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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不透人
江湖上用劍的人很多,用的好的人也不少。
若要說好,只八荒之內(nèi),太白劍派和真武道門里面的大部分人都用的好,單單這些人,數(shù)下來就不是一個小數(shù)。更何況還有其他門派,一些江湖游俠,還有,有“天下第一劍”之稱的薔薇劍,燕南飛。
當年劍客多如過江之鯽,無論是有真材實料之人還是盲目愚信之輩,均為爭奪“江湖第一快手”的名號前赴后繼。
最終贏得這個名號的人是晏溱,盲劍晏溱。
“江湖第一快手”,竟然是個瞎子。
晏溱是個瞎子,卻擁有江湖上最快的劍。曾有別人問起他為何能使出這樣的劍,晏溱反問那人:
——什么樣的劍才是最快的?
那人說不知。
晏溱道:“我曾有一好友說,看不見的劍才是最快的劍!
稍停,他又道:“而我已經(jīng)是個瞎子!
晏溱看不見自己的劍,因為他是個瞎子。旁人也看不見晏溱的劍,只能看到一絲耀眼的劍光,就像是夏夜雷雨轉(zhuǎn)瞬即逝的閃電,驟亮之后即是一片黑暗。
然而卻偏偏有人說他的劍還不夠快。
這也是他的朋友說的。
這位朋友也是個用劍的高手,卻不是快劍,而是心劍。他道號心塵子,是真武掌門張夢白的弟子。真武一派武學以后發(fā)制人,講究劍意化形,與快劍堪稱截然不同。而心塵子雖是用劍的高手,但并不是超一流的好手。
可偏偏晏溱聽他的話。
晏溱問心塵子:“為何你說我的劍還不夠快?”
心塵子道:“貧道尚能看見你的劍!彼f劍,而非劍光。
這句話晏溱聽了數(shù)年,只怕還要一直聽下去。心塵子在武學上簡直是個怪物,他沒有極高超的劍技,也并非博采眾長,樣樣精通。他唯獨能做到的就是見招拆招。
見一招,便拆一招。
仿佛這世間沒有他看不透的武學,然而他還未滿二十歲。
晏溱道:“這世上是不是沒有難得住你的事情?”
心塵子想了想,道:“有!
晏溱問:“是什么?”
心塵子道:“劍光不透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三清殿一隅打坐,此處是真武弟子清修之處,人所罕至,極為清凈,此時,更只有晏溱與他二人在此。細密溫柔的雨絲落下,心塵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雨侵濕了他的道袍,衣裳沉重的貼在他有些單薄的肩上。晏溱站在廊下,避開那些潮氣。他非真武弟子,而是師從太白,只是自眼盲后下山一直未歸已數(shù)年,現(xiàn)在卻仍然穿著發(fā)白的藍布衣裳。這些年他也和心塵子一樣,大多時間都呆在三清殿,只是這般時日過去,他仍然不能懂得修道之人的心思。
于是他道:“我日前從開封過,去了相國寺!
心塵子道:“禿頭跟你說了什么?”
晏溱笑道:“我不懂,只是你們出家人說的話都差不多!
心塵子道:“貧道沒有出家!
晏溱哈哈地笑了,似乎這句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而他的笑聲里卻沒有可笑的意思,反而是感到了高興。黑色的布條遮去了他的雙眼,只有斜飛入鬢的英挺長眉挑出他直達眼底的快樂。他雙手抓著承影劍背在身后,忽然跳進了雨里,被他踩中的水洼發(fā)出破碎的聲響。
晏溱哈哈笑著:“是因為你有喜歡的人?”
心塵子冷冷道:“沒有!
晏溱再次笑起來:“你為什么不睜開眼看看呢?”
心塵子聞聲睜開眼,驀地看見連綿雨絲構(gòu)出的輕紗幕里一道倩影,然后遠遠就有清脆的女聲傳來:“燕師兄——”
心塵子道:“貧道以為你真的是個瞎子!
晏溱道:“我確實是個瞎子。不過我不瞎的時候,也有過喜歡的人!
心塵子站起身,迎著那真武女弟子走去,口中卻對晏溱道:“你其實已經(jīng)懂了!
晏溱道:“我不懂!
心塵子道:“你若不懂,也就贏不了崔聿!
而晏溱只是笑。
來找心塵子的是蕭蕭,雨水里的涼氣讓她感到了冷——她總是比常人更容易覺得冷些。她撐著一把素面的傘,沿著步階一級一級地向上走,耳旁傳來了幾聲輕響,心塵子幾個起落跳到了她的面前。
蕭蕭沖他笑道:“燕師兄!
蕭蕭的嘴唇有些發(fā)白,心塵子貼近她身旁,還能感覺到她身上騰起的溫熱,這說明她感覺到冷。心塵子抓住她的手腕,也是冰涼的。他要過雨傘,向蕭蕭那側(cè)傾斜——因為他身上濕氣更重,他不敢站在蕭蕭身旁,于是雨水再一次落在他身上。
蕭蕭推了推傘柄,心塵子紋絲不動,只問:“你怎么來了?”
蕭蕭道:“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里!
心塵子無奈道:“我還像個小孩子不成?”
蕭蕭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看著他笑并不作答。她的表情仿佛在說“是的,你確實像”,心塵子想要摸摸她的頭,卻發(fā)現(xiàn)手上都是水跡,便將手背在身后攥緊了。
心塵子問:“你為何今日來?天氣——你又怕冷。”當他說出怕冷兩個字的時候,他的心里也感到了一陣鈍痛,就好像有誰拿著石頭做的刀子,在上面沿著舊時的傷疤重新割開虬結(jié)的筋肉。
他在心里問自己:蕭蕭為什么今日來?她為什么怕冷?
然后又回答自己:因為你是她的兄長,因為她關(guān)心你,她為什么在初秋就開始感到寒冷,那也全是你的錯!
蕭蕭道:“我怕你冷。”
心塵子偏過頭。
他討厭下雨。因為下雨天蕭蕭會覺得冷,連帶著他也覺得骨頭縫里向外冒著涼氣,讓他想起難耐的過去,想起他做出的那些自私的選擇。
人一旦開始后悔,就會感到害怕,然而這時,他們往往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雨一直下到深夜也不停歇,細細的雨落在大殿外空曠的平臺上,發(fā)出同樣細小的聲音。廂房里掌了燈,心塵子坐在燈下捧著一本讀過無數(shù)遍的《道德經(jīng)》在看,短短的五千來字,即便由他倒默,也是流利之極。他卻仍然在認認真真地讀。
蕭蕭枕在他腿上,已經(jīng)睡熟了,她身上蓋著薄被和心塵子的外袍,卻像是仍然有些冷。心塵子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仍然是冷的,他徐緩地輸入真氣,借以溫暖她的經(jīng)脈,而真元流轉(zhuǎn)中觸及到蕭蕭體內(nèi)脈絡的堵塞與破損之處,也一次又一次提醒著他對她的傷害,迫使他想起來以前連綿的夜雨。
心塵子第一次遇到蕭蕭,就是在一個雨夜。他穿著單薄的錦衣趴在河岸邊,身上還帶著傷。膝下是冰冷的河水,天上落著冰冷的雨,這些冰冷剝奪他的體溫,帶走他體內(nèi)溫暖的血。那時候他還小,現(xiàn)在想起卻也記不清具體多大。在這之前的事情更無一點印象,關(guān)于他為何會受傷,為何會瀕死地等在那處。他只知道他有一個名字,叫做燕臺。
燕臺,這就是心塵子的本名。
他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好像是很久,也可能是人快要死的時候總會眷戀活人的世界,所以顯得時間特別漫長。雨未停的時候,他就見到了蕭蕭,一個小小的小姑娘,穿著雨過天青色的裙子,撐著一把對她來說有些大的素面?zhèn)悖晁钠鹨恍┠帱c子,濺在她鞋上。
蕭蕭蹲下來,新裙子也沾上了泥水,她抹掉了燕臺臉上的泥土。
大概是那衣裳的顏色,燕臺以為天晴了。
不多時小姑娘的爹娘尋來,連帶著他一起撿了回去。于是他知道這是九華。從那之后他就把蕭蕭當成了自己的妹妹,她的爹娘當成了自己的爹娘。
那是一段短暫而極其快樂的時光,因為是他短暫人生里最為快樂的日子,所以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無限的拉長。
他時常夢到斷斷續(xù)續(xù)滴水的屋檐,沙沙的雨聲,廊下互相扶持的夫妻,小雨里舉著桃花枝笑的燦爛的蕭蕭。
再后來的事情就是他不愿意回想的了,蕭蕭的爹是個普通郎中,娘卻不是個普通醫(yī)女。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一毒娘子,人稱“活殺娘子”,傳言世上沒有她制不出的毒;顨⒛镒樱闶鞘捠挼哪锪。她早已歸隱,一心一意為放在這個家上。然而江湖,豈是你想走便能走得脫的?
青龍會為制取冥河水取錢王寶藏,扣下活殺娘子的家人,強逼她制毒,然而她早知制出此毒除了會使無辜之人慘遭屠戮,青龍會同樣也不可能將她的家人釋放,因此故意拖延,想盡辦法救出燕臺與蕭蕭,自己和丈夫卻死于青龍會屠刀之下。
她曾私下贈與燕臺一把短劍,死死抓住他的手讓他握緊,幾乎將他的手掐出血來。
她道:“我不管你是誰,你從哪里來,只求你無論如何保護好我的女兒。”
燕臺沒有說話,只是抓緊了短劍。
再后來的事情,留在他腦海里的大部分都是荒野里的風景,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樹葉,如血夕陽下漆黑的樹影。最后是一個男人,紫衫白袍,鮮紅的劍。
薔薇劍,燕南飛。
燕南飛用一個包子換走了他的一個承諾,他用自己的命換到了對蕭蕭的庇護。
然后也是在一個雨夜,他親手毀掉了蕭蕭的經(jīng)脈。
蕭蕭是活殺娘子的骨肉,從小又有丹藥調(diào)理,本是上佳根骨。
燕臺毀掉她的經(jīng)脈的時候,她也是這般躺在他腿上睡著,只是那時候還沒有畏寒的毛病。她也沒有醒來,只是在夢里發(fā)出一聲痛呼,想必又是做了噩夢,不太分得清疼痛的來源。這聲痛呼卻像是一把石頭做的鈍刀,在燕臺心上緩慢而用力地劃開了一道扭曲的溝壑。
燕南飛問:“你這是何苦?”他也覺得這種做法太難以理解,委實不可理喻。
燕臺摸了摸蕭蕭的發(fā)頂:“只盼燕大俠送她上真武山!
燕南飛道:“你毀她經(jīng)脈,已斷她武學之路。為何還要送她入武林門派?真武雖是道門……”
燕臺笑道:“真武山高,她怕高,肯定不敢下來。”
窗戶發(fā)出一聲輕響,晏溱已然敏捷地翻進室內(nèi),靈活的不像一個瞎子。早在他撬開窗戶之前,心塵子就掩住了蕭蕭的耳朵。
他輕聲道:“你何不走正門?”
晏溱也放輕了聲音:“我料想你有悄悄話要和我說!
心塵子道:“確實有些事情!
晏溱無聲地笑了:“什么事情?”
心塵子道:“關(guān)于秦飛瑢,你的妻。”
晏溱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不過須臾便已收起:“日前我還見到一人!彼Z氣平淡,仿佛他不曾深愛過秦飛瑢,仿佛秦飛瑢只是一個許久沒有聽到的名字。
心塵子沒有說話,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晏溱道:“我遇到了秦鷺羽,飛瑢的妹妹。”他只有在說起秦飛瑢的名字的時候,尚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他又道:“我想讓你做秦鷺羽的師父。”
心塵子略一思忖:“你且回吧,明日便一起下山尋她!
晏溱笑道:“我的話還未說完!
心塵子道:“貧道卻不想聽了!
晏溱問:“為何?”
心塵子低下頭,敞開的窗突然進了風,燭火閃動,更加難以看清他的表情。他摸了摸蕭蕭的發(fā)頂,撫過少女的臉頰。晏溱忽然轉(zhuǎn)身,大步走到窗前關(guān)上了窗,然后頭也不回地打開門走了,他的動作大開大合,放手卻極輕,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因而,他很清楚地聽到心塵子說:
——夜很短,我再看看她。
晏溱閃身出了那屋,他卻沒有回房,而是順著廂房的游廊慢慢地走。雨還在下,卻是十分輕柔,這雨也好像落在了晏溱心上,帶來一點輕微的瘙癢。他想,大抵是因為聽到了秦飛瑢這個名字,才讓他波瀾不驚的心湖像是落了細雨一樣有了一絲波動。
他離開秦川業(yè)已日久,算來那里的親人也只剩下秦鷺羽一人。早些年他將秦鷺羽留在太白劍派就孤身下山追查捉去秦飛瑢的兇徒去了,是以至今日都不曾回去,好在他已在江湖上闖出名頭,想必記掛他的人也能放心。他卻忘了算這些年秦鷺羽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有了武藝傍身她自然想著尋找她失蹤的姐姐和姐夫——她卻不知秦飛瑢早已不在人世,晏溱也已經(jīng)瞎了——她甚至,不知道晏溱,就是她要找的姐夫。
晏溱曾經(jīng)也不叫晏溱,他叫晏浩然。
溱水,是他第一次見到秦飛瑢的地方。
晏浩然的父母均是江湖有名的劍客,一曰承影,一曰流光。而秦家姐妹的父親卻是一介富商。只是富商與晏浩然的父親是幼時玩伴,后來為了各自志向分頭奮斗,機緣巧合之下卻又因劫道響馬相聚,當時正好行至溱水,一談之下竟是都要去往秦川老家,安定過日。兩家當即說定一同上路,將來到了秦川,也正好做個鄰居。那年秦家小妹秦鷺羽還未出生,晏浩然和秦飛瑢也沒有幾歲。
秦飛瑢并非大小姐脾氣,也沒有閨中女子的含羞帶怯,更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她性格溫和而包容,但也不乏活潑,一路之下非常寂寞的晏浩然,自然很樂意與秦飛瑢玩耍。
他學過一些劍術(shù),但凡是男孩子總是喜歡在女孩子面前賣弄,哪怕是日后穩(wěn)重謹慎的晏浩然也不例外。毫無意外地贏得了秦飛瑢的主意和笑臉,秦飛瑢也有模有樣地跟他“學劍術(shù)”,這下到也被看出是個練武的好苗子,然而其實秦飛瑢對武學并無興趣,只是跟著晏浩然一起玩耍。
所以日后,只有晏浩然一人拜入太白劍派,秦飛瑢為了陪他,來做了記名弟子。
再后來秦鷺羽出生了,秦飛瑢便也下山返家,照顧自己的小妹。此刻她已與晏浩然有了婚約,晏浩然時常趁著夜色下山來看她。
秦飛瑢說他,也不覺得累。
晏浩然笑道:“秦川太冷,我多跑幾趟暖和……”
秦飛瑢笑著推了他一把,她額頭上生著栩栩如生的紅梅胎記,非但不損她的顏色,反而更添一分艷麗。此刻她笑起來,更像是盛開的紅梅了。
秦鷺羽稍大一些,晏浩然有時就抱著她到太白劍派里去,因為秦飛瑢已經(jīng)開始學著接手家中商號,時而太過忙碌。是以秦鷺羽就交給已經(jīng)成了高階弟子的晏浩然照顧,相比之下,他還是比較得閑。崔聿瞧了瞧,說這個小娃娃骨頭很輕,不錯。晏浩然只是笑了笑,說等她長大了自己決定要不要學武。
也就是那天,山下傳了急信。晏浩然將秦鷺羽留在太白劍派,便佩劍趕下山去,哪知道了家中已沒有一個活人,兩家人的尸體都堆在秦家院中,一把火點起來不久。他心口氣血涌動,卻驀然發(fā)現(xiàn)沒有秦飛瑢的尸首,順著賊人蹤跡追尋,卻被人暗算,同門救援來的及時,才不至于死去,眼睛卻算是廢了。
晏浩然已知秦飛瑢被人擄走,在太白療養(yǎng)一陣毅然決定下山,秦鷺羽被他托付給同門師姐妹照顧。自他收信急追之后便沒有見過秦鷺羽一面,是以秦鷺羽并不知道山下發(fā)生的事情。
然而在山下遍尋不得秦飛瑢。直到一年后他在開封地界得罪錯了人,遇到心塵子和唐歲影,那唐門為他解圍之后,晏浩然道了謝,照舊問詢起秦飛瑢的容貌。他本不抱任何希望,卻聽心塵子道:“我見過。”
彼時晏浩然抓住小道長的肩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見過??她在哪里????”
心塵子慢慢地掰開他的手,不容他反抗:“她已經(jīng)死了!
晏浩然不敢相信,他瞪大了眼睛,盡管他已看不見有一年之久,卻仍然保留著下意識的表情變化:“死了?她死了?誰殺的?”
心塵子的聲音依舊平淡,仿佛這世界上沒有什么能讓他感到著急的事情:“一個你現(xiàn)在贏不了的人!辈坏汝毯迫挥蟹磻值溃骸澳愀易,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名字,還能幫你報仇,因為我也同他有仇!
晏浩然幾乎立時完成了思考:“我跟你走,你現(xiàn)在告訴我,他是誰?”
心塵子說了三個字,晏浩然便跟他上了真武山。
行至溱水,晏浩然說:“我想改個名字!
心塵子問:“為什么要改名字?”
晏浩然說:“你們出家了放棄了俗名,豈不是斬斷了過去,我也是這么想的!
心塵子笑道:“我沒有出家,而你改了名字也還是斬不斷過去!
晏浩然道:“我就叫晏溱了!
心塵子道:“你忘不掉這條河,也忘不掉過去!
晏浩然道:“我只愛秦飛瑢,現(xiàn)在我也不愛秦飛瑢了!
雨漸漸停了,晏溱背著手拿劍,跳到了三清殿前的平臺上。雨好像洗凈了天空,星子在閃閃發(fā)亮。他腳下又踩破一片水洼,再次發(fā)出了破碎的聲音。
晏溱忽然拔劍,只是劍光一閃,那些飛濺的水珠便再一次破碎,碎成更細小更晶瑩的粉末,四下炸開。
他的劍很快,是江湖上第一快的劍,卻不是最快的劍。
劍光不透人。
他自然懂,他若是不懂,也不會懂崔聿說:有情之人難斬無情之物。
因為他的劍無情,人無情,他的劍才快。
但沒有人能真正的無情。
從他叫晏溱的那一刻起,他不想拖累的人已經(jīng)成了他忘不了的負累,而溱水也成了他忘不了的河,秦飛瑢也成了他最愛的人。
心塵子與晏溱到九華的時候,身邊已經(jīng)跟著秦鷺羽了。
心塵子不曾細看過秦飛瑢,想必和秦鷺羽應該長相相似,而晏溱心里的秦鷺羽,仍舊停留在那個小姑娘的形象上。她也學的快劍,本想拜“江湖第一快手”為師,晏溱卻將她推給了這個道長。這讓秦鷺羽委實有些不理解,晏溱卻說,你只管同他切磋,待你能碰到他的衣角,你的快劍也就算學成了。
這不像是師父,反而像是陪練。
心塵子是不介意的,他對秦鷺羽極好。事實上在蕭蕭不在的時候,他對任何同蕭蕭年紀相仿的女孩子都極好。但,絕沒有那份情意在其中。
秦鷺羽的身份卻不止太白弟子這么簡單,她年紀不大,卻在已加入四盟之一的水龍吟。到了九華即聽到了風聲,決定應盟會召集前去探查血衣樓。真武大弟子笑道人心悅曲無憶,自然已入寒江城,心塵子卻是哪里也不沾,晏溱亦是。他二人假托有其他要事,囑咐秦鷺羽一定注意安全,留下傳訊方式便任由她和一個唐門弟子去了血衣樓。
實際上,他們的要事,自然也是和血衣樓有關(guān)。
心塵子帶晏溱來此,便是為了兌現(xiàn)當年的承諾,帶他為秦飛瑢報仇。
昔年青龍會下血衣樓開始培養(yǎng)雙子殺手,即是近年來聲名鵲起的血玲瓏。世人只知血玲瓏,而不知玉蝴蝶,她暗殺強敵屢屢得手便是因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而非一人所為。秦飛瑢被擄走即是因為培養(yǎng)計劃,她與秦鷺羽面貌幾乎一樣,姐妹之間更多了一線默契,是以曾有許多根骨上佳的姐妹兄弟被青龍會擄走,用以培養(yǎng)殺手。
心塵子見到秦飛瑢時,正是他潛入血衣樓盜取一物,在死樓下狹隘的天井里所見。他見到的是秦飛瑢的尸體,因為額上的栩栩如生的紅梅胎記,故而印象深刻。
血衣樓的樓主薛無淚十分信任唐歲影,因而聽聞帝王州要與血衣樓大動干戈之后,便將血衣樓交于唐歲影,自己先行去找龍首商議。也因為如此,心塵子和晏溱自然毫無阻攔地進來此地,并且與主樓與唐歲影擺開桌子對飲。
秦鷺羽和那唐門弟子走得太深,恰巧碰到出門溜達的唐樓主,自然是被唐歲影抓了起來。心塵子同他講秦鷺羽是自己的徒弟,唐歲影便問起那唐門弟子的事情。
心塵子道:“貧道觀那唐門弟子是個好苗子,本想拿去和鷺羽作伴……不過你也曾是唐門中人,便不多說!
唐歲影冷笑道:“你也說得,是曾經(jīng)!
心塵子笑了笑:“貧道曾經(jīng)也不是這樣的人!
唐歲影下意識地想要嗆聲回去,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臉色驀地難看起來。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有些艱澀:“我有些事情想同你說,燕臺!
晏浩然像是沒發(fā)現(xiàn)他的異狀,反而仍舊帶著笑容對心塵子道:“原來你叫燕臺!
心塵子也笑了笑:“世上原本只有三個人知道貧道的名字,你是第四個!
晏浩然道:“你可曾算上你自己?”
心塵子道:“貧道大概算不得一個人!
樓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主樓上他們坐著的地方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唯獨南向有一扇屏風,寫著一個巨大的“戰(zhàn)”字。余著四處透風,可以看見斜飛的雨絲,和遠處朦朧的青白色丘陵。血衣樓的總舵籠罩在微白的紗幕中,黑色的建筑像是在淌著污水,然而黑垢太厚,太溫柔的雨難以將它沖刷干凈。
或許,暴雨也難以將它沖刷干凈。
唐歲影霍然起身,險些帶翻眼前的桌子,他咬牙,對心塵子道:“你跟我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晏溱,這句話卻是明明白白對心塵子說的。
心塵子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拍了拍新?lián)Q的黑色的道袍。他的動作還未做完,唐歲影便拽著他,一下從主樓上跳了下去!雨水幾乎是倒飛的,打在他們臉上和身上,落地的時候又踩碎了地面上的積水,灰色的水花打濕了鞋子和衣擺。唐歲影還是沒有停,依舊拽著心塵子,走進了死樓,走過了迷宮一樣的走廊,來到了一間屋內(nèi)。
屋里點著昏暗的燈,到處彌散著書卷的霉味,有些嗆人。
唐歲影冷冰冰地道:“你知道你是誰么?”
唐歲影仿佛壓抑著怒氣,又好像壓抑著痛苦和悲傷,心塵子難以從他太過復雜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但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絲不詳,他耳邊又響起了活殺娘子的話,這一瞬間他仿佛覺得那個女人早就知道了什么,或者早就預見了這一日。
心塵子只得慢慢搖頭:“我不知道!
唐歲影將一卷卷宗拍進他的懷里,砸的他胸口的卦牌幾乎要嵌進他的胸膛,他茫然地捧住沉重的卷宗,并不想翻開。
唐歲影道:“你是燕臺,你來自血衣樓,你——”
他的話未說完。
因為有人打斷了他。
晏溱的聲音傳來:“不是你自己選的,你本就是青龍會的人,只是你不記得了!
唐歲影的鐵扇已在手中。
晏溱笑道:“這就是你為什么會遇到蕭蕭!
心塵子抬手,按住了唐歲影的胳膊。他抬起頭的時候,神色已經(jīng)如同往常一樣平淡了。
心塵子道:“所以我告訴過你,我并沒有喜歡的人!
他又說:“現(xiàn)在,哪怕我每時每刻都睜著眼睛,也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晏溱愣了有許久,才道:“想來這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能難得住你了。”
劍光不透人。
若是連自己的心都能刺透,那也無所謂有情無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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