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姜長生。
　　“娘就是希望你能長生...”那女人總是淺笑著為他整理衣領(lǐng)或頭發(fā)：“長生多好，別像你爹。”
　　他爹很早就死了，他從小就沒有爹。
　　可他也知道，這女人不是他的娘。明明看起來只比他大幾歲，怎么可能會是他的娘呢？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那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爹的尸體被抬回來的時候，好多人圍著，不少人都哭了，但是卻沒有人管他。那些人哭著埋了他爹，就各自散了，他在原地不知所措，然后她突然出現(xiàn)，扎著小辮子，領(lǐng)著他走。給他倒茶喝，又抱著他安慰了幾句什么。
　　你是誰？
　　他后知后覺的問她，于是她回答說，我是你娘，我是你的娘親。
　　哦，娘親。他那時候很小，就信了她。娘親，爹呢？爹怎么了？
　　她回答說，你爹呀，去投胎了，去找閻王轉(zhuǎn)生去了。他又問，娘，轉(zhuǎn)生是什么？她答，轉(zhuǎn)生啊，就是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的事。那，我也會嗎？他問。不會的，還早呢，你會長生的。
　　長生？什么是長生？他又問。長生就是看很多很多的東西，走很長很長的路。那長生會累嗎？不會的，有娘在呢。
　　后來，她也就叫他長生了，告訴他，他爹姓姜，所以他叫姜長生。
　　后來他長大了，懂事了，也就知道了，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娘。他也問過，不過她每次都只是嘆氣，什么也不說。問得多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索性也就不再過問。但是，卻不再開口叫她娘了。
　　但是她依舊待他很好，就真的像他娘一樣，處處為他著想，為他操心，就連看著他時，都是母親看孩子那種慈愛的眼神。
　　雖然他對她已經(jīng)開始疏遠(yuǎn)。
　　后來，他束發(fā)成年，離鄉(xiāng)拜師求學(xué)，很少再與她相處。她原是想跟隨他同去，卻終是怕拖累了他，于是作罷。他在外求學(xué)，她時常給他寄來信，信是她找人代筆的，她不識字。開始他還有耐心看，但是后來卻不再看了。她的信，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要他好好保重，好好求學(xué)從師，每封信都是這樣差不多的內(nèi)容，他不看也曉得她說的什么。自然，他也從未回信給她。
　　其實她也有講到家鄉(xiāng)的事，諸如“前些日子娘編草籃子賣得了些銀錢，給你買布做身新衣裳�！薄霸龠^些時日后山的桂花就開了，娘打些給你做糕吃�！薄斑@兩天鄉(xiāng)里頭燈會呢，可熱鬧。娘瞧見有個賣花燈的小娃，跟你小時候可像...”
　　于是他也會收到她給他縫的新衣，還有風(fēng)干的糕餅。當(dāng)然還有整理得整整齊齊，扎得好好的零錢。他看到后難得地淺笑，孤身在外漂泊他身邊沒有一個故人，鄉(xiāng)里也沒有什么親人朋友，不孤寂是不可能的。好在有一個她，無時無刻的掛念著他，他曉得的。
　　春秋換季，日復(fù)一日，時間像水一樣來去匆匆，他寒窗苦讀的日子，她牽掛想念的日子，平靜無比。他極少回家，每次回去，她都無比歡樂，仿佛跟他一起，連坐在院前的樹下納涼都是幸福。學(xué)業(yè)將成，他知道，他終于可以有能力，去回報她的養(yǎng)育之恩。他想帶她出去看看，去看看城里的燈會，嘗嘗城里的糕點，想讓她停下忙碌的腳步，好好的休息，好好的享福。他從枕頭下取出一支簪子，很漂亮的蘭花造型，秀氣淡雅的顏色，很適合她恬淡的氣質(zhì)。她從來舍不得買簪子，頭發(fā)一直是用一根樹枝挽著。她總是把銀錢省下，用來給他買布做衣鞋。明明她也還是個年輕的姑娘，卻連一件好看點的裙裝都沒有，更不用說姑娘家的首飾。他想，等他考舉狀元做了官掙了銀子，一定要給她買很多首飾衣裙。他想著，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她明媚的笑容。
　　當(dāng)他見著匆匆趕來的鄉(xiāng)里人時，才知道她出事了。
　　是當(dāng)?shù)劓?zhèn)上的一戶富戶，上山游玩時，遇到了她。見她生得好看便起了色心，三番五次坑蒙拐騙不成，起了歹念，帶人砸了她家，將她強行帶走。
　　他匆匆還鄉(xiāng)，果然見到了破爛不堪的屋子，卻不見她。到了鎮(zhèn)上去尋，才在青樓里尋見了她。
　　原來是那富戶將她帶走欲指染，卻不想她寧死不屈還自毀了容貌。本來那富戶就只是看中她的容貌，如今容貌毀了，那富戶也就對她失了興趣。但是不愿就此放過她，于是便將她買進(jìn)青樓。好在沒有人會對一個毀容的無鹽女感興趣，所以，她僅僅是在青樓當(dāng)了幾天下人而已。
　　不過即使如此，他依舊怒了，想去找那富戶理論，卻被她攔住。他恨鐵不成鋼，罵她膽小怕事，活該忍氣吞聲。她只是笑：你現(xiàn)在斗不過的，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娘怎么辦？娘啊，就是希望你能平安長生……
　　于是他冷靜下來，從此將她帶在身邊，愈發(fā)刻苦讀書，只為一朝考取狀元得權(quán)勢，讓她不再受欺負(fù)。
　　只是她沒有享福的命，后來他做了官，她卻一病不起。臨終前，告訴了他他的身世。
　　原來他的爹是山寨主，一向是嫉惡如仇、幫助窮人的好人，她是一個家離親散的農(nóng)家女，自幼失去雙親，因他爹救助得以活下來。當(dāng)時當(dāng)?shù)毓賳T犯了事，卻將責(zé)任全部推到他爹身上，他爹被判刑，昔日的朋友沒有一個敢收留他。而她出于報恩也出于對他的同情與憐愛，就決定收留他，將他養(yǎng)大。
　　那你明明只大我?guī)讱q，為何不讓我喚你姐姐？
　　她笑，因為她愛他的爹，愛一個大她十幾歲的人。她說著，淚珠從眼睛里滾落。她說，人吶，都是要轉(zhuǎn)世的，娘現(xiàn)在要去轉(zhuǎn)世了，不能再陪你了，你要好好活著，要長生哪……
　　他沉默著，極力忍著淚。他聽見她說，她說：
　　長生，叫我一聲娘可好？
　　他終于忍不住大哭出來，緊握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喚她娘親。其實在他的心里，她一直都是他的娘，他最最親近的人。從小到大經(jīng)歷過那么多世態(tài)的冷漠，唯有她讓他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愛存在的。
　　她為他做了那么多，偏等到他有了能力可以還的時候，她卻要不在了。她一直希望他可以平安長生，殊不知若能，他也希望她能平安長生，哪怕是要他拿自己的長生去交換，也在所不惜。
　　愿你下輩子，幸福平安，健康長生。

　　———無�！らL生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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