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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夏
涼夏
還是悶熱天氣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有一輛灑水車經過門前,鄰居家的柴犬懨懨地趴在樹蔭下播弄著一個小毛球,似乎窗臺上的仙人球都打起了焉,原先的亮綠色莫名暗了不少。那時候進行網球訓練簡直是一場試煉,沒打上多久就大汗淋漓,幾天下來皮膚定是要被灼傷的。
好在已經是夏末了,空氣似乎怡人起來,不時會送來一陣涼爽的風。特訓時被灼傷的皮膚已經好多了,只是曬成小麥色的皮膚一時是恢復不過來了。
現(xiàn)在寄居的地方是一幢有了些年頭的老房子,一共兩層,每層大約70張榻榻米大。院子的墻垣上爬著常青藤,空地上種了一株晚櫻,樹下擺著一張淺黃色藤鐵桌子和兩把配套的椅子,主人通常坐在那里喝下午茶,不過今年因為天氣比較熱的緣故,所以也沒派上多大用場。大概四月的時候還會和朋友坐在這里賞賞櫻花吧。
屋子內部裝修因為時間的原因略顯陳舊,家具多半是原木的,時間久了有些掉漆但并不顯得頹敗,反而有些懷舊的意味。上樓的樓梯也是木制的,踩上去的時候會發(fā)出吱呀的聲音。二樓的走廊上掛著些仿制的油畫,內容大都是風景,富士山或者麥田亦或是淙淙流水。
整幢屋子座落在寧靜的居民區(qū)里,門前鮮少有車水馬龍的景象,距離喧囂的街道也有點距離。在夕照的剎那,屋子籠罩在一片橘色的光暈里,如風景畫般漂亮。
用了這么多句子來形容這幢房子只是為了表達一下我對這里的無比喜愛,同時也為自己的悵惘給予一個理由。夏天結束的時候,我就要離開這里了。再回來的時候,也無法以主人的徒弟這樣的理由探訪了。師傅已經為這幢房子找好了新主人,準備搬家到涉谷附近的高樓里。
所以,以后再回來,大概只能遠遠地看一眼然后□□一聲‘我曾經住在這里啊!@樣的話了吧。我拿著師傅的袖珍相機盡可能地把房子的角落拍了下來,托師傅洗出來之后寄給我。在我看來,它是多么優(yōu)雅啊!
搬家的日子近了,我?guī)椭鴰煾嫡硇欣。那些從邊邊角角找出來的舊物,多半要看看,然后放進箱子里,日后帶走或者丟掉。
原木衣柜上放了三本相冊,因為時間的關系,已經落滿了灰塵,封皮本是淡白色卻也被光陰染上了淺黃。相冊右下角是主人的簽名,墨跡微微散開,字跡工整漂亮。這大概是師傅早期的作品吧?我思忖著從椅子上跳了下來。用抹布仔細地擦了擦,放在書桌上。
下面要整理的是書柜,上面羅列著的多半是些影集,有別人的,也有師傅的。最下層是幾本《網球入門》《網球周刊》……這類關于網球的書或雜志,大多放了些把個念頭,紙頁都變黃變脆了。這些書都是要丟掉的,以前我就有幫姐姐整理過,丟掉的時候她還頗有些傷感,念叨著自己舍不得啊之類的話。我到現(xiàn)在也沒明白,如果舍不得就留下來好了,何必別扭著扔掉?
姐姐打網球一直打到25歲就退役嫁人了,現(xiàn)在曼哈頓一家網球俱樂部當助教。姐夫則在華爾街一家金融機構工作,聽說能力十分了得。姐姐美代和師傅是高中同學,所以我這個暑假得以在師傅家進行網球特訓。
把那些書放到紙箱里,師傅從也正搬著一個箱子經過,探進頭來說:“真是太麻煩愛子了,如果愛子不在的話這么多東西我可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呢。”
我擺擺手,回道:“哪里。因為師傅的關系,自己的網球又進步了不少。比起這個,我只是幫忙整理點東西是多么微不足道!”我特別喜歡看師傅微笑的樣子,感覺可以把停在富士山上的雪融化掉一樣,安心自在。他笑著頷首,說:“……那么,整理完之后我一定要請愛子好好吃一頓啦!闭f罷,進來把剛才整理的箱子搬了出去。
我四下看了看,臥室里似乎沒有什么好整理的了。于是拉開窗簾,對著正消隱在遠山里的夕陽伸了個懶腰。
其實如果可以的話,真是有種干脆守在師傅身邊等長大了嫁給他的想法,畢竟像師傅這樣的好男人世界上真是很少啊。不過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很幼稚,所以還是保持這份簡單的心情一直崇拜下去好了。
師傅是一個自由攝影師,但網球技術似乎比曾經身為職業(yè)網球手的姐姐還要好。暑假訓練的時候,我著實被師傅的漂亮完美的技術給嚇到了。沒有去當網球手還真是惋惜,我當時搖了搖頭,如果去了的話,大概會成為越前龍馬的勁敵也說不定。
想到這里,我輕嘆一口氣。
卻不想師傅這時候走了進來,他說:“愛子為什么嘆氣。繃@氣催人老的呀。”
我吐吐舌頭,師傅這個人雖然總是很溫和,但和他呆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他在某些方面相當讓人‘憤恨’,比如說句話噎死人,比如偶爾弄個小惡作劇,比如奇怪的飲食習慣……這些都是這兩個月里我成長的一部分啊。如果和師傅在一起久了,估計抗打擊能力會增強吧。
我突然想起桌面上的那三本相冊,順手抽了一本過來,一面翻開一面問師傅:“……這是你早期的作品么?……不知道能不能偷一張賣掉啊哈哈!睅煾滴⑿χ^桌前的椅子坐了下去:“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很想賣掉,這樣的話又能買很多芥末了吧!
撇撇嘴,我直接坐在書桌上,兩腿懸空,我說:“你要是再不改掉這該死的味覺,師傅也許到了35歲都不會有老婆的……”
他捧起水杯,喝了一口,笑著回應:“是啊。有什么辦法呢?”
相冊的最前面是一張合照。我瞇起眼睛從里面找?guī)煾档挠白,不難,十幾年前的師傅和現(xiàn)在沒多少變化,只是栗色的頭發(fā)剪短了些,棱角更分明了些。還是那樣的笑容,看來他是從出生就帶著這種笑容的啊。找到師傅之后,我開始關注起其他的人。
“誒,這個不是越前龍馬么?”我興奮地叫了起來,手指指向相片一角,一個墨綠色短發(fā)的矮個子少年,倔強的眼神和5年前叱咤網壇時的一模一樣,“原來他是師傅的學弟么?”
師傅頷首:“是啊!蔽冶酒诖俣嗾f點什么,但他卻什么都沒有再說下去,瞇起眼睛看著窗外。我略有些失望,低頭繼續(xù)辨認那些與我差不多大的少年們。
咦?這不是一家很有名壽司店的店長么?……以前課后經常和同學去那里的,老板人很好。不過又時候會太激動,常喊著‘burning’之類的話,雖然摸不著頭腦,但覺得這樣自己也很有干勁。
其他的人我就辨認不出了,雖然有幾個看著挺眼熟的,比如其中一個帶著方形眼鏡身材高大的少年,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但確是想不起來了。
我繼續(xù)往下翻,發(fā)現(xiàn)下面的都是比賽時候的照片了。
比賽的地點我都認得,就在今年我剛剛網球隊隊友們一個場地一個場地地打了過去。地區(qū)預選賽、都大會——全國大賽!看著看著自己不由得振奮了起來,我對師傅說:“你以前也有打到過全國大賽么?就在十幾年前,和越前龍馬這樣的網球名將一起,代表青學,打到全國大賽么?”
師傅微微一愣,而后笑著點點頭,像是在回憶一次美麗的邂逅一般:“是啊。那個時候,大家都很努力呢。……真是一段美麗的時光,愛子,你剛經歷過,不是么?”
我重重地點點頭:“嗯!雖然過程很辛苦,累過,難受過,絕望過,但是拿到冠軍獎杯的時候,真的覺得,那些難過啊絕望啊都不算什么了!
“我說愛子啊,如果沒有拿到冠軍獎杯,你會覺得如何呢?”師傅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我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低頭繼續(xù)翻照片,師傅總是很細心,在每張照片下都有標上比賽名稱。不知不覺翻到最后,最后一張的標題是——準決賽。我疑惑地抬起頭:“總決賽呢?沒有總決賽的照片么?還是丟掉了?”
師傅把水杯放回原位,站起來:“不,一直都在。放在心里!比缓笏ζ饋恚皭圩,我們準備出去吧,今天可是我請客哦!
我跳下桌子,把相冊放到準備帶走的箱子里。
師傅轉身,笑著搖了搖頭,低頭把相冊拿出來,放到了另一只箱子里。
“要丟掉么?”師傅點點頭。然后拿起透明膠把口封好,順手搬到了樓下。
我想我是生師傅的氣的,以至于我吃飯沒吃多少就放下了刀叉。雖然明白在高檔餐廳里剩這么多菜在盤子里很不淑女,但就是覺得自己胃被東西撐滿了,再也吃不下。我蹙著眉注視著師傅平靜地把芥末加進面前的沙拉里,我飛快把它搶了過來,怒視著他。
師傅停下了手中的刀叉,疑惑地說:“愛子在做什么,你不是不吃芥末的么?難道是被我影響,喜歡上芥末了?這真是很有趣的事情啊。”他說罷拿起另一管芥末,繼續(xù)往盤子里加。我再一次搶了過來,我說:“師傅不要逃避問題了!”
他慢條斯理地咽下了嘴里的沙拉,他笑瞇瞇地說:“真是有趣,愛子都沒有提出問題,我怎么逃避呢?”
占了下風,可惡!我憤怒而認真地對他說:“師傅怎么可以把有著珍貴回憶的相冊就這么丟掉呢?你不是要把他們放在心里么?那怎么可以這么無情地丟掉呢?”
“今天晚上的沙拉真是好吃!睅煾到衼硎陶撸读藥,給了小費,“愛子,無情或者有情,并非一本相冊能夠決定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認真,冰藍的眸子注視著我,“有些東西,注定沒辦法一直陪伴著我們。一直呆在身邊未必會永遠記得,離開也未必會忘記!
我很少看到師傅這般認真的模樣,印象中只有在他和我對打的時候這樣過。自己不由縮了縮脖子,隱約覺得似乎是自己看輕了師傅的回憶。
我們回家的時候,我難得沉默,沒有再纏著師傅說話。
那之后沒多久,我就先一步離開了。姐姐在美國已經替我和爸爸媽媽辦理好了移民的一切程序,我想也許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會回日本了。
師傅也搬離了那幢老房子。
我在紐約一所高中里上學,順利加入了該校的網球隊,繼續(xù)我的網球路。因為姐姐手機丟失的關系,師傅的新地址、電話、郵箱都隨之消失在這座繁忙的城市里了。而托師傅洗的相片也因為我忘記留地址終究沒有寄來。關于師傅的記憶便這樣戛然而止。
我現(xiàn)在每天要坐20分鐘左右的地鐵到達學校,我站在車廂里,一手握住欄桿,另一只手調整了一下書包背帶。早晨的紐約地鐵總是擁擠的,許多行走在這個城市里的人會在這個時刻停留在同一個空間里,然后再分散開來,走向另外的世界。我常常在近乎空白的20分鐘里玩味著師傅最后說的那句話,開始依然抱著疑惑,時間久了,似乎漸漸明白其中的意味了。
我也會想起我沒回答的那個問題,現(xiàn)在我是可以回答了。就算輸?shù),我也一定會很激動地想起它。結果可以一言蔽之,但過程卻是難以言喻。等我老了,我也許不會記得結果如何,但那些真正激動人心的過程一定會深深地留在記憶里,供我品味。
曾經發(fā)誓要留在身邊一輩子的初三時期的日記本意外丟失后,我徹底明白師傅最后的那幾句話。然后感嘆于師傅的睿智。
后來的我曾經回到過日本,匆匆把事情辦完就飛回了紐約。沒有再去那幢老房子,連遠遠地注視都沒有。它的樣子已經刻在心里,現(xiàn)在它已經肯定不是我最初看到的樣子,所以并沒回去探訪的必要。
我這么和師傅斷了聯(lián)系。算是了卻了我的一場初戀。
興許我們曾經相遇,只是遺憾地錯過了。但這已經不成重點。
對了,在師傅家沒有看到的總決賽的照片我最終還是看到了。而且更加地全面,是錄像。師傅心里一定有這樣一個錄像吧?粗鴰煾邓麄兊谋荣,自己也常常會想起自己初三經歷的網球之路,雖然有時候會想沒有像師傅這樣留下錄像很可惜,但轉念又覺得其實沒什么必要。自己是不會忘記的。
錄像是姐夫給我的。他似乎總是那么神通,什么東西都弄得來。
所以姐姐在開玩笑的時候才會叫他——貞治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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