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維爾
　　——獻給我的貓。

　　施圖登特半跪在地上，那只貓的尸體正在涼去。他看著這具漸漸僵硬的軀殼，想起他以前那活蹦亂跳的樣子：綠綠的眼睛總是泛著淺淺的金光，背上是黑棕相間的毛，從下頜到四肢卻是雪白一片——除了左腳腳掌上有一個黑色的圓斑。

　　這只過分活潑的貓曾經(jīng)從十七樓跳下去，大難不死卻癱瘓了兩個月，痊愈后又不知死活地跳上陽臺的欄桿（那之后施圖登特就搬到了鄉(xiāng)下的一座小別墅里）；他經(jīng)常把陽臺上的花盆打翻，將泥土弄得遍地都是；他喜歡在陽光光顧陽臺的午后在太陽底下曬肚皮；他熱衷于在施圖登特寫作的時候叫嚷，非要他的主人撫摸一陣才肯停歇；他會在施圖登特安靜看書的時候溜進書房，從背后跳上他的肩，再爬到主人的頭上；還會挑施圖登特忙得飛起的時候，將食物或者貓砂弄得遍地都是……

　　然而這一切再也不會發(fā)生了。罪魁禍?zhǔn)滓驯蛔侥脷w案，始作俑者已被死神繩之以法。

　　貓并不是施圖登特養(yǎng)的第一只寵物，在他之前，這位年輕有為的作家曾經(jīng)養(yǎng)過倉鼠、金魚、蜘蛛和蜥蜴，但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像他這樣令作家感到悲傷。也許是因為他們太小，又或者是因為他們智商不夠，施圖登特覺得他們和他是沒有可比性的。

　　施圖登特強迫自己從這片藍色的世界里走出來。將這位陪伴了他七年的朋友埋在了花園里，他開始思考自己下一個應(yīng)該養(yǎng)什么。

　　不能再養(yǎng)貓了，狗也不行。

　　植物呢？他的花園里滿是植物，檸檬、羅勒、薔薇、紫羅蘭、鼠尾草……可他還是感到孤獨。

　　植物已經(jīng)夠了。

　　我需要一個壽命長的——最好跟我差不多——有一定智慧的、活動性強的……施圖登特這么想著，忽然就想到了郵箱里的廣告郵件。關(guān)于家政智能機器人的廣告郵件。

　　機器人。

　　他不自覺地摸上了自己的下巴，用拇指和食指一下一下地輕捻著那個尖兒，一個智能機器人。費用雖然高了點，但一個智能機器人不僅能滿足他的社交需求，興許還能解決一下他的飲食問題——他不想再忍受外賣了，這東西總令他選擇困難。

　　施圖登特對自己的這個想法很滿意，甚至越想越覺得不錯，便拿起通訊器聯(lián)系了他那位研究人工智能的老同學(xué)Z。Z是施圖登特為數(shù)不多的好友之一，但正如他的其他好友一樣（其實他自己也是），Z沉迷于自己的工作，他們之間聯(lián)系的很少，與外界接觸也不頻繁，仿佛除了工作外的時間都是凝固的一樣。因此就算很久不聯(lián)系，他們也不會感到生疏——畢竟交往的人來來去去也就這幾個而已。
　　Z聽了施圖登特的要求，欣然邀請他明天到自己的工作室一趟。

　　反正你的稿子一時半會兒也寫不出來，干脆就直接到我這兒來吧。Z說。

　　無法反駁。于是施圖登特同意了。

　　作家跟著好友走到了他的實驗室。順著射進來的光，他看見一排機器人從入口列到盡頭，身高體型各異，有的還裸’露著合金做的骨架。實驗室沒有開燈，只有一些儀器所發(fā)出的點點幽光，施圖登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仿佛下一秒就能遇見一個會讓他一見鐘情的人。

　　這只是錯覺罷了，他對自己說。事實上這里除了他自己和Z還有他的人工智能助手之外，只有一堆鋼鐵骨架。是的，鋼鐵骨架，施圖登特這么想，雖然這個說法有些不敬，但盡管他們有智能，終究是還比不上人的。

　　Z領(lǐng)著他徑直向前走，似乎沒有在旁邊任何一個機器人面前停下的意思。他的機器助手用指令把實驗室的燈打開，施圖登特就看見了靜靜站在隊列盡頭的那唯一一個植上了頭發(fā)和人造皮膚的機器人，然而人造皮膚并沒有完全地將整個身軀包裹起來，而是與合金外皮貼合到一起，絲毫沒有掩飾它個機器人的事實。

　　“克斯瑪，把6號喚醒吧。他該睜眼迎接他的主人了——來，施圖登特，站到他面前來。”Z說。

　　一個男人的聲音應(yīng)了一聲，藍光便從這個機器人的身上亮起，它的手指動了動，睜開眼睛，像是從深度睡眠中醒來一樣。

　　“您好�！彼鼘κ﹫D登特說。

　　施圖登特朝它點點頭，給Z付了錢之后就帶著它回家了。

　　*
　　離開Z的工作室之前，那個科學(xué)家神神秘秘地告訴他，這個機器人是擁有“思想”的。

　　作家當(dāng)然明白“思維”與“思想” 的區(qū)別，但他認為這只是古怪科學(xué)家的一個玩笑罷了。

　　一個器械寵物。作家對此做下了定義，此時他的機器人正在一旁為他打著傘。他們原本要去中央公園散步，卻突然下起了雨，而且看樣子它一時半會兒不會停。

　　天氣預(yù)報沒說會下雨，但機器人還是帶了傘。

　　“有個號稱‘雨神’的明星要來這座城市開演唱會�！睂τ谑﹫D登特的疑問，它是這樣回答的。雨傘向作家這邊傾斜，逃逸的雨滴落到機器人身上，一滴，兩滴，聚成一注水流，順著機器人肩膀的弧度滑下，沾濕了用于裝飾的衣物，而年輕人身上的雨水只有鞋上濺到的一兩點。

　　它來到施圖登特家里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可他依然不怎么適應(yīng)——不怎適應(yīng)一塊會說話的鐵塊。盡管它有皮膚，但那也只是一點點而已。

　　這個寫了兩部暢銷小說和數(shù)個短篇小說的年輕人是個保守派，盡管現(xiàn)在人工智能已經(jīng)很常見，任何人（只要有錢）都能買到一個機器人。但有人接受也有人拒絕，他認為有些事情還是只能讓有血有肉的人來做（比如寫作），而不是一堆能動能發(fā)聲的合金。

　　施圖登特揉了揉眉心，他至今沒有為自己購置了一個機器人這件事情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以至于讓Z把這件事在他們那個狹小的朋友圈里傳得沸沸揚揚，而他卻找不到半個字為自己開脫。

　　不過施圖登特并沒有后悔，這個機器人給他的感覺還不錯。至少在他熬夜寫作它會為他泡上一杯甜度適中的咖啡；會在他想不到吃什么的時候主動請纓下廚；還會做家務(wù)，免去了請家政的困擾；而且它很安靜，不會像那只貓一樣喜歡嚎叫……

　　人造皮膚和頭發(fā)讓它看起來像個真正的人類（至少頭部是的），電腦合成的英俊面容安在它的臉上完全沒有突兀的感覺。托Z的福，它甚至能對應(yīng)情境做出一些合適的表情。

　　作家放慢了腳步，他想起以前的寵物們，他把它們當(dāng)朋友，特別是那只陪了他七年的貓，比起朋友更像是他的家人�，F(xiàn)在這個機器人也是他家里的一員了，可他還是把它當(dāng)做一個“機器人”，而且沒有給它起名字。

　　連寵物都有名字。他想，更何況是一個擁有所謂的“思想”的機器人呢？施圖登特側(cè)頭看了看為他打著傘的人形物體，后者朝他笑了笑。

　　這有點過分——好吧，是作家認為自己有點過分了。它應(yīng)該有一個名字，它應(yīng)該是“他”。

　　施圖登特想起一星期前的下午，午睡起來的他發(fā)現(xiàn)機器人正在書房里看書。當(dāng)時他很吃驚，畢竟它的信息獲取可以直接在網(wǎng)絡(luò)上完成，而不是人類那樣“原始”。當(dāng)時它是怎么回答的？哦，是的，它說這樣會比較有“感覺”。

　　作家停下了，連帶著為他打傘的機器人也停了下來——否則它的主人就會被淋濕，這雨可不算小。

　　機器人用湛藍色的眼睛看著它的主人，它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候，像個誠懇的仆人。作家又在無意識地摸著自己的下巴，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xí)慣動作，它剛與他接觸了一個星期就知道了。它還知道他在思考時不喜歡被打攪，所以它沒有出聲。

　　不知從哪兒刮來的風(fēng)又吹來一塊烏云。

　　終于，年輕人開口了�！盎厝グ�，”他說，“再走下去我的鞋子非濕掉不可�！�

　　“那樣的話，我建議您打車回去，或者乘坐公共飛行器。”機器人說，它的聲線低沉而有磁性，非常悅耳。“這場雨恐怕會下大，那位明星乘坐的飛行器剛剛從A342空中通道轉(zhuǎn)進市里�！�

　　“……我知道了。”

　　*
　　“我得給你起一個名字�！笔﹫D登特對一旁正在放雨傘的機器人道，“不然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叫你。你有名字嗎？Z以前是怎么叫你的？”

　　他們剛回到家中，濕漉漉的傘被放在門口一側(cè)晾干，沾了水的鞋子把玄關(guān)的白色大理石地板踩成了骯臟的黑灰色，正在收拾衣物的機器人動作頓了頓——不知道是在處理這句話還是單純地在表示“驚訝”。

　　“我沒有名字，因為您還沒有設(shè)置，主人。”它回答道，“Z叫我‘6號’，因為我是第六個這種型號的機器人�！�

　　施圖登特又回想起它在書房里看書的那個下午——對了，它在看的似乎是他寫的書，那本書的主角叫蘇維爾。

　　作家盯著玄關(guān)的地板，余光卻落到機器人身上。

　　“你覺得‘蘇維爾’怎么樣？”他猶豫著開口問道。

　　他很喜歡自己筆下的這個人物，但他總認為這樣子的人是在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

　　他筆下的那位蘇維爾是個偉大的革命家，拯救了一個時代的人。同時他又是一個孤傲的人、完美主義者，這意味著他對自己的生活永遠也不滿意，他能拯救許多人，卻不能讓自己解脫。他喜歡一個姑娘，那個姑娘也喜歡他，但是這兩人沒有在一起，因為蘇維爾認為自己還不夠完美，還不配跟她在一起。后來姑娘跟別人結(jié)了婚，她的孩子和丈夫卻死在敵人的槍下，自己也抑郁而終。蘇維爾被抓進了牢里，他的敵人們審問他，對他用刑……最后他投爐自盡了。此刻施圖登特也說不清為什么想給機器人取這個名字。

　　——也許只是叫著順口而已，作家這樣想。

　　機器人誤解了主人的意思，藍眼睛閃了閃，說：“我很喜歡您筆下的‘蘇維爾’。他有堅韌而強大的精神，追求‘完美’使他顯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但這恰恰是他的魅力所在。感謝您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人物�！闭f完，它開始清理地上的臟水。

　　這番話令施圖登特感到非常尷尬，他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熱，甚至開始羞愧起來。也許是Z給它寫的程序有紕漏，這些話實在不像是一個“人”會說出來的。作家摸了摸鼻子：“呃……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就叫‘蘇維爾’了。順便，我很高興你也喜歡他，他是我最喜愛的一個角色。”

　　機器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蘇維爾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將右手抵在自己的左胸，低下頭，身體微微前傾，誓忠似的說：“……不勝榮幸，我尊敬的主人�！�

　　“施圖登特，我叫施圖登特。”作家又摸了摸鼻子，不自然地別開視線，因為蘇維爾表現(xiàn)得實在是太夸張了，“叫我施圖登特吧，蘇維爾�！�

　　*
　　有了名字之后，機器人似乎就不像以前那樣拘謹了。他的變化令施圖登特感到欣慰，就如同領(lǐng)養(yǎng)的小貓終于不再在他的懷抱里蹬腿齜牙那樣。

　　蘇維爾會經(jīng)常跟在施圖登特身后，或者是待在他周圍，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把他拴在他的主人身邊。盡管這樣能讓蘇維爾及時發(fā)現(xiàn)施圖登特的需求并作出應(yīng)對，但是作家并不喜歡這樣。他不讓蘇維爾稱他為“主人”，最大的原因便是他希望對方能夠“陪伴”自己，而不是服務(wù)于自己。

　　他想給他的機器人自由。但是由于相關(guān)律法的規(guī)定，高級人工智能必須帶著它們的注冊證明才能獨自上街。然而他的蘇維爾是在Z那里買的，并沒有官方的注冊證明。就連一只寵物貓都有四處走動的權(quán)力，他的蘇維爾卻沒有。施圖登特感到?jīng)]由來的愧疚，就像他第一次用繩子拴住他的貓那樣。

　　他只好讓蘇維爾多陪他出去——到中央公園去喂鴿子、到某條巷子盡頭的咖啡廳喝咖啡、逛美術(shù)館和圖書館……他想知道蘇維爾喜歡什么、對什么感興趣，就像那個發(fā)現(xiàn)蘇維爾在看書的下午一樣。施圖登特對蘇維爾的喜好感到好奇，然而蘇維爾的表現(xiàn)卻像個十足的機器人，無論對什么都能有板有眼地說上幾句，卻不帶任何主觀的感情色彩。

　　或許這樣更符合現(xiàn)實。很多高級人工智能的性格喜好是內(nèi)置在它們的芯片里的，人們可以通過查看說明書之類的方法知道它們的喜好，而一個人可能連他自己喜歡什么都說不清楚，又怎么能明確的告訴別人呢？

　　這樣已經(jīng)足夠了，他知道蘇維爾的性格很溫和，他經(jīng)常笑，溫柔又英俊，如果忽略他的構(gòu)造，蘇維爾將會是一個完美的伴侶。施圖登特為蘇維爾不是人的事實感到惋惜，轉(zhuǎn)而又有些慶幸，正因為他不是真正的人類，所以他才能完全地屬于自己。

　　已經(jīng)足夠了。

　　*
　　Z告訴施圖登特，為了方便，他給蘇維爾和克斯瑪建立了鏈接，這意味著蘇維爾可以即時更新自己的程序，而不是像外面那些機器人那樣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返廠檢修升級。

　　“它們要定期返廠檢修是為了杜絕像科幻小說里面那種人工智能造反的情況，而克斯瑪是不會背叛我的�！盳驕傲地搖晃著手里的扳手，“克斯瑪和蘇維爾的自我完善程序能讓他們變得更加優(yōu)秀，這跟人類的‘成長’是一個道理。你要相信我，施圖登特�！�

　　相信什么？相信蘇維爾的忠誠是永恒的，就如他的克斯瑪一樣？他無意識地看著一旁的蘇維爾，后者剛剛完成程序升級——主要是情緒和性格方面——注意到主人的視線后，蘇維爾習(xí)慣性地對他露出微笑。

　　他們從Z家里出來，并沒有急著回家。Z的房子在半山腰上，施圖登特和蘇維爾走到了山頂，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小鎮(zhèn)。天空一藍如洗，作家的劉海被風(fēng)吹到了頭頂，露出了光潔的額頭。蘇維爾伸手將施圖登特外套的拉鏈拉上，然后為他的主人整理頭發(fā)，計劃著在晚餐的菜單上添一道奶油蘑菇湯。

　　“您的頭發(fā)該剪了。”他說。

　　*
　　Z是一個天才，而天才的想法總是異于常人的。他想做出一個與真人無異的機器人，而人們卻只想要任勞任怨的機械勞工。所以Z離開了那個世界頂尖的實驗室，來到了這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繼續(xù)完成他夢想的事業(yè)。

　　施圖登特半躺在沙發(fā)上神游，他的眼睛黏在蘇維爾身上，目光卻穿透他落到了墻上的吊蘭那兒。

　　這是他的機器人，一個永遠不會死去的寵物，或者是一個永遠忠心的同伴。

　　“施圖登特……？”蘇維爾輕喚道。

　　在沙發(fā)上神游的作家回過神，摸了摸鼻子：“呃……什么？”

　　“今晚想吃什么？”蘇維爾微笑道，“您不能再熬夜了，請務(wù)必早點休息。”

　　“……截稿日就要到了，可我還沒有寫完�！�

　　“不可以熬夜�！碧K維爾正色道（感謝Z給他做的面部系統(tǒng)，這種嚴肅的表情讓施圖登特想起自己的母親），“我會監(jiān)督您在十二點之前躺在床上的�！�

　　噢……施圖登特在心底哀嚎一聲，蘇維爾了解他比他自己更徹底，在某些方面，這個一直很溫柔的機器人會意外地強硬。督促他按時吃飯、睡覺、鍛煉……活像一個管著丈夫的主婦。

　　蘇維爾的轉(zhuǎn)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施圖登特懶得回憶，又或者說是記不起來了。他覺得蘇維爾來到這個房子里已經(jīng)很久了，久得另這間屋子變得像作家心目中的“家”，而不再是以前那樣，僅僅是一個棲身之所。

　　大抵是從某次程序升級之后開始的吧。施圖登特回想起剛開始的時候，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機器人；想起曾經(jīng)從鏡子里看見的蘇維爾的目光；想起某次在沙發(fā)上睡著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想起自己第一次被蘇維爾從電腦前抱到了床上逼自己早睡；想起每天晚上候在床邊的身軀；想起他身上與人類無異的觸感……

　　施圖登特挪了挪，深陷在柔軟的沙發(fā)里，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流沙慢慢吞噬的旅人。蘇維爾為他倒了一杯紅茶，又拿來一盤茶點放在他面前。

　　機器人看著他吃了一塊，順理成章地摸了摸他的頭。作家愣了一下，覺得這情景有點像很久之前的自己和寵物貓。貓窩在沙發(fā)上，自己拿食物去逗它，再揉揉它的頭或者摸摸背脊——現(xiàn)在換成了蘇維爾和施圖登特。

　　午后的陽光像兌了水的蜂蜜一樣化在紅茶里，施圖登特端起這杯紅寶石淺淺地抿了抿，然后喝下一口。恰到好處的澀味化解了茶點的甜膩，熱茶咽下食道，奶香又溢了出來。他盯著蕩漾的液面，突然又有了靈感，打開一旁的終端便開始寫作。這樣的下午如永不凝固的樹脂，泛著琥珀色的光，粘稠、溫?zé)�，安逸得令人想要溺死在其中�?br>
　　*
　　蘇維爾對他而言到底是什么呢？施圖登特常常這樣問自己。這個問題通常不需要回答，因為他的注意力會在想出答案之前就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去了。然而他們最后一次造訪Z的時候，Z卻向他拋出了同樣的問題。

　　“他是我的家人�！笔﹫D登特這樣回答道。

　　于是Z點了點頭，將蘇維爾帶進了實驗室�？怂宫敻嬖V施圖登特，蘇維爾要進行最后一次改造，以后他就可以自我升級，不需要再依靠Z了。作家的直覺比一般人要強，他明白，Z和克斯瑪要離開這里了。離開這個小鎮(zhèn)，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國家——甚至是逃離這個世界。

　　施圖登特獨自回到家中，因為改造蘇維爾需要一點時間。作家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沒由來的感到恐懼，就像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害怕只有他一個人的“家”，所以他才要養(yǎng)一些小動物，或者是買一個機器人。

　　機器人。蘇維爾……他意識到他已經(jīng)離不開蘇維爾了，就像魚的眼淚融進了海水里那樣。他習(xí)慣了蘇維爾的存在，而習(xí)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施圖登特渾渾噩噩地，仿佛靈魂已被惡魔抽去，唯有一個空殼留在這里，無意識地做著維持生命的必要活動，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做。

　　Z的消息是拯救這具活尸的血清。施圖登特迫不及待地來到Z的房子，卻在玄關(guān)停住了腳步。

　　屋里有三個人，穿著紅色外套的是Z，周圍泛著藍光的立體投影影像是克斯瑪。

　　——那個金色短發(fā)、藍色眼睛的年輕人，是他的蘇維爾嗎？

　　是的，那是我的蘇維爾。施圖登特在年輕人的雙眼中看到了熱切。青年站起來，朝他走來，擁抱他。這讓施圖登特想起他的畢業(yè)典禮，那天他收到了一個來自同學(xué)的擁抱，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擁抱。

　　施圖登特瞪大了雙眼（失眠讓他的眼干澀而腫脹，可他還是瞪大了），他很吃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干干地望著Z。

　　Z像是有所預(yù)料般笑了：“看看吧，施圖登特。蘇維爾的眼睛已經(jīng)不再會發(fā)光，我把他體內(nèi)的金屬材料替換成了蛋白質(zhì)、硅膠、防火材料和別的東西——總之他現(xiàn)在無論是外表還是組分都極其接近人類了。還記得我的夢想嗎？我覺得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Z輕輕走到蘇維爾身旁，搭上他的右肩，“好好對他，施圖登特�！�

　　施圖登特感到一陣鼻酸，Z的表情像是書中所描寫的信徒，日日祈禱，卻親眼目睹了神的離去，或是探險家在叢林的深處找到了傳說中的花，而它卻正在凋零。

　　“……我會的�！弊骷掖饝�(yīng)道，聲音有點沙啞。他又問：“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呢？為什么要把蘇維爾做得像人一樣呢？他原本想要完整地問出來，但鑒于他此刻仍在蘇維爾懷里（而且暫時不想離開），他只說了一個單詞。

　　“因為你把他當(dāng)做家人�！倍皇且慌_機器。

　　施圖登特想起上一次Z問他的那個問題。

　　如果他當(dāng)時的答案是別的東西，那么他的蘇維爾可能就會淪為一個平凡的家用人工智能。多可怕啊，他想，他差點失去他的蘇維爾。但他可以確定，無論問他多少遍那個問題，答案永遠是一樣的。

　　Z收回搭在蘇維爾肩上的手，道：“現(xiàn)在我得走了，施圖登特。這次再見可能就是我們的永別，我已經(jīng)在監(jiān)控系統(tǒng)里抹去了從現(xiàn)在起到六個月前你我接觸過的痕跡，麻煩不會找上你的�！�

　　施圖登特的鼻子更酸了。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可那些事情不是他這樣的普通人能阻止或是改變的。他唯一能做的是給Z一個深深的擁抱，和一句“再見”。

　　“再見，”他說，“……一路順風(fēng)�！倍K維爾則向他的制造者深深地鞠了一躬，什么也沒說。

　　一直到上車，施圖登特再沒有回頭，蘇維爾也沒有。推進器發(fā)動了，金發(fā)的機器人聽著氫氣燃燒的聲音，輕輕摩挲施圖登特的指節(jié)。新的軀體使用起來跟過去完全是不同的體驗，他頭一次真正意義地觸碰到了他的主人，靈敏的嗅覺捕捉到了微薄的檸檬草香，大概是洗發(fā)水殘留在他主人發(fā)間的味道。

　　克斯瑪說的沒錯，他確實非常幸運。他有機會從沉眠中被喚醒，甚至遇見自己心愛的人，還能夠切切實實地擁抱他，這是其他機器人窮其一生都無法得到的東西。

　　我會好好照顧您的。蘇維爾在施圖登特的手背上留下一個吻。

　　*
　　Z他們離開后不久，官方就發(fā)布了對他的通緝令，等級和賞金都是前所未有地高。

　　臨走前克斯瑪給蘇維爾發(fā)了一段音頻，里面是Z的聲音。Z說，完成了這一切他就是一個“人”了，他要學(xué)著像一個人類那樣生活，而不是時刻把自己是機器人這個事情放在心上。

　　但蘇維爾依舊覺得自己是個機器人，本質(zhì)上來說他也不是個人類，盡管他的化學(xué)組成已經(jīng)無限接近于人類，但他始終不是。他的外表看起來有26歲，但從他有“意識”到現(xiàn)在才過了不到五年。他明白，施圖登特和Z已經(jīng)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自己的存在不被世俗接受，所以他不能是一個“機器人”。一旦他的身份暴露，全世界都會把槍口對準(zhǔn)施圖登特。

　　書上說，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有區(qū)別于其他事物的“欲’望”。那我呢？蘇維爾問自己，我有“欲’望”嗎？

　　有的。比如說現(xiàn)在，他想將自己的一個視覺接收器放在施圖登特身上，好讓自己能時刻看到他；他想看施圖登特笑，也喜歡他睡著的樣子；他覺得他的主人太瘦了，所以要做一些他喜歡的甜食引誘他進食；他貪戀施圖登特軟軟的觸感，想要時刻擁抱他……

　　那我能算是個“人”了嗎？

　　對了，人類還有“心”。蘇維爾撫上自己的左胸，感到一陣有規(guī)律的起伏，那是他儲能系統(tǒng)的中心，一起一伏，耗能大時會加速運轉(zhuǎn)，恰好能模擬心跳，外形也是心臟的模樣。外在的東西都容易模仿，指紋、虹膜、核酸……他甚至有循環(huán)系統(tǒng)，流動著能高效吸收太陽能的血漿似的稠液，作為副能源系統(tǒng)。

　　無論如何跟人類相似，他始終是個機器人。連同他的身份證明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偽造品，一個偽造的人類。他不是要否定制造者的能力，他是在否定自己。他不能把自己當(dāng)做一個人類，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他覺得人類是有靈魂的，而他沒有，因為他是個機器，一個仿真人類。

　　蘇維爾走到家用固定終端旁，輕輕抱起趴在桌上睡著了的施圖登特，將他放到床上，蓋上毯子。

　　他的主人在寫一個愛情故事，一個關(guān)于逃亡與不被認可的爛俗戀情的故事，只不過主角是一個人類和一個機器人。施圖登特的文筆足以把貧瘠的土地描繪成理想鄉(xiāng)，稀泥在他的筆下也能成為為人嘖嘖贊奇的藝術(shù)品。這部作品受到了多數(shù)人熱烈的追捧，有評論家說這是施圖登特的轉(zhuǎn)型之作，也有一向與施圖登特交好的作家怒斥之為“垃圾”，施圖登特對這兩者均是態(tài)度淡然。說是轉(zhuǎn)型也好，說是垃圾也罷，因為它的創(chuàng)作者本身并不喜歡這部作品。

　　施圖登特說，這是一部功利造就的作品，沒有灌注他自己對于美的追求和熱情。蘇維爾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盡己所能地幫助Z，一個作家的力量就是他的筆，盡管施圖登特沒有公開評價Z，但是他在作品中表了態(tài)。

　　*
　　雖然施圖登特不喜歡這部作品，蘇維爾依舊喜歡里邊那個被虛構(gòu)出來的機器人，就像他喜歡施圖登特筆下的那個“蘇維爾”一樣。他佩服那個機器人敢于坦白自己想法的勇氣，不像他自己，只會在每個這樣的夜晚偷偷親吻施圖登特的額頭、臉頰和嘴唇。

　　那個被虛構(gòu)的同類身上有自己的影子，蘇維爾能看出來。他看著它的故事，就像看見了被深深埋藏的自己�？赡怯衷趺礃幽�？紙上的它甘愿化作堅實的盾，與愛人一同逃亡；紙外的他更愿意變成溫室的玻璃罩，將那朵獨一無二的花護在身下。

　　比起這個作家虛構(gòu)出來的同類，他覺得自己更像另一個蘇維爾。他喜歡施圖登特，但他就跟那個蘇維爾面對自己心愛的姑娘一樣怯弱，不敢吐露自己的心思。他不明白這是否是“情感”，亦不明白這種情感是否就是所謂的“愛”。他不知道是否終有一天他會把這種感情說出來，他只知道現(xiàn)在的他不會這么做。又或者他會像蘇維爾一樣將這個人盡皆知的秘密藏在心底，帶進那個立在終點處的熔爐里。

　　*
　　Z仍舊被通緝，疏散的網(wǎng)罩不住水里的沙，除了Z的照片，無論是官方還是施圖登特和蘇維爾都沒有他的消息。

　　機器人和他的主人離開了那個在鄉(xiāng)下的小房子。施圖登特曾經(jīng)說過他想去旅行，現(xiàn)在他們這么做了。他們嘗各地的美食、逛各地的藝術(shù)館、見識各種有趣的人……施圖登特說旅行是最能激發(fā)靈感的，蘇維爾不懂，但他喜歡施圖登特映著陽光的臉頰。

　　施圖登特那部關(guān)于人類和機器人的作品猶如一顆拋入池塘的石子，引起一大波漣漪。關(guān)于高級人工智能的作品如雨后春筍，比數(shù)十年前人工智能剛剛興起時還過之不及。情勢正好，但是正如施圖登特所言，他只想拋磚引玉，現(xiàn)在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

　　他開始寫詩——關(guān)于旅行、關(guān)于傳說和幻想、關(guān)于蘇維爾……有時候也會有人工智能和未來。蘇維爾喜歡這些詩，它們小巧可愛，像花間的精靈，像他的施圖登特。作家有時會把詩念給他聽，在星空下或是海邊，也可能是在叢林里。機器人覺得施圖登特像一個從家里逃出來的貴族，是一個流浪的吟游詩人，而自己則是他忠心耿耿的護衛(wèi)，是他寸步不離的伙伴。

　　*
　　蘇維爾不是鋼鐵之軀，但克洛諾斯的鐮刀依然不能輕易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他不會像人類一樣老去——他是個機器人，不像人類那樣脆弱，這也是他認為自己不能“像人一樣活著”的原因之一。

　　而施圖登特已經(jīng)老了。他看著他從中年邁進老年，邁向終點，總有一天他會永遠離開。當(dāng)他在施圖登特臉上發(fā)現(xiàn)第一條皺紋時，蘇維爾頭一次感到了恐懼。他的主人是個人類，貨真價實的人類，從出生的那刻起便在克洛諾斯的指引下往前走，向墳?zāi)古廊�。而蘇維爾是個機器人，他看起來永遠是26歲，盡管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了這個年齡。

　　蘇維爾有種自己被拋棄了的感覺。就像施圖登特每一只寵物死去時他的心情那樣——被所依賴的人拋棄。施圖登特將他遺棄在鐵路旁，自己坐上火車離開。

　　人類會死，所有生物都會死。神將生命借給萬物，到期了就會收回去。可他不會死，至少現(xiàn)在不會。只要太陽存在一天，他的能源核心就能運轉(zhuǎn)下去。他想過在施圖登特離開的那一刻關(guān)閉自己的電源，可是施圖登特不喜歡自殺的人。盡管他寫過不少結(jié)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物。

　　死亡。機器人默默地重復(fù)這個詞。他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喚醒——原本他只是Z實驗室里的“6號”，沒有名字，沒有朋友，也沒有“意識”。他跟實驗室里的同類們一樣，只有長眠的資格，盡管它們擁有接觸世界的能力。Z離開的時候銷毀了所有的機器人，只剩下克斯瑪和他。他明白，如果沒有施圖登特，世界上就不會有機器人蘇維爾。

　　他曾跟施圖登特說起這件事。當(dāng)時作家撥了撥機器人金色的頭發(fā)，說，我的世界里也沒有“機器人”蘇維爾。

　　他的主人總是那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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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斯瑪和蘇維爾的鏈接并沒有完全斷開，至少蘇維爾還能收到一點信號，以確定他們兩個還好好的。

　　作家曾和他的機器人說過，自己想在60歲之前死去�，F(xiàn)在，尚未到耳順之年的作家躺在床上，靠呼吸機維持著生命。呼吸機的藍光忽暗忽明，昏暗的陽光渲染著大理石地板，病房里因為缺少植物而顯得單調(diào)。

　　蘇維爾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如果他是一個人類，他可以跟施圖登特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可他不是。他甚至不能隨便關(guān)掉自己的電源，因為他身上藏著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

　　他試著向克斯瑪發(fā)信息，對方卻真的給了他回復(fù)。

　　克斯瑪給他發(fā)來一個坐標(biāo)，是一個海島，一個誰也找不到的海島。蘇維爾駕駛著飛行器，因為自動駕駛系統(tǒng)找不到那個坐標(biāo)，所以他不得不親自尋找。

　　是那里，那個三角形的島嶼，克斯瑪發(fā)出的信號源頭就在那座島上。蘇維爾降落在那個沙灘上，一片白色的沙灘，像天堂的云。他小心翼翼地引導(dǎo)著醫(yī)療艙——他的主人就躺在上邊——然后跟著克斯瑪?shù)闹敢摺?br>
　　Z在這座小島的地下建造了一個基地，他的夢想已經(jīng)完成，可他的腳步不會就此停止。他們朝著基地中心走去，沿途有許多機器人，是蘇維爾以前一同待在實驗室里的同伴們。

　　但此刻他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這些了。醫(yī)療艙開始發(fā)出警報，施圖登特的生命指標(biāo)已經(jīng)開始下降了，可蘇維爾還有話沒有跟他說。

　　Z來了，他看起來依舊是原來那個模樣，依然年輕而富有活力。蘇維爾看見他的血管有藍光掠過。Z給施圖登特注射了一劑藥，然后將他轉(zhuǎn)移到一張床上。

　　“Z，請你幫我一個忙�！碧K維爾說，“我想跟他一起走�！�

　　“好�！盳點點頭，“那時間到了我再過來�！闭f完便從房間里退了出去。
　　施圖登特坐起來，摘掉了自己的呼吸器。蘇維爾將他抱起來，讓他靠在自己懷里。

　　“我愛你�！彼f，親吻著施圖登特的額頭、臉頰和嘴唇�！拔覑勰悖﹫D登特，我的主人�！�

　　施圖登特挪了挪身子，調(diào)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在蘇維爾懷里，他呼出的氣息噴在蘇維爾臉上，癢癢的。老人舉起手，摩挲著機器人的嘴唇——或許他想回吻他，可是他實在是沒有力氣了。他太困了。

　　“……晚安。”

　　“晚安�！碧K維爾看著他的愛人緩緩閉上了眼睛，抱著他躺下來，掖了掖被子，又關(guān)上了房間的燈。一如他們度過的千億個夜晚。

　　“晚安，兩位。”過了很久，房間里響起Z的聲音，他在蘇維爾的后頸上的電源鍵按了一下——那顆一直在跳動的心臟終于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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