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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下佛
一、緣起
我是一棵桑樹,獨立在山崖之巔,接受風吹、雨淋、日曬,吸收日月精華,天地靈氣,過了一甲子又過了一甲子,終于修煉成精,那夜我才顯出人形來,借桑葉做了衣裳,那夜的月光極好,照得我滿心歡喜,我想找一泓清泉,照照我的模樣,我想尋一面銅鏡,看看我的身軀,于是我四處張望,但是,我怎么忘了?我在山崖之巔,這里哪有清泉?哪有銅鏡呢?
正此時,我聽到了腳步聲,步伐很輕,我卻聽得很清楚,我慌了,連忙把身子隱在桑樹里,大氣也不敢出。
來的是一個僧人,三十歲左右的模樣,背著包袱,這和尚也是個癡人,大半夜的來這荒蕪的鬼地方。他口喧佛號,在我身邊坐了下來,“萬物皆有佛性,恭喜施主修成人形。萬望施主心存善念,修成正果,阿彌陀佛。”
我驚了一下,這和尚不是在跟我說話吧?
他又說道:“我算出你近日有場劫難,你將這佛珠隨身戴著吧!彼贸鲆淮鹬榉旁诘厣。
我這回是真確定他是在和我說話了,忙顯出身影,跪在他面前,“多謝師父救命!彼鑫移饋,雙手合十,“我佛慈悲!
那一刻,他的容顏清晰刻在我腦中,滄海桑田我也忘不了他了。清癯的臉骨,慈悲的眼眸,寬容的笑容。
他在桑樹下打坐,給我講經,佛經是那樣廣博浩大,他張嘴便來,仿佛萬千佛經都在他胸中一般。
這是怎樣廣博的一位師父?
他徹夜為我講經,我凝神傾聽,唯恐漏了一字半句,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我仍不知道。他道:“你先回去吧,日頭出來了對你不好!
我抬頭望那并不刺眼的朝陽,九百年相見,從沒見你哪一天來得這樣早!
我只得起身,他也站了起來,卻晃了一下身子,我趕緊扶住了他,“師父,怎么了?”他只是笑了一笑,“我沒事,你去吧!
我點了點頭,回到桑樹中,他看著桑樹,“愿你避過此劫,安心修煉!蔽蚁胝f些什么留住他,但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他雙手合十,又口喧佛號,離開了山崖,我望著他離開,心里實在有些不高興。
二、劫難
一整天我都無心修煉,我雖在樹洞中打坐,但心早隨他奔波去了,他贈我的佛珠正戴在我的手腕,我想在佛珠上找到一點屬于他的標記,卻什么都沒有看到。
我忽然聞到一股妖氣,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妖氣已向我迫近,對方攻擊我的本體,我趕緊縱身躍出樹洞顯出人形,站在我面前的一個渾身裹著妖氣的男子,他面目猙獰,沖我喊了一聲“受死吧!”一團黑氣來襲,我嚇壞了,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本能地伸手一格,他被逼的后退了幾步。
我還不知道是什么緣由,他卻告訴了我原因,“佛珠!”
我低頭看手上的佛珠,佛珠正閃著耀眼的光芒,是它在保護我,是師父送我的佛珠在保護我!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聽起來一點也不舒服,“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
我干嗎要告訴他原因呢?我很不喜歡這個跑過來打攪別人的人,“我為什么會有這東西和你沒有關系,倒是你這妖,也實在是奇怪,我與你是有冤還是有仇,為什么一見面就對我又打又殺?”
那男子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師父那種溫和的笑容,笑起來頗有些瘆人,他的笑聲十分陰冷可怕,但是他說,“你的這佛珠是不是那個和尚給你的?那和尚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聽他說起那位師父,我一下子對他沒有了敵意,“你說的那位師父,他的法號叫做什么呀?在哪里能找到他呀?”
你看我這樣糊涂,那師父為我講了一晚上的佛經,又贈我避敵佛珠,我卻忘了問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能找到他。
那男子眼睛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是我說錯話了嗎?
他說:“你想知道一葉和尚做什么?”
“一葉?”我呢喃重復念著這兩個字,這最簡單的兩個字組成他這樣美好的名字,“一葉!
他又說道:“可惜一葉和尚危在旦夕,只怕……”
這人真是過分,說話說了一半不肯再說,我當時就嚇壞了,“你說什么呀?誰要害他?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我……”
我慌得話都說不清楚。一葉師父,你說我有劫難,怎么你自己也身陷劫難之中呢?
三、攝魂
那男子道:“一葉和尚現(xiàn)在沒有事情,你大可放心。”
我聽了他這一句話,這才放下心來,那人卻似存心氣我一般,“可一葉和尚有一個天大的仇人,這個人正要去找一葉和尚報仇。一葉和尚雖然法術很高,但是他最近受了傷,運不起法力來!
他受了傷?
我忽然想起他起身晃了晃身子的場景,他受了傷卻挺著徹夜為我講經?
那男子又說:“若是他仇人這時候找到他,只怕一葉和尚……”
“不行!不行!”我趕緊打斷了他的話,“他不能出事,我,我不會讓他出事的,我要保護他!
我不管什么修行了,不顧什么善念了,我一定要找到他,要在他身邊護他周全。
那男子冷冷笑了一笑,“你不過是有些修為的小妖精,你能做什么?”
“我去殺了他的仇人!”我脫口說出這樣的話,才說完自己就愣住了,我……怎么……會起這樣歹念?殺人……自己九百年都不曾動過的念頭。
可是,可是那是一葉師父啊,我一定要保護他。
那男子道:“其實,倒是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快速提升修為,到時,你就能保護一葉和尚了!
“是什么方法?”我十分著急,害怕晚了一葉師父就會出事。
“你只需攝取十五名純陽命格童子的元神、十五名純陰命格童子的元神、三十生胎衣,再有我一旁相助,你很快就能修成攝元功。到時你有這種神功在身,一葉和尚自然安全無虞了!
我想搖頭拒絕,十五名純陽命格的童子、十五名純陰命格的童子再加上三十生胎衣,為練這種工夫,足要殺六十人性命,一葉師父曾說過人活世上要心存善念,不能有害人之心。我怎能為自己修行白白戕害這許多人命?
但我沒有搖頭,因為他最后一句話,我是為了保護一葉師父,所以,我……
那男子可能是看出我有所猶豫,也不勉強,“這攝元功是攝人魂魄,取人元神是殺人性命的事,你不愿意做我也理解。一葉和尚也會理解,罷了罷了,就讓和尚他……”
“不!”我趕緊打斷了他,一葉師父會理解我的所為,我決不能讓一葉師父出事,我就是下阿鼻地獄也不能讓一葉師父有任何損傷,我愿墮地獄,只求他平安,“我愿修煉!
四、殺生
我挖了一塊桑樹木,做了一個盒子,把一葉師父的佛珠放了進去,今日起我將修習旁門左道,佛珠不適合再戴在身上了。
從那之后,我日夜跟著那個自稱山魈的男子練功,他教我攝人魂魄,他教我取人元神,我真的不愿意殺人,但我不允許自己放棄,即使他日墮入無盡輪回,我也要保一葉師父周全。
死了的人愈來愈多,恐慌在村子里流傳,愈演愈烈,但是誰也無法制裁我。
我開始覺得好玩,自己沉淪期間。
村民們不希望我繼續(xù)再玩下去了,他們找了幾個年強力壯的少年,手拿鎮(zhèn)妖符、或刀或斧,把我本尊桑樹圍了起來,誓要將我挫骨揚灰,為他們親友報仇雪恨。
山魈站在我身邊,他聲音仍是那樣難聽,“驅動法力把他們趕走吧,要不殺了也好。”
我并非沒有起殺念,他們一個個兇神惡煞站在我的身邊說著最惡毒的話要殺我。
可是,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這雙手飽蘸血腥,難道不該被他們尋仇嗎?
“阿彌陀佛。”我聽到一聲佛號,四周是村民的咒罵聲,但是這聲音我聽得那樣清晰,一葉師父,是你來了嗎?
村民們讓開一條路,“大師,請你降服這妖孽吧!贝彘L帶頭跪了下來,“大師,這妖孽在我村中,已經害死了十四條人命了呀!”
我的確看到了他,清癯的臉骨,慈悲的眼眸,寬容的笑容,一葉師父,你是來殺我的嗎?
一葉師父走到桑樹下,看著我,“你本是良善,回頭即是天明。”
我倔強搖頭,我怕攝元功沒有練成不能保護一葉師父。
一葉師父道:“你偏執(zhí)成狂,誤入魔道,生生世世不能輪回,聽我一句勸,回頭吧!
我噙著淚,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話。
一葉師父轉頭看村民,對村民說:“請諸位聽貧僧一句,桑樹精百年修為實在不易,今日誤入歧途,殺人性命,但她已然知錯,請眾施主給她一次機會,寬宥她吧!
村長站了起來,“師父您說的是什么話?十四條人命豈是一句寬宥能結?今日我們要這妖孽血債血償!”村民紛紛附和起來,“對!血債血償!”
五、救贖
一葉師父口喧佛號,面向村長,“貧僧愿為桑樹精承受一切業(yè)罪,請眾施主將對她的憎惡加諸貧僧之身!
我一時著急起來,不知一葉師父到底想干什么,立時便想出去,山魈拉住了我,“你瘋了,外面那個人根本不是一葉。不過是他們要騙你出去罷了。你若離開了桑樹,桑樹一旦被毀,你也會灰飛煙滅的!
村民道:“師父這是做什么?為什么要替那妖孽承罪?”一葉師父并不回答,只是盤腿打坐,口喧佛號。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
一葉師父替我受罪出乎所有人意料,誰也不肯先向他下手,忽然不知道是誰小聲說了一句,“只怕和尚和那妖孽有私吧?”只此一句,村民們忽然像瘋了一般開始攻擊一葉師父,鞭打他羸弱的身軀。
一道道血痕濕了僧袍,一葉師父嘴角溢出血絲。
我再也忍受不住,推開山魈的手,出了桑樹,運功震得村民們連連后退,我跪在一葉師父面前,尚未言語,紅了眼的村民便要來殺我,我手勢剛起,便被一葉師父拉住,“你還不知悔改嗎?”
一葉師父這一句話震住所有人,村民慢慢清醒,往后退了幾步。
我哭了起來,“一葉師父,我不要你為我受罪。人是我害的,我償命就是了,我不要你……你……你受傷!
一葉師父仍舊寬容慈悲的笑,“你是受人蒙騙,為我修煉這法術,我就算為你受刑也是還你情分!
“你什么都知道了?”
一葉師父點點頭,“我料定你有這一場劫難,卻不料你自己反倒深陷其中。那山魈是山崖石精幻化而成,因我數(shù)次破他修行攝元功,這才惱恨我。遇到你前一天,我才和他斗法,受了重傷,只得在山崖里留宿。我知道他要找道行高的妖類吸□□元,料到他一定會找你麻煩,所以借你佛珠避難。沒想到反而害了你!
我到此時才明白所有事情,山魈那惡人誆騙我去練邪功也是為了對付一葉師父!我回頭去找山魈,他早已趁著混亂逃出生天了。
我看向那些村民,“我自知對你們不住,那十四條人命,我全認。但是,但是今日,請各位先回,三日之后,我一定登門領死。”那些人面面相覷,最后都散了去。
我扶起一葉師父,“你聽到了吧?我欠下的,我自己還,你先進樹洞,我給你療傷好不好?”
一葉師父道:“我身上的傷痕是很容易好的,但是,你心上的傷痕呢?”
我沒有應話,而今我只剩三天性命,還有什么好說呢?
六、鏡塵
我把一葉師父的僧袍脫了下來,平直的脊背上滿是血痕,我心疼得直哭,一葉師父卻很平靜,“這不算什么,比之他們給我的傷痛,我們給他們的傷痛才是不愈的。十四條人命,豈是我身上這幾條傷痕所能相等?”
我從后面抱住一葉師父,頭埋在他脖頸間,“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一葉師父,你根本不用代我受過,我……”我哭得說不出話,一葉師父撫著我的臉頰,“沒事的,都過去了!
怎么過去呢?百年修為一夕為君墮凡塵,我原以為自己修煉是為了救你,可最終害了自己更害了你,我有什么顏面說過去了?
“一葉師父,最后這三天,讓我好好為你療傷,然后,請你施法,毀我神形!奔幢闶撬溃蚕M悄。
一葉師父卻只是低聲呢喃了一聲佛號便不再說話了。
一葉師父的傷好的很快,到后來幾乎看不到傷痕了,一葉師父說得對,他身上的傷痕易好,我心上的傷痕卻難痊愈。我殺了十四個人,八個孕婦,四個男孩,兩個女孩,我的心日夜煎熬著,沒有一刻能放的下來。
一葉師父仍舊為我講經,我依靠他的身邊,“一葉師父,我灰飛煙滅之后,你還會不會記得我?”
一葉師父身上有很好聞的草木的味道,是因為和我這樣的樹妖在一起久了么?
一葉師父沒有回答我的這個問題,他問了我另外一個問題,“你已有心改悔,并且認識到錯誤,這很好。我問你,你能永遠不再殺人嗎?”
我搖頭,“我不知道!蔽也幌霘⑷,但是如果有人威脅一葉師父的生命,只怕我仍會殺人。
一葉師父倒似知道我所想一般,“你若再為我殺人,貧僧一身業(yè)罪,來世也償還不清!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我只有三天壽命,其實也沒有以后這么一回事了。
一葉師父轉了個問題,“你既已修成人形,卻還沒有名字,你給自己取個名字吧!
我說:“我是倚樹成精,不如就指樹為姓,名字嘛,就叫做鏡塵!币蝗~師父雙手合十,輕聲道了一聲佛號。
身作菩提樹,心是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是他給我說的第一段佛經。
七、緣落
我看著一葉師父,這樣慈悲仁善的他,之后會去到哪里?會做什么事情呢?
“師父,你以后要去哪里?”
一葉師父閉著眼睛,輕聲念著經,我?guī)缀跻詾樗粫卮鹞业膯栴}了,但是他卻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四海為家”。
我心里稍有惆悵,但是這惆悵又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而起。
一葉師父抬起頭看著我。他的眼神十分清明,絲毫沒有沾染雜質,但是就是這樣一雙眼睛,使我深深淪陷其中,不能自拔。
“鏡塵。”我聽到這樣的一聲呼喚,我有些驚喜,我看著一葉師父,
他不是叫我施主,而是叫我“鏡塵”。
鏡塵,這兩個字是我隨便給自己取的名字,但是從他的嘴里叫出來,竟似我一生的歸屬。
我應了一聲是,一葉師父繼續(xù)說,“我會在這村子周圍布一層結界,保護這個村子百年不受侵擾,你愿意相助嗎?”
我連忙點頭,“是,鏡塵愿意!
匆忙開口之后,我才覺得有些不對,“我自知做錯事情,虧欠這個村子的人,該是我補償?shù),我一定償還……師父,你為這個村子布結界的話,于你自身修為有虧,這個結界,還是我一力來做吧!
一葉師父搖了搖頭,“這錯不是你一個人犯下的,不該由你一人承擔。”
“可是……”我還想說點什么,但是一葉師父卻低下眼簾,沒有再看我。
我忽然明白了這惆悵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了。
一葉師父之于我,是大不相同的存在,我是妖,是惡,而他是佛,是善。
我自以為為他做了許多,卻做錯了許多,枉傷人命;他什么都不說為我做過,但是他卻為我做了許多事情,替我承罪,為我受苦,現(xiàn)在又要自損修為。
而我,竟然什么都不能為他。
他將四海為家,到處漂泊,而我只能在此灰飛煙滅,永生葬于此地。
我心中的惆悵,便是因此而起。
三天之期到了,山崖邊的村民親眼看見一葉師父來了,但是沒有見到那個戕害人命的桑樹精,一葉師父抬手指了一下山頂,大家才發(fā)現(xiàn)那棵屹立九百年之久的桑樹已經被砍毀焚燒殆凈了。
聽說妖精的本體元神被毀了之后,就不能再生了。因此村民們十分滿意一葉師父的做法。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一葉師父在砍毀桑樹之后,留下了一小截枯木,也沒有人注意到一葉師父用那一小截枯木,做了一顆佛珠,正好墜在自己胸前靠近心臟的地方。
在那一小截枯木里面,靜靜聽著一葉心臟跳動的鏡塵,正慢慢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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