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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鏡男子
付春山未曾見過外人。
自從她七八歲的時候起,她就已經(jīng)住在這繡樓里了,除了父母與丫鬟小竹以外,她極少見到其他人。雖然有幾個堂兄幼年時曾經(jīng)一起玩過,如今卻也因?yàn)閮?nèi)外有別,除了逢年過節(jié)以外極少相見。
春山懂的東西很少,無非針黹女紅罷了。幼年的時候母親教著認(rèn)識了幾個字,可是常年用不到,如今也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在手帕上繡幾句常見的詩詞罷了。
就算是她自己家里的事情,她知道的也不多。她知道她父親是吏部尚書,至于吏部尚書到底是做什么的,她可不懂,她也沒興趣。她見父親的次數(shù)很少。
“你看你阿爹多疼你!彼赣H總是這么對她說,“京城里哪家的小姐都沒有這么氣派漂亮的繡樓!
既然母親這樣說,她就相信了。然而她沒見過別家的繡樓,也無從比較。
在旁人看來,她的生活實(shí)在是很無聊的,她自己卻不覺得,因?yàn)樗矊?shí)在沒做過什么有趣的事,實(shí)在不知道什么樣的生活才算是不無聊,因此也只是這么一天天過去。
不過,再無聊的生活,也總會出現(xiàn)一點(diǎn)點(diǎn)變化。
那天,小竹告訴她,有人送了老爺一面大穿衣鏡,老爺琢磨了半天,決定把那面大鏡子放在她繡樓里。因此,明日要來幾個人把鏡子搬上樓,要她回避,去夫人院子里坐坐。
春山聽到這個消息,并沒有感覺到雀躍。
她下樓的次數(shù)不多,卻也知道,到母親院子里坐,算不上什么有趣的事。到了第二天,她在母親的院子里待了一會兒,還是像從前那樣繡花,并沒和母親多說什么話——她本來也沒有什么話可說?墒悄赣H卻無休無止地向她抱怨起父親新娶的第三房小妾,據(jù)說那女孩只比她大兩歲!耙稽c(diǎn)規(guī)矩都不懂!蹦赣H不斷地這么說著。
等到一個時辰以后,小竹回來說鏡子已經(jīng)安好,她竟暗暗覺得松了一口氣。
回到繡樓,春山發(fā)覺她的房間和原來不一樣了。
那么大的一面銅穿衣鏡,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財(cái)[在她的繡樓里,好像照亮了整個房間。
春山從未見過那么大的鏡子。
她站在鏡子前面,鏡子映出她的身影,照得那么清晰。
她想起母親說過,她生得很美。
這話她聽母親說過許多遍,卻未曾真的留意過。她見的人太少,也沒個比較。但是今天,她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時,隱隱約約,似乎覺得了什么。
她好像真的很美。
她并沒有覺得欣喜,她生活在這繡樓里,無論生得美或者不美,都沒任何意義。
但是她還是盯緊了鏡子,看個不住。
從那天起,春山的生活里就多了一項(xiàng)內(nèi)容。
每天早晨,她都叫小竹摘下鏡套。平時做女紅的時候,總要抬頭看看。累了的時候,就站在鏡子前面端詳一陣。到了晚上才許小竹把鏡套重新套上。
她覺得這樣很有趣。
但銅鏡是經(jīng)不起這樣每天照的,過了沒多久,原本光亮的鏡面就有點(diǎn)發(fā)烏了。小竹看了,說,應(yīng)當(dāng)找人磨磨才好。
春山懂的事情不多,但她也聽說過,鏡子發(fā)烏了,是要拿去給磨鏡人磨的,磨鏡人有一種藥,只消用那藥磨一磨,鏡子就亮了。
她聽見小竹說,一疊聲地叫她找人來磨。
小竹笑了:哪有那么多磨鏡的呀,小姐你不要急,這幾天只要有磨鏡人從門口過,我就叫他上來。這鏡子大,搬下去費(fèi)勁,到時候還要勞煩小姐下樓,到夫人院子里回避回避。
春山想起上次母親說過的第三房妾,心里一陣厭煩。
我不去。
她說,我不去,我就在這里躲躲得了。
小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
也行吧。小竹說,到時候小姐躲在屋里撂下簾子,可不許偷看,我不教人知道就是了。
就這樣說定了。
也是巧,第二天外面街上就來了個賣藥的道士,手里搖著驚閨,說是最會磨鏡的。小竹教春山躲好了,就把道士帶了上來。
春山躲在簾子后面,聽小竹和那道士說話。
小竹問:“你說你不僅磨鏡,還賣藥?”
道人沒說話,春山猜他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竹又問:
“你賣的是什么藥?”
道人囁嚅著說了句什么,聲音細(xì)如蚊蚋,春山?jīng)]有聽清。
小竹也沒聽清,問:
“什么!
道人似乎扭捏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就說得很清楚了:
“貧道賣的是長生丹。”
小竹笑起來,再說話時,語氣里就帶了些戲謔的味道:
“你真有長生丹?賣得貴不貴?我能不能買得起?”
道人說:
“若是遇得巧,一文錢也賣,若是遇得不巧,一千貫也不賣!
小竹又開了口,春山幾乎能想象得到她指著自己鼻子的那模樣兒:
“我這兒有一文錢,你看我算不算是遇得巧?”
道人沒說話,似乎是端詳了小竹一會兒。過了好一陣,才聽他說:
“你不行,你沒有那個命,給你藥吃也沒用!
小竹又是一陣笑:
“你還真信你的仙丹能長生?真是個癡道人!”
道人也笑,卻不說話,似乎是專心磨鏡,不愿意說話了。春山聽見外面?zhèn)鱽硪稽c(diǎn)窸窸窣窣的聲音,側(cè)著耳朵聽,一點(diǎn)也不想錯過。
道人的活兒干得很快,沒過多一會兒就聽見小竹拍著手說,磨得真亮,你這瘋道士愛說大話,活干得倒還不賴。以后每隔些日子就過來,給你的賞錢絕對不會少。然后就聽見她打開小首飾匣拿錢。春山知道他要走了,不免有些好奇,想看看那磨鏡的道士到底什么模樣。
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悄悄把簾子撥開一道小縫兒,往外看。
那道人身材卻很高,面容清癯,卻極漂亮,不像是這世間的人。
春山覺得,他好像是個神仙。
說也奇怪,她甚至都沒見過幾個男子,這一日只看了他一眼,就篤定他是神仙。小竹把道人送走,春山從里面出來,看著那鏡子,覺得它比剛拿來時還亮些似的。
她開了柜子,從里面取出一吊錢來,那是家里給她的脂粉錢,她平常花得極少,就都存在這里。她看著小竹回來了,就把錢給了她,說:
“你去追上那癡道人,把這錢給他,就說是我問他買長生藥的!
小竹眨眨眼睛:
“小姐還真相信?他要是拿不出長生藥,又怎樣呢?”
春山想了想:
“那也給他吧,叫他吃些好的。只要他愿意收,你就給他!
小竹聞訊去了,過了一陣子又回來,說是那道人出了門就不見,她沒找著。
“那就算了。”
春山口上這么說著,心里卻有點(diǎn)空落落的。
晚上的時候,春山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好容易睡著了,夢里卻出現(xiàn)那癡道人的影子。夢中的道人看著她笑,美麗的臉上帶著兩分癡意。
從那時候起,她總是想他,白天也想晚上也想,做女紅時扎破了手指也不知道。春山覺得自己是得病了,得了怪病,如果不是那道人的藥,是治不好的。
她多次告訴小竹,要是道人來了,就給他錢,問他買長生藥?墒悄堑廊丝倹]再出現(xiàn)。
直到鏡子又烏了的時候,道人才又來了。
春山躲進(jìn)了房間里面,像上回一樣,悄悄聽著外面的動靜,從簾子的縫隙里往外看:
她見那道人磨光了鏡子,站在那里等著。小竹拿出了那一吊錢遞給了道人:
“癡道人,這是我家小姐給你的,我家小姐要我問問你,你的長生藥可不可以賣給她呀?”
春山本以為道人大約不會收那錢,沒想到他卻笑著說道:
“你家小姐與貧道大約還真有一點(diǎn)宿緣,可惜這么突然跟我說要長生藥,我一時也拿不出來。好在我這里還有一粒別的丸藥,你拿去送給你家小姐。倘若她遇見什么災(zāi)厄,這丸藥總還是能暫且救救急的!
他這么說著,接過了小竹手里的錢,從懷里掏出了丸藥遞給她。隨即向著春山所在的方向看去。
春山?jīng)]想到自己的偷窺竟然會被察覺,不免大吃一驚。
然而那道人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向著她的方向深施一禮,便拿著她給的錢走了。
他走后,小竹把他留下的丸藥交給春山,那是普普通通的藥丸,嗅一嗅,能聞到很特別的香氣。
春山拿著藥丸,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隨后吃了下去。
他不是說,遇見災(zāi)厄能救急嗎?如今她病得厲害,大概正需要這藥丸吧。
藥丸不算太苦,沒有春山想象得那么難吃。她吃了藥,覺得身子輕快了許多,除此以外,倒是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別的效果。她發(fā)現(xiàn)那道士的藥治不了她的病:她還是總想著他。
春山照鏡子照得更頻了,她覺得自己多看看鏡子,也許就能從鏡子里看見他的影子。
可惜,她一次也沒從鏡子里看見過他。
不過每到鏡子烏了的時候,即使不用誰去召喚,他也會來。怎么就會這么巧呢。春山猜想,他那里一定也有一面鏡子,他從他的鏡子里,可以看到她鏡中映照出的情景,每次發(fā)覺鏡面不清晰,他就知道她的鏡子該磨了。
事情一定就是這樣的,沒什么可覺得奇怪的,畢竟,他可是仙人哪。
后來他再來的時候,春山就不許小竹留在屋里了,只要她等在門口。屋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中間隔著一層簾。
她從不曾與他說過話,就連呼吸聲都很輕微,只是從簾子縫隙看著他。而他總是十分認(rèn)真地磨鏡,細(xì)致地完成手上的工作,似乎從未注意到簾后的人。
但她知道他一定是知道她的,一定知道她就在這里,一定知道她每次都在。沒有什么理由,她只是這樣盲目地篤定著。
畢竟,他可是神仙哪。
春山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一直過下去,卻沒有想到,過年的時候,母親告訴她,家里給她定了一門親事,對方亦是尚書之子,與她家也算門當(dāng)戶對。母親絮絮在她耳邊說了那少年的諸般好處,她只是低著頭,作出一副羞澀的模樣。
春山懂的事情很少,但定親這樣的事,她是知道的。她早知道自己總有這么一日,因此也并沒有什么抗拒,只是有些遺憾:如果嫁了人,去到別人家,也許就再見不到那癡道人了。
因此,從那以后,道人再來磨鏡,她總要比往日更認(rèn)真些看他。
又過了半年,春山出了嫁,京中的人說,付尚書真是疼他女兒,京中許多年都沒見過這么豪華的婚禮,不說別的,光是那一百口箱子的陪嫁,就不是誰家都能拿得出來的。但是春山不知道,她沒在外面走動過,聽不見別人怎么說。
那面大穿衣鏡也在陪嫁的嫁妝之中,因?yàn)槭翘貏e昂貴而又不好搬動的東西,它被提前送到了新郎家,擺在他們的新房里。
春山的頭上蒙著蓋頭,被送進(jìn)了新房。小竹本來在她身邊陪著,卻也被她打發(fā)出去幫忙。她獨(dú)自一個人坐在新房里,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煩躁。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蓋頭的一角,悄悄地往外望。鏡子就擺在她的面前。她端詳著鏡子里映照出的那個一身紅衣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這就是嫁人了嗎?
她的夫君過了好久才來,挑開了她的蓋頭。她看見他的臉,發(fā)覺他生得很白凈,態(tài)度又很溫文,這讓她覺得自己有些喜歡他了。
她應(yīng)該喜歡他,他是她的夫郎。
第二天早上,小竹給她梳上了婦人的發(fā)髻。春山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意識到她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
盡管她的陪嫁之物里面有許多是她日常慣用的東西,可是春山卻覺得,這些東西如今換了一個地方,就變得陌生起來。只有那面大銅穿衣鏡,看起來似乎還像從前一樣。也幸好有這么一件東西在,能夠提醒她,她在繡樓上遇到的那個磨鏡的男子,并不是一場夢幻。
春山婚后的生活開始變得忙碌,有序多少等著她做。她的丈夫溫柔體貼,沒有什么讓人不滿意的地方。她漸漸沒有什么時間在她的大穿衣鏡前停留,而那鏡子,平常也就好好地被罩子罩住,不大能見得到陽光了。
還有一件事,說出來有些讓人害羞。春山的夫君也很喜歡這鏡子,不過他只喜歡在夜里用它。當(dāng)他到她的房間來過夜的時候,往往要摘下鏡套,在房間里點(diǎn)滿燈燭,強(qiáng)迫她看兩個人在鏡中的模樣。每到這時候,春山總要想起當(dāng)初她一個人的癡想頭,想象那磨鏡的癡道人就在鏡子的那一頭看著他們倆,不覺十分羞恥,低著頭不敢去看那鏡子。而她的夫郎看見她那害羞的模樣,往往更興奮了。
可惜她的夫君與她并沒有相處多少時候,他得了太守的官職,很快就要去上任。臨行前,他對春山說,等他到那邊安頓好了,過一兩年就派人來接她。她含混應(yīng)著,覺得無論他來與不來,對她來說,大概分別不大。
他走了,又只留下春山一個人。
春山并不覺得孤獨(dú),她早已經(jīng)孤獨(dú)慣了,一個人在這里,反倒覺得自在。只不過,她的夫君不在,她照鏡子的時間,也就又變長了。
春山不能忍受這面鏡子有一點(diǎn)的不清晰。因此它剛剛有點(diǎn)發(fā)烏,春山就吩咐小竹去找人磨。她心里想著,不知道小竹會找來什么人磨鏡,不免覺得有些低落。
如今她已經(jīng)是已婚的婦人,也就不必像從前那般回避,只是坐在房間里等。
過了一陣,她聽見外面?zhèn)鱽砹说哪_步聲。小竹進(jìn)來,對她說,磨鏡人到了。
她心里有些說不清楚的難過,只答應(yīng)了一聲,叫他進(jìn)來。
那磨鏡人來了,笑著說了一聲:
“呀,今天小姐在這里!
這聲音很熟,春山猛一抬頭,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容。
她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沒有與他相見。她發(fā)覺他的樣子似乎比之前顯得更加落拓,原本就很瘦的身體,此時似乎也更瘦了。
小竹聽見他說,在旁邊瞪了他一眼:
“胡說什么,這是夫人!
癡道人不說話,只是笑。春山卻明白他的意思,過去了這么久,他們兩個總算是真正見了面。
不過就算是見了面,實(shí)際上也沒有任何意義。她是已經(jīng)成了婚的夫人,他是一個以磨鏡為生的道人,除了這面鏡子以外,兩個人之間本來就沒有任何交集,也沒有任何可以交談的基礎(chǔ)。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春山可以大大方方坐在他旁邊看他磨鏡。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他,生怕錯過他的每一個動作。而他卻如此專注,只是將注意力集中在鏡子上。鏡子反射出春山的影子,春山不知道,他在看著鏡子的時候,是否也在看著她呢?
她不敢去猜測,她已經(jīng)是一個已婚的婦人了。
世情的變化,比春山想象得還要快。她以為她只是一個已婚的婦人,卻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快要做母親。春山因?yàn)樵率虏恢琳垇砝芍,才知自己原來已?jīng)懷了孕。
這個意外到來的孩子讓春山吃了一驚,但這確實(shí)是應(yīng)當(dāng)歡喜的事情。家中上上下下的人都來向春山賀喜,春山本人也笑著寒暄,全家人都沉浸于一片喜悅之中。
但是春山本人其實(shí)并沒有那么高興,但也不是不高興,她有點(diǎn)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拿這孩子怎么辦才好。
按說沒什么難辦的,她是夫君的正妻,生下了子女,地位穩(wěn)固,也就不用擔(dān)心丈夫以此找借口納妾。到時候孩子生下來,她若喜歡,可以時常抱來玩,不喜歡的話,丟給乳母喂養(yǎng),也不會有人多說什么,畢竟,她已經(jīng)是這個家里的女主人了。
可她還是不安。
這種不安是哪里來的呢?春山不知道,或許是來自她的那些傻念頭。她一時想,她既然有了孩子,便應(yīng)當(dāng)斷了念,不可再去想那俊美的癡道人,一時又笑自己,她分明嫁做人婦許久,早就失去了想其他男子的資格了。
她這樣翻來覆去地想,白天的時候還好,夜里秉燭對著鏡子,心中便涌起更瘋魔的念頭來,她想著她這孩子,真的是她那丈夫的嗎?
古有姜嫄踐巨人足跡而有孕,又有女脩吞玄鳥卵而生子,如今她日日對鏡而眠,或許腹中所懷的是鏡妖之子,或是那癡道人的骨血,也未可知。
她這樣想著,伸手掐算她懷孕的時日,發(fā)覺那時間正是在她那夫君離開前后。時間掐得太準(zhǔn),究竟是之前還是之后,是誰也說不準(zhǔn)的。春山私心里總覺得那孩子是她夫君走后才懷上,心中又是驚恐。
倘若真是這樣,等孩子生下來,長得不似父母,那可該怎么辦呢?
春山心里越想,就越覺得是,她心里十分不安,卻不敢同任何人講,只能夜里對著鏡子傾訴。鏡中映出她美麗的面容,可是春山卻總覺得自己隱約從鏡子里看到了癡道人的臉。
那是鏡妖化作了道人的模樣來惑她嗎?還是那道人,在千萬里之外透過鏡子看著她呢?
無論用從哪一個方向考慮,這似乎都是可怕的事情,春山卻只覺得可親可愛。當(dāng)她肚子漸漸大起來,她甚至?xí)那陌迅共抠N在鏡上,仿佛要讓這孩子親父愛撫他似的。
但當(dāng)?shù)廊苏娴膩砟ョR時,她又不敢見他了。她不愿意讓他看她大著肚子的樣子,這么見他,她覺得羞?伤植辉敢忮e過見他的機(jī)會,于是便又隔了簾子,悄悄偷看。
道士還和往常一樣,沒見到她也沒有說什么話,只是沉默地磨鏡。只是在走之前,他給了小竹一枚用黃紙包著的丸藥,說:
“這是給你家夫人安胎用的!
從未有人跟那道士說過夫人懷孕的事,不知他究竟從何處得知。小竹極為訝異,想著這畢竟是他的好意,于是揣度著平時老爺夫人賞人的數(shù)目,自作主張多給了道士一枚五兩的元寶。道士卻沒有收,自顧自走了。
小竹把丸藥交給春山,說那道人瘋瘋癲癲,還是不要吃他的藥,不過畢竟是道士給的東西,平白扔了也不好,或許要招禍,不如就放在什么地方收起來。春山口里答應(yīng)著,有一日趁著小竹沒看見便把丸藥吞了,那黃紙也沒有丟,偷偷往里包了一粒別的丸藥,塞在了妝奩里。
或許是那道人的藥起了作用,或許真的是有神仙保佑,春山懷孕的這幾個月里一切都好,除了身子有些懶,幾乎沒有什么別的毛病。等到臨盆時也頗順利,幾個產(chǎn)婆都說,極少見頭胎能生得這么順利,夫人真是有福氣。
只有一點(diǎn)不遂心——婆母一心想抱個男孩,生出來的卻是個姑娘。
婆母不怎么滿意,可這畢竟只是頭一胎,老太太看著孩子,還覺得有點(diǎn)新鮮勁兒,指著孩子說這孩子長得真好,哪里哪里像她爹,哪里哪里像她娘,長大了一準(zhǔn)是個美人。
春山剛生完孩子沒力氣,聽著婆母在一邊說著孩子像她爹爹,就覺得安心了些,但同時又有些失望。果然說孩子是鏡妖的,是癡道人的只是她自己的傻想頭,是她自己懷孕變傻了,這怎么可能呢?
可是等到孩子抱到她面前讓她看了,她卻笑起來。
婆母老眼昏花了,看著孩子漂亮就覺得像自己的兒子。春山自己卻知道,她那個夫君雖然生得清秀,哪里生的出這么好看的孩子呢?春山覺得,這孩子只有一兩分像她的夫君,卻有五六分像那癡道人,長得別提多標(biāo)致了。
婆母不喜歡女孩兒,春山卻喜歡。她知道自己若是生了男孩兒,準(zhǔn)要被婆母搶去養(yǎng)育,女孩兒婆母不喜歡,就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了。
春山愛女兒愛得幾乎瘋魔。
她的繡工本來極好,平常也喜歡做些針黹女紅。如今有了這女孩兒,她更是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這女孩兒身上,變著法兒地給她繡了各種各樣的小衣服小鞋子。
像她這樣的大戶人家,一有孩子出生,家里人早就給找好了乳母。做母親的和孩子過分親昵,似乎是有失身份的事情,乳母也會不滿意,認(rèn)為這表示主母對自己不夠信任。春山明知道這些,卻始終控制不住,總是一天三遍地去看孩子。無論那孩子是哭還是笑,她都覺得可愛得不得了。
乳母也曾對她的婆婆抱怨過幾句,幸好她那婆母對此并沒有什么大意見,只說她的夫君既然不在家,她注意孩子也算是正常。不但沒有責(zé)備她,反而勸解了乳母兩句。只說過一陣子,等她的夫君來把她接去便好了。
春山聽見這話,心里突地一緊。
她幾乎都要忘了她那夫君走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要把她接去。如今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他大概很快就會派人來接她了吧?
倘若她跟他去了,是不是永遠(yuǎn)也不能再見到那道人了?
不僅見不到那道人,就連銅鏡大概也沒法再見到了吧。
春山心里十分悲傷,面上卻不能表露出分毫,只把痛苦藏在心里。
每一次見到那道人,都覺得好像是最后一面。她想哭,到底不敢流出眼淚,只能咬著牙自己忍耐。
道人又來磨鏡時,她跟那道人說了她丈夫會來接她的事情。道人的神情沒有一點(diǎn)變化,仍是帶著淡淡的笑:
“這是好事呀,夫人以后就不會再這么寂寞了!
他的話說得云淡風(fēng)輕,好似她走了對他沒有一點(diǎn)影響,和他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聽他說了這話,春山惱恨了許多時,才終于悟出那道人本來是無情的。她對他有情,于是看見他那雙桃花眼也覺得其中盛滿情意。這可謂是“多情卻被無情惱”了,她何苦要生他的氣呢?
想透了這一點(diǎn),春山就不生氣了。但是她卻始終禁不住不想他。一邊想他,一邊想象著她的夫君即將派人把她接走。她心里難過極了,做了許多噩夢。
這樣等著,擔(dān)心著,害怕著,她夫君的信使到底是來了。
雖然來了,說得卻不是要來接她的事,而是說近來有叛軍起兵造反,他所在的郡縣附近都不大太平,因此要她好生留在京城,照顧好婆母和孩子。
春山臉上做出失望的表情,心里卻暗暗歡喜。而這種歡喜之中還帶著點(diǎn)罪惡感——那邊有叛軍,夫君會不會有危險?她聽了這樣的消息覺得高興,她大概是個壞女人了。
春山夫君的信一封接一封地送過來,信中的語氣一封比一封焦慮。叛軍的實(shí)力似乎相當(dāng)強(qiáng)勁,并不是一時半會可以剿滅的。婆母擔(dān)心的不得了,春山也學(xué)著婆母的神情做出焦慮的樣子,心里卻一直很平靜。
這樣真不好。
她這么想著,卻沒法真的讓自己擔(dān)心起來,這話說出來顯得她有些無情,但實(shí)際上,在春山看來,與其說她的夫君是她最親近的人,實(shí)際上卻更像是個陌生人。
無論春山高興不高興,擔(dān)心不擔(dān)心,消息還是不斷地傳過來。
這些消息一天比一天壞,終于有一天傳來噩耗,春山的夫君,死了。
他身為太守,按理說除非城破,總不至于喪命。春山的婆母急著追問送信人,偏偏那人一問三不知,實(shí)在叫人著急。過了幾日后來又有人送信來,終于知道原來他是在城墻上督戰(zhàn),不幸被流矢所傷,他身子本來就不強(qiáng)壯,受傷后雖然找來軍醫(yī)看了,躺在床上休養(yǎng),卻到底沒有熬過去。
后面來的那送信人是知道情況的,把事情一一向著春山的婆母說了。春山在一旁聽著,并不說話,心里卻想著:
哦,如今她居然成了寡婦了。
這個認(rèn)知讓春山的心中產(chǎn)生了某種不真實(shí)感。她的夫君死了,死于戰(zhàn)爭中的流矢。春山的見識太少,想象不出那會是個什么樣兒。再加上她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看見他了,他們成婚的時間本來也沒有那么長。她努力回想他的相貌,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回想起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
真怪異啊,這個她連相貌都想不起來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如今他死了,她的心里竟然沒有產(chǎn)生一點(diǎn)波瀾。
婆母花了大價錢雇人把他的尸身運(yùn)回來安葬。外面兵荒馬亂,路很難走。幸而路不是特別遠(yuǎn),天氣也還不算太熱。盡管如此,等他的靈柩回到京城,他也早已經(jīng)面目模糊。
婆母嚎啕大哭,春山也取出手帕,在眼睛邊上擦拭那并不存在的眼淚。心想自己就嫁了這么個人,以后她可能再也想不起他的相貌來了。
春山幫著婆母辦完了她夫君的喪事,隨后便接到了父親寫來的信。
父親在信上說,她的夫君為國捐軀,十分光榮,她要留在家里好好孝敬婆母,撫養(yǎng)女兒,不要想著回來。
這是讓她守節(jié)的意思了。
春山?jīng)]有回信,只是在心里“哦”了一聲。
倘若春山的心里沒有裝著那道人,或許會覺得父親的決定過于冷酷無情。不過她心里總惦著道人,是否再嫁似乎就變得無所謂了,不再嫁倒是更好,這樣她就可以再見到那癡道人。不過春山并不感激父親,她知道那并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他自己的名聲。
春山知道得再清楚不過。
父親的信并沒給春山帶來什么影響,她的日子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如果說她的生活與之前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是如今她必須整日穿著喪服……不過春山并不在乎這些。
此外,婆母對她的態(tài)度似乎也比從前客氣多了。似乎因?yàn)閮鹤铀懒,覺得把她留下有些愧疚似的。春山的夫君去世之后,春山眼見著她一日日衰老下去,漸漸無力再去管家里的事,只好把一切都交給春山料理。
春山雖然年輕,這幾年跟著婆母也學(xué)了一些。把這個家管起來了。她初學(xué)管家,整日里忙得很,也就無暇再見那道士,等到她對一切都游刃有余,已經(jīng)是半年過去了。
那天她終于又見了他。
并不是特意安排,只是湊巧。她從府內(nèi)的賬房里回來,正往自己房里去,恰恰碰見那道士磨過了鏡子往外走。
兩人在廊下碰了面,俱是一愣。
還是那道士先反應(yīng)過來,向她行了個禮,道:
“許久沒有看見夫人,如今看著夫人還好,貧道也就放心了。”
道士的那雙桃花眼很老實(shí),一點(diǎn)也不肯看她,只是看著眼前的地面。這卻讓春山覺得有點(diǎn)遺憾,她很想念他那如水光般流轉(zhuǎn)的眼波。
兩個人沒有話說,各自避讓,要各自走自己的路去。然而兩人擦身而過的時候,春山忽然覺得有些不甘:如今她是寡婦了,換句話說,她是自由身了。她可以跟他走……春山覺得有一種沖動涌上了胸口,她驀地轉(zhuǎn)過身去,然而看見那道人的背影,春山本來準(zhǔn)備脫口而出的話還是轉(zhuǎn)了個彎:
“你那長生丹……還賣嗎?”
那道士很吃驚似的回過頭來,定定地看她,他那目光此時竟顯得有些嚇人,看得春山心中萌生出一點(diǎn)退意。那道士笑了:
“還賣的,只是……還沒到能賣給夫人時候!
春山想問,什么時候才算是到時候呢?但她到底沒有問出口。只是看著那道士轉(zhuǎn)身離去,背影風(fēng)姿卓絕。
從那天之后,春山再沒有看見那道人。府中又需要磨鏡的時候,來的是另一個人。春山問小竹,原來那道士呢?
小竹搖搖頭,說是許久沒有見過他了,像這樣的游方道士,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幾年已是難得,如今大約是到別處去了。
春山答應(yīng)一聲,面上的神情一點(diǎn)也沒有變。
是了,小竹說得很對。那人……不過是一個以磨鏡為生的游方道人。對他關(guān)注太多,只是自尋煩惱。
春山早就知道這一點(diǎn),只是一直不肯承認(rèn)罷了。這會兒正趕上她忙的時候,他卻走了,對她來說倒是一個好契機(jī)。
就借這個機(jī)會忘了他吧。
春山心里這樣想,便也就這樣做了。事情的進(jìn)展比她想象得順利。如今她每天累得要命,晚上一回到房間便躺下入睡,根本無暇去照那穿衣鏡,也就更沒有空去想他了。
原本讓她苦惱了那么久的“病”,如今竟然不藥而愈了。
春山只有在凝視著女兒的時候,才會偶爾想起那道士的面容。她的女兒和那道士長得真是像。她私下里覺得,她那女兒的模樣生得更像那道人,而不是像她。
孩子小的時候,春山還覺得挺高興,然而看著孩子漸漸長大,這認(rèn)知讓春山覺得有些不悅,她的女兒本來應(yīng)該更像她一點(diǎn)才對?伤呐畠浩L得像那道士,一想到這一點(diǎn),春山只覺得心緒復(fù)雜。
但她并沒有把這種情緒表現(xiàn)出來。
她仍然好好撫養(yǎng)女兒,孝敬公婆,學(xué)著管家。這些年外面兵荒馬亂,年成不好,家里幾個田莊的收益都下降了,如今一切都靠公公的俸祿撐著,狀況實(shí)在說不上好。
她沒有抱怨,只是把一切事情都擔(dān)在自己肩上,精打細(xì)算著過日子。
過日子要考慮的事情實(shí)在太過繁雜,春山這么忙忙碌碌的,日子也就一年年過去了。
春山的公公身體不好,沒能撐過失去獨(dú)生子的悲傷,沒過幾年就去世了,又過了些年,春山的婆婆也死去。這個家里就只剩下春山母女兩個。
好在,春山的女兒如今也長大了。
那女孩兒已經(jīng)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jì),出落得極為美麗。比春山當(dāng)年的模樣還要明艷可人。她生得太好看,春山覺得,自己有些不敢看她。
琢磨來琢磨去,春山賣掉了家中僅有的產(chǎn)業(yè),給她的女兒置辦了一份極為豐厚的嫁妝。
有了這些嫁妝,無論嫁到什么人家去,人家總不敢輕視她的。更何況,雖然她家已經(jīng)敗落,她那女兒總歸還有個得勢的外公,大約不會有人敢欺負(fù)她吧。
女兒出嫁的那天,春山站在門口送她走。
盡管春山家中已經(jīng)敗落,這場婚事卻辦得相當(dāng)氣派。迎親送親的隊(duì)伍幾乎占滿了一條街,春山看著那些挑著嫁妝箱子的腳夫,恍惚想起了自己出嫁時的情景。
那時候她坐在轎子里,滿心茫然。
分明是不到二十年前的事,在春山看來,卻仿佛已經(jīng)過去了一輩子。想到未來她還要一個人度過二三十年的人生,春山突然感到一陣厭倦。
啊啊,真是無趣。
眼前的紅色似乎驟然變得刺眼起來,春山轉(zhuǎn)過身去,進(jìn)了家門。
春山剛剛辦完女兒的婚事,就接到了父親的來信。父親知道她家中已無他人,因此給她來信,建議她回到娘家居住。
回去住,也許是個好選擇。
不過春山并不打算回去。她出嫁之后,父親的妾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她早已經(jīng)不是家里唯一的女兒了。就算是回去,在娘家也不會有什么地位,倒不如在外面自己住。
春山賣掉了宅邸,在鄉(xiāng)下尋了個房子住,又置辦了些地產(chǎn),準(zhǔn)備找?guī)讉佃戶耕種,便可以過活了。
她將她過去生活中的一切盡皆拋棄,只留下了那面銅鏡。
她本來想把那銅鏡也賣掉的,那本來就是件相當(dāng)貴重的寶物,倘若賣掉,所換得的錢大概夠?qū)こH诉^一輩子。她原本以為她已經(jīng)不在意那鏡子——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照過它了。但是當(dāng)她要走的時候,才突然發(fā)覺,她可以割舍下一切,卻舍不得那鏡子。
真是舍不得鏡子嗎?春山不愿意去深想。
就當(dāng)做是這么回事吧。
春山搬到鄉(xiāng)下,過起了非常簡樸的生活,身邊只雇著兩個農(nóng)婦照顧起居。鄉(xiāng)間的生活平乏單調(diào),春山卻不覺得怎么難熬。畢竟,她少女時的生活比這還要單調(diào)得多了。
閑得實(shí)在無聊的時候,她就看鏡子。從鏡子里欣賞她自己的面容。她雖然已經(jīng)是年過四旬的婦人,從鏡中卻仍能看出她年輕時的美貌來。
鄉(xiāng)間少有磨鏡人,隨著時光流逝,春山的銅鏡越來越烏,時間久了,便看不清人的面貌了。但春山仍是不斷地看著那鏡子,似乎要從那已經(jīng)發(fā)烏的鏡子里看到昔年里磨鏡的道人在京中所留下的殘影。
她那夫君的容貌,她早已經(jīng)忘卻了,然而那道人的面容卻始終存留在她心里。她覺得她的一生似乎都只是白白度過,一切都只是為了那道士出現(xiàn)時的驚鴻一瞥,在那之后,她一切的人生就只剩下回憶他的面容。
春山自己也會覺得不可思議,她生命之中的全部樂趣,竟然就只靠這一點(diǎn)點(diǎn)內(nèi)容維系著。
她究竟是怎么活下來的呢?
雖然不可思議,但她就是這樣獨(dú)自一人生活著,偶爾會進(jìn)城去看看女兒。后來她那女兒隨著夫君一起去了外省,這里就只留下她一個人。
她知道自己漸漸老去了。鏡子里照不出面容,手卻能撫摩到皺紋。她到底是再沒有看見那道人,她猜想她大概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還欠著她的長生藥呢,他本來答應(yīng)要給她的。
有時候她會這樣想,心中不無怨懟。
他答應(yīng)過的事,怎么能不作數(shù)呢?
時間一年年過去,春山幾乎要忘卻了自己的年紀(jì),只知道自己越來越老,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死去。在死之前,她只想再見他一次。
明明知道是妄想,可她總不肯放棄。她始終在盼望著奇跡出現(xiàn),盼望著終有一天,他會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這幾乎是她唯一的愿望,心中最后的支柱,哪怕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可能,她也不愿意放棄這希望。
她就這樣等待著,等待著,直到有一日,在這荒僻的鄉(xiāng)村之中,終于來了一位磨鏡的道人。
多奇怪啊,在這偏僻的鄉(xiāng)村里,幾十戶人家恐怕也找不出一面銅鏡,年輕的姑娘們都用盛在盆中的井水映照美麗的面龐。是什么樣的磨鏡人,才會到這樣的地方來?
春山小心翼翼地把她存下來的錢放進(jìn)磨鏡人的手中,輕聲說:
“請?zhí)嫖夷ョR吧!
那磨鏡人沒有多說話,只是接過了春山手中的錢,取了磨鏡藥,坐在鏡前慢慢將其磨亮。春山取了個小凳子,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磨鏡。男子的動作流暢美麗,年輕的筋肉隨著動作變換著形狀,足以讓人看得入迷。
從漸漸磨亮的鏡子里面,春山看清了磨鏡人的臉。
那面孔似乎和她剛才看見的不太一樣……此時在她眼前出現(xiàn)的,是她盼望了數(shù)十年的一張面容,在這幾十年的夢中,她早已將這面容描繪了千遍萬遍,她絕不會認(rèn)錯。
鏡中她的面容已經(jīng)顯得極為蒼老,然而他的面容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更改,仍然秀美如昔。春山本來想這面容想了這許多年,然而當(dāng)他近在眼前時,她卻覺得自慚形穢,不忍再看,只得站起來回轉(zhuǎn)過身,想要回避出去。
然而那道士溫溫柔柔的聲音從她的身后響起來了:
“貧道來給小姐送長生丹了。”
她已經(jīng)老成了這個樣子,他卻仍然叫她“小姐”,這稱呼讓她心里一顫。
她想要糾正他,想說她已經(jīng)是一個老婦人,和這樣的稱呼似乎不再合適。但她到底沒有這么說,只是低垂著頭看向鞋尖,劈手奪來他手中的藥丸,看也不看,便從紙包里取出丸藥,吞了下去。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第二日的時候,當(dāng)春山所雇傭的農(nóng)婦來時,只看見春山安靜地躺在床上,面色如生,卻早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而她鐘愛的那面大銅鏡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那銅鏡是一件寶物,如此莫名失蹤,自然要讓人懷疑是被人竊取。此地一向來往的都是熟人,只有那磨鏡人是外來。鄉(xiāng)鄰報(bào)了官,官府派人緝捕那磨鏡人,卻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那磨鏡人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
鄉(xiāng)鄰變賣了春山所余下的一點(diǎn)財(cái)產(chǎn),買了一口薄棺將其安葬,又派人給她的女兒送信。春山的女兒得知母親的死訊,千里迢迢趕回京城。她嫌那些鄉(xiāng)民安葬母親的地點(diǎn)不對,棺材又太薄,于是出錢叫人挖開母親的墓穴,將母親與父親合葬在一處。然而等到眾人挖開墳?zāi)梗_棺后卻只見里面盛著春山下葬時穿的衣服,她的尸體卻不知到哪里去了。
眾人皆以為奇,不知是何道理。
此事流傳甚廣,京中無人不知。后又聽聞,有一見過付春山容貌的老仆,被主家派去千里之外送信。曾在杭州見到一個女冠,模樣與付春山年少時毫無二致,此人跟著一個少年道士同游西湖,說說笑笑,十分歡喜。
那老仆心中驚訝,試著用付小姐的名字喚了一聲。女冠聞聲,轉(zhuǎn)頭沖他一笑。他心中愈奇,連忙追上前去,然而那兩人卻消失在西湖的煙水云霧之中,再無蹤跡可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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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終于寫完啦~!我還是很喜歡這個故事噠~結(jié)局有點(diǎn)志怪故事的意味。
預(yù)收《假扮狐妖翻車以后》歡迎收藏啦!
文案:
趙小姐的未婚夫馬上就要來迎親了,
不想成婚的趙小姐想出個好主意:
裝出被狐妖魘了的樣子,無論誰想進(jìn)她房門,她都拿東西砸。
誰想到突然來了個道士,一眼拆穿她的小伎倆。
趙小姐沒辦法,只能跟他打商量:
你收我當(dāng)個徒弟,拿了我家給的拜師銀子,然后咱倆五五分賬?
道士沉思半晌:
成!
拜師禮結(jié)束,趙小姐拿起道士的褡褳剛要走,卻被拎住了脖領(lǐng)子:
“徒弟你去哪?”
“跟著師父,云游四方?”
“為師決定,在你家先小住兩年再說。”
“哈?”
男主版文案:
聽說表弟的未婚妻被狐妖魘了,
大公子很是憂心。
那趙家的姑娘,不知是何等樣人,
倘若不留點(diǎn)神,他的傻表弟豈不是要戴頂綠帽子?
大公子一不做,二不休,扮成道士進(jìn)了趙家。
三下五除二,拆穿她的小伎倆。
那小姑娘還跟他打商量,要拜他為師,跟他行走江湖?
行呀!他倒要看看,這小丫頭到底還能鬧出什么鬼花樣。
本想把她穩(wěn)住了,再慢慢帶回到京城去,
誰知她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個師父,撒嬌撒癡粘得人心軟。
止不住讓人想要替她出主意:
“你要是不想嫁他,我倒是有個辦法!
“什么辦法?”
“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