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求佛
巷口那個干巴巴的瘦老頭兒是我們這兒公認(rèn)的瘋和尚,倒也不知他是何時游蕩到了這兒。這人實(shí)在是瘋癲可以,日日強(qiáng)拉著過路人聽他講故事。
他披著一身破破爛爛不合時宜的僧袍,留著一頭半長不長茂如雜草的頭發(fā),遍身泥污,難辨眉目。
你看,就在那兒,他又?jǐn)r住了人,向人宣講他那胡編亂造的離奇故事。
他一開口,必然又是那千篇一律的神秘兮兮的問句。
“你知道宣明塔嗎?”
老人的聲音粗啞沉悶,語氣穩(wěn)當(dāng)?shù)。這疑問句從他口中出來,便被陳述得十分平直。但每一字入耳都是同樣的清晰明朗,仿佛是以同樣靈巧的姿態(tài)脫離唇齒,就算或許也曾受過從來小氣的嗓眼為之設(shè)下的滯礙,到臨出口時字句卻照樣是干凈利落,不沾半點(diǎn)溫度,不染分毫活氣。
若非要具體形容的話,這一句低語大抵如同木魚輕響,不過只是幾下敲擊,并不刺耳,卻足以醒神。
老人口中的宣明塔可謂是一處名勝,傳聞數(shù)百年前曾有一佛號為宣明的得道高僧,他自幼修習(xí)佛法,到晚年已臻化境,信徒者眾,乃至圓寂,尸體不腐。后人引以為奇,視作神跡,遂為之修宣明塔,為之肉身泥塑,使之受人供奉。幾百年來,宣明塔一直香火不斷。
“你知道兩年前宣明塔弄丟了宣明嗎?”
“肉身失蹤,泥塑剝落!
他實(shí)在說過太多太多遍了,我閉著眼睛都能復(fù)述出他的下一句話。
“我就是宣明!
這個牛皮顯然吹得過大,反倒像個不倫不類的笑話。
宣明塔可從沒有傳出過什么宣明像失蹤的消息。
“他們又為宣明塔塑了個新的宣明,一個甘愿被供起來的宣明!
“你不信也罷,那我給你講講宣明的故事吧。”
“你知道他為什么要出宣明塔嗎?”
“是為了一個姑娘!
這個被他隨手拉住的聽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與我初次聽到這里時是同樣的反應(yīng)。
誰家姑娘小姐的花枕下沒有三兩本這類話本?付出幾文錢的代價(jià),便可撐起滿滿的關(guān)于愛情的美夢。
“她是我最虔誠的信徒!
老人全無自覺地將宣明又換成了我。
誒,他大概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個老大不小想女人想瘋了的野僧,瘋到甚至開始臆想起了自己是個得道高僧,真是荒誕可笑。
“自打見了她啊,我心里便被播了;鸱N,不消片刻便開出了一朵火花,她一笑,這火便熊熊烈烈燒起,燒化了塑泥與貼金,燒燃了靈性與慧心!
他聲調(diào)變化,木魚敲擊聲破碎,換作了春風(fēng)絮語,慢訴著無盡纏綿之意。
聽著這聲音,你仿佛可以看到枯木又生新芽,老人回復(fù)青春。
可現(xiàn)實(shí)總是可悲的,他還是那個行將就木半身埋土的糟老頭子。
想及自己也終將如此,不由又對他寬容許多,他也只是個可憐人啊。
“你有過血液長久靜止后再次流動的過程嗎?”
“還有心,一顆為了一個人重新跳動起來的心,你有嗎?”
那個過路人也同樣被他問呆了。
在這空當(dāng),我卻想起來,他講的這個愛情故事似乎是以悲劇作結(jié)。
其實(shí)這個故事的后半截我從沒認(rèn)真聽過,只隱約有點(diǎn)印象。
“那個姑娘不信我!
“她說,‘我入化塔,自是求佛度化。你又不是真佛,度不得我!摻鹕頂?cái)喾鸸堑目啵K究只換得了一句度不得!
“我本也是座真佛,是為度她,才脫了真佛的殼,重披凡人皮囊來至人世蹉跎?伤蠓穑磺笪!
老頭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真他娘的晦氣,半路上竟能惹著這么個古里古怪的瘋子。”
路人趁著這時機(jī)甩開他走了,嘴里卻還得理不饒人地罵罵咧咧著。
那老頭子不置一詞,只怏怏低著頭。
我移開緊貼著大門的背脊,邁過門檻,湊上前去。
“后來呢?”
“姑娘還是一如往日般敬奉著那個假宣明!
老人的語調(diào),重歸了不平不淡不輕不重。
“真宣明呢?他又求到了誰的度化?”
“他啊,佛不肯再度化他,姑娘也不愿度化他!
說這話的時候,他抬起了頭。
歲月仿佛就埋在他的眼窩,流光一瞬,便是一世空蹉跎。
是誰說情愛都終將被消磨,卻看他縱有滿面堆疊的皺褶,也收斂不了那些欲求不得。
那野僧很快就離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就好像他不曾來過。
只有那故事,依舊親吻著有心人的耳朵,為求得一個容身之所。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