自己。
人間就是比仙界有意思得多。
司辰仙君坐在酒樓二樓,透過窗子看向外面繁華得景象。
那位仙君也真是舍得。
又飲下一杯女兒紅,自是比不得那桃花仙釀,但亦是別有滋味。
酒樓內(nèi),唱曲兒的藝伎撥著細弦,尖著嗓子吟著調(diào)兒。
司辰仙君聽著,覺得分外熟悉,
尤其是當中幾句:
“……待到郎君封侯,莫忘人間一走,亡妻奈何回首,情深曾許白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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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只有一章,短小文,但至少寫完了(。ì _ 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