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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
　　“可愛的孩子，你怎么了？”
　　“被拋棄了嗎？真可憐�！�
　　“那么，在找到能夠接納你的人類之前，就先由我來照顧你吧�！�
　　“那個人類據(jù)我觀察是個不錯的家伙，可靠又勤懇，我想如果是他的話一定能照顧好你的�！�
　　“你說你不想留在那里？這可不行呢，你得和人類待在一起才行啊�！�
　　“……唉，你這孩子，好吧好吧，我答應你，如果到最后你還是不愿意與人類一起生活的話，我會來接你的……總有一天。”
　　“嗯，約好了�！�
　　“我嗎？我是——”
　　——你是……

　　壹
　　茨木童子也曾擁有過別的名字，只是，他早已經不記得了。
　　那時的他，被村人們稱為“鬼之子”，遭受著他們的白眼和唾棄。不過，他其實并不怨怪他們。畢竟，那個自己，是連他本人都感到厭惡的存在。
　　——怯懦，無能，仿佛連活著的理由都該被剝奪一般的弱小。
　　于是，在那個他最初顯露鬼相的夜里，他終于下定決心舍棄了作為人類的名字和身份，換取了他渴望已久的強大力量，并在這力量的指引下遇見了讓他甘愿追隨一生的摯友酒吞童子。
　　按理說，一切是那么順遂，他該知足了才對。
　�。ǖ�，為什么還是覺得空虛呢……）
　　如此想著，茨木童子按著自己的胸口，細長的劍眉擰在了一塊兒。
　　不知從何時起，茨木童子開始做著重復的夢。
　　看不清模樣的女人，十分溫柔的聲音，令人懷念的溫度，以及，明明帶著笑意，聽上去卻格外悲傷的承諾。
　　是誰呢，那個一直出現(xiàn)在他夢境中，讓他變得如此煩躁的人。
　�。ò�，真不知道我這是怎么了。）
　　對自己竟會有這么猶豫的狀態(tài)感到嗤之以鼻，茨木童子輕咂了下舌，只覺得比起自己這種無足輕重的繁雜心緒，還是思考如何帶回摯友比較重要。
　　只是，在他心底的某個角落，卻仍是保留下了一絲連他本人都未曾注意到的掛念。

　　貳
　　“你們都退后，這里由我一個人來就夠了�！�
　　這天，依舊在苦惱該如何讓摯友回歸的茨木童子忽然聽見從山林深處傳來這樣一聲嬌喝，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想要探究的欲望。
　　聽那聲音，該是一名女性吧？到底是什么樣的家伙，竟能說出這般自信到有些輕狂的話語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茨木童子朝著發(fā)出聲響的那片樹林走去。
　　繞開遮蔽視線的參天古木，印入他眼中的，是終生難忘的光景。
　　只見那名該是說話之人的女性猶如翱翔于空中般高高躍起，同時抽出別在腰間的傘狀武器攻擊向對面的所有敵人，待她沒有重量般輕盈落地時，對面的敵人們也盡數(shù)倒地。
　　幾片鴉羽伴著她剛才的動作由半空中飄散而下，襯著純白的雪地，她那站得筆直的身形顯得格外的美麗，卻又帶著幾分似曾相識的熟悉，讓茨木童子不禁看得有些恍神。
　　“好了，已經沒事了�！�
　　那名女性似乎沒有注意到茨木童子，只是回過身看著被她護在身后的小妖怪們溫柔地笑道。
　　“嗚嗚……謝謝您，姑姑，剛才真的好可怕啊。”
　　小妖怪們停止了瑟瑟發(fā)抖，全都撲過去抱住那名女性撒嬌。茨木童子回過身來時，看著被女性抱著輕哄的小妖怪們，頓時一股無名的怒火和殺意竄上心頭。
　�。ò“�，真是讓人看著火大啊。）
　　——就好像看到曾經的自己一樣，弱小到讓人想要抹去存在過的痕跡。
　　“誰在那邊？！”
　　或許是不經意間泄露了對那些小妖怪們的殺氣，剛結束一場戰(zhàn)斗的女性忽地又一次高高躍起，拔出傘劍砍向他的所在。
　　茨木童子下意識地抬起手臂來格擋，同時抬起頭來看向逆光中躍于半空的女性，正巧對上了她帷帽下那雙如玉石般透徹的湛藍雙目。
　　正當他以為疼痛會就這樣降臨時，卻見那人神色一變，劍鋒一轉避開了他的手臂，重新站穩(wěn)后一臉復雜地看著他。
　　茨木童子挑了一下眉，有些不明白對方之前凌厲的攻勢怎么突然停下。但是對面的女性只是抿緊了雙唇，一言不發(fā)地打量他，那目光中包含了困惑，震驚，以及幾乎滿溢出的心疼。
　　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在她這般的打量下撞進了茨木童子的心坎。
　　他條件反射地想要朝她伸出手，最終又克制極地忍下了那股沖動，轉而保持冷靜地開口問：
　　“你認識我？”
　　話一出口，他就看到她的眸光一瞬變得黯淡了，不知為何，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內疚。
　　就在她張口試圖說點什么的時候，她身后的小妖怪們出聲打斷了她：
　　“姑姑，我、我們該回去了。”
　　那名女性回頭看了一眼抓著她衣擺的小妖怪們，下定決心般再次飽含深意地望了茨木童子一眼，轉身披上羽衣化為鶴形，帶著那幾只小妖怪飛離而去。
　　“姑姑……？”
　　茨木童子并未攔她，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她做出一系列的動作直至化為鶴鳥帶著小妖怪們消失在視線盡頭。
　　他重復著小妖怪們對她的稱呼，總覺得腦海里有什么一閃而過。
　　但他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想起來。
　　不過，他有一種非常強烈的預感，他和她，遲早還會再遇見的。

　　叁
　　姑獲鳥從來沒想過，自己與那孩子的重逢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妖怪的壽命是很長的，長到仿佛看不見盡頭。而人類的壽命，對妖怪們而言不過是轉瞬即逝，無法留下更多的痕跡。
　　所以，姑獲鳥對她照顧過的人類孩子到最后都是以非常平和的方式分開，讓他們能夠留在人類身邊生活下去。她一直深信，這樣對那些孩子是最好的選擇。
　　唯有那孩子不同。
　　初見時，他便是被人棄置于深冬的山林之中，一張可愛的小臉被凍得青紫，眼看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氣。
　　她發(fā)現(xiàn)了被遺棄的他，于是一邊咒罵著他那不負責任的父母，一邊心疼著他的遭遇。她照顧他在這山林之中一點點長大，保護他不會遭受其他妖怪或山林里的野獸襲擊。
　　然后，一晃便是九年。
　　九歲的孩童已經開始有獨立思考的意志，她知道，為了他能夠重新適應人類的生活，已經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
　　只是，她明明是這樣想的，卻又始終遲疑不定。
　　九年的相處，說一點感情都沒有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她對這孩子投諸的是比以往照顧過的任何一個孩子都更多的感情，她的心里是真的舍不下他。
　　如果可以，她多想把這孩子留在自己身邊照顧�？墒撬荒�，為了這孩子好，為了他能回歸人群幸福的長大，他必須忘記自己曾被妖怪養(yǎng)大的這件事。
　　所以，在經過一陣子的觀察后，她決定把他交給附近村子里一戶經營理發(fā)屋的人家收養(yǎng)。她相信以這戶人家的善良，定是不會虧待他的。
　　“姑姑，你不要留我一個人好不好？”
　　分別的那個夜晚，他攥著她的衣角，眨著氤氳了水霧的金色瞳眸可憐兮兮地盯著她，教她心生不忍地又抱了抱他，并在他的額上烙印了一記輕吻。
　　“唉，你這孩子……好吧好吧，我答應你，如果到最后你還是不愿意與人類一起生活的話，我會來接你的……總有一天�！�
　　“真的嗎？姑姑你沒有騙我？”
　　他仰起稚氣的小臉，一雙金眸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盡管她比誰都清楚，從今往后，那個“總有一天”大概是不會來臨了，但她終是不忍心破壞此刻于他眼中閃耀的期待，所以直到最后，她只是點了點頭，告訴他“我們約好了”。
　　那之后究竟過了多久她已經完全記不清了，在漫長的歲月里，她照顧過許多的人類孩子和小妖怪們，但在不經意之間她仍會憶起那孩子。想著他對人類的生活適應得怎么樣，又或者他的一生是否平安順遂這些已經毫無意義的事。
　　不是沒想過偷偷去探望他的，但她的內心有太多的恐懼和顧慮使得她止步不前。萬一他過得不好她又沒辦法把他帶回身邊照顧怎么辦，萬一他和那些人類一樣當她是個會偷孩子的妖怪而對她充滿敵意怎么辦，萬一，他因她的“遺棄”而憎恨她怎么辦……
　　她不敢想象那一系列的“萬一”如果成真，是以她放棄了所有去探望他的念頭，將其壓抑成了心底深處最不愿觸碰的遺憾。
　　然后，直到她甘愿投為大陰陽師安倍晴明麾下的式神的如今，卻讓她意外遇見本應早就不在人世的那孩子，甚至他身上已經沒有了人類的氣息，反而是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強大妖氣縈繞在他周身。
　　她，到底是慌了。

　　肆
　　茨木童子的預感很快就得到了應驗。
　　那之后沒過幾天他就又一次遇到了那個被小妖怪們稱為“姑姑”的女性。
　　像是特地來見他般，她這次沒有帶著帷帽，身邊也沒有跟著小妖怪，縱身一躍落在白得有些刺眼的雪地上，依舊是幾枚飄落的鴉羽作為背襯，卻讓他愈發(fā)有種熟悉的感覺。
　　“你果然來了。”
　　茨木童子笑得張狂，左爪聚集著黑色的焰火，做出一副備戰(zhàn)的姿態(tài)。
　　誰知那名女性的速度比他快上少許，她又一次高高躍起，卻并沒有拔出腰間的傘劍砍向他，而是伸出一只羽翅按在他的腕上，輕盈地一個翻轉，竟在抑住他的攻擊的同時穩(wěn)當?shù)芈湓诹怂媲啊?br>　　“你……”
　　茨木童子張了張口，想要說點什么，但都被她以眼神制止住。她的羽翅小心翼翼地順著他的眉眼細細描摹，湛藍的眼睛里填滿了心疼與不舍。接著，就在茨木童子正為她這番無名目的神情感到疑惑時，她突然毫無預警地伸手探向他早年被渡邊綱*斬斷的右臂處，摸著他空蕩蕩的殘袖，她更是不禁倒吸一口氣。
　　“喂喂！你這家伙，要做什……”
　　茨木童子一驚，有些懊惱自己為什么會對她如此沒有防備，下一個瞬間，她卻伸出一雙羽翅緊緊地環(huán)抱住他。
　　“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停地重復著，那帶著哽咽自責的細碎歉語傳至茨木童子的耳中，令他錯愕之余，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得生疼。
　　他知道這個人除了最初他朝那些個小妖怪們釋放殺氣的時候之外，對他是沒有絲毫敵意的。尤其是從她的種種表現(xiàn)來看，她該是很關心他才對�？墒恰�
　　“為什么要道歉？”
　　無意識地，茨木童子將心中所想問出了口，一雙妖異的金眸一眨不眨地盯著抱住自己的嬌小女性，一種呼之欲出的感覺浮起在心頭。
　　——啊啊，難道她就是……

　　伍
　　“為什么要道歉？”
　　姑獲鳥抬起頭，迎上他直盯著自己不放的視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話才好。
　　自那天遇見他后，她就拜托小妖怪們去打探他的消息，然而打聽到的結果，卻讓她輾轉反側多日。
　　對于這孩子忘記了自己的這件事，她雖然有些失落，卻也不會怨他，畢竟這是早在她將他送走的那天就已經預料到的事。但她根本沒想過，當年那個純真可愛到讓人心疼的孩子會墮入鬼道，成為讓大多數(shù)妖怪都恐懼不已的大妖怪。
　　這讓她不得不在心里一遍遍地質問自己，她當年是不是錯了。是她托付錯了人，亦或者，她就不應該把他交給那個人類照顧，而是留在自己身邊，那樣的話，是不是他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尤其是當她摸到他右臂上那整齊的切痕斷面，內心的自責更是壓得她再抑制不住感情，只想把他擁進懷里，像曾經那樣輕哄他呵護他。
　　“喂，我說，為什么要道歉啊，姑姑�！�
　　在姑獲鳥短暫失神的功夫，茨木童子微瞇起他金色的眼，試探性地加上那天聽到小妖怪們對她的稱呼后又問了一遍。
　　聽到他喚出這個熟悉的稱呼，姑獲鳥須臾間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猛然抬起頭來看著他。
　　“你、你想起來了嗎？”
　　收住自己的哽咽和在眼眶里打轉的淚，姑獲鳥退后幾步，臉色蒼白地問。
　　不可否認，她的心里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她為自己被他所遺忘這件事而感到難過失落，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倘若他想起來一切后會對她產生的恨意。
　　也因此，在他突然叫出“姑姑”這個稱呼時，她有些亂了方寸。
　　“想起什么？”
　　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感情變化，茨木童子立即邁開步子逼近她。見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他的目光微沉，步步緊逼向前，最后將她困在自己和一棵參天古木的樹干之間。
　　“你認識我�！�
　　和上一次不同，這回他用的是陳述句。捕捉到她明顯在閃躲的眼神，再結合她一直以來給他帶來的熟悉感，他幾乎可以肯定了——
　　“你就是那個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女性�！�
　　像是在跟她確認，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茨木童子這樣說完，皺起眉陷入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低頭望進她湛藍的眼，問道：
　　“所以，當年你是拋棄我了嗎？”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姑獲鳥的瞳孔驟縮，下一刻，她竟趁他沒有防備的間隙突破他的阻隔閃身而過。
　　她落荒而逃了。

　　陸
　　……
　　嘀嗒，嘀嗒。
　　鮮紅的血液滴落在純白的雪地上，映襯著漫天飄轉的黑色羽根，顯得格外刺目。
　　他跌坐在雪地上，愣愣地看著站在他身前，替他斬殺掉襲擊他的妖怪的那個人，心中除了震撼，還有更多的是無法言明的疼痛。
　　“你沒有受傷吧，小茨木？”
　　那人回過頭來，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溫柔笑容，好似剛才的戰(zhàn)斗并沒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她慘白的臉色和臂上不停滴落的鮮血，卻在訴說著適才的情況有多么危險。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感到一陣難過，眼淚再也忍不住的流下，他終于像個正常的孩子一般大哭起來。
　　如果不是他的弱小，如果不是他的無能，她怎么可能會因為保護他而受傷。
　　“不要哭，小茨木，我沒事的。”
　　見他開始哭泣，她焦急地蹲下來，抬起她寬大的羽翅輕輕碰觸著他沾滿淚的小臉，柔聲安慰著哭泣的他。
　　“嗚……對不起，我會……我會努力變強的，等……等我變得更加強大以后，由我來保護姑姑�！�
　　他嗚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也同時在心底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
　　他要變強。
　　變得比誰都強大。
　　比她更強大。
　　然后，下一次，他要讓她站在他的身后，被他保護。
　　“小茨木只要努力的話一定會做到的，姑姑等著那一天�！�
　　她摸了摸他的頭，用有些寵溺哄騙的語氣說著。
　　“那……那你要等我長大哦�！�
　　他終于哭夠了，用袖子胡亂的揩去淚水，一臉認真地看著她。
　　“好，姑姑等你長大�！�
　　她有些好笑，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應道。
　　“約好了？”
　　他又說，同時從自己衣服下擺撕下一截包扎在她受傷的臂上。
　　“是，約好了。”
　　看著他的動作，她的笑容更加溫柔。
　　“要一直和我在一起哦？”
　　“嗯，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

　　柒
　　這天夜里，茨木童子的夢境不再是模糊的人影和場景。
　　正如他之前所猜測的一樣，那個出現(xiàn)在他夢境中的女性就是“姑姑”。伴著她的輪廓在夢境里愈來愈清晰，所有之前斷片的記憶終于串聯(lián)在了一起，他也總算明了她那份欲言又止的猶豫和不斷重復的歉語究竟是為何了。
　　雖然已經記不清自己仍是人類時的許多事了，但他相信那時的自己肯定如她所擔心的那樣憎恨過她。至于現(xiàn)在，經歷了諸多變故的他，大抵上已能估摸出她當時的一些想法，也就不會在去計較被她“拋棄”這件事了。
　　不過，他多少還是有些怨氣的——對于她完全不考慮他的感受而硬將他推給人類照顧這一點。
　　因為，隨著記憶的復蘇，藏在他心底深處的另一件事也被他想起來了。
　　“我們還會在見面的，姑姑�！�
　　從睡夢中醒來后再睡不著的茨木童子望向無星的夜空，妖冶的金色瞳眸中閃現(xiàn)決意。他伸出左爪在虛空中仿若要抓住什么般用力一握，唇角掛起一抹邪氣的笑。
　　“下一次，絕對不會再讓你逃走了。”

　　捌
　　回到晴明的庭院后，姑獲鳥一直顯得郁郁寡歡，連平日里她最熱衷的照顧新來庭院的小妖怪們這件事都無法讓她打起精神來。
　　神樂和源博雅以及其他那些被她一手帶大的小妖怪們都十分擔心她的狀況，但他們問了晴明后，卻只得到他搖了搖頭的沉默。
　　就這樣過了幾天，姑獲鳥終于下定決心般重振了精神，親自前往到晴明的書房請愿：
　　“不好意思，晴明大人，我有件事想要拜托您，希望您能成全。”
　　跪坐在晴明對面，姑獲鳥一邊說著，一邊將頭垂得極低。晴明沒有立即接話，只搖著手中的折扇盯了面前擺放的六壬式盤半晌，才“啪”的一聲合上折扇，轉而看向姑獲鳥：
　　“我這邊是沒什么關系……但能否說服他隨你回來，我可就一點忙都幫不上了。”
　　“晴明大人，您……！”
　　有些訝然地抬起頭，姑獲鳥看著晴明溫潤如水的淡笑，原本預想的所有說辭全都卡在喉嚨里道不出來。
　　“庭院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先去把你該做的事完成了吧。”
　　晴明伸手輕拍了拍姑獲鳥的腦袋，如是說了一句。姑獲鳥愣了一下，隨即用力地點頭，輕聲道一句“非常感謝”，便決然地退出了書房。
　　透過窗，晴明看著她剛一到庭院中就迫不及待地披上羽衣化作鶴鳥離去，不禁有些失笑。接著，他的視線重新落在式盤上，又忍不住嘆著氣搖了搖頭。
　　竟是難得一見的合歡課*，看來她這次是必定要栽在那家伙手里了。

　　玖
　　光影交錯之間，黃昏已至。
　　隨著逢魔時刻的降臨，姑獲鳥幾起幾落，再一次來到遇見茨木童子的那片山林。
　　和前兩回不同，這次她并沒能很快就在這山林中找到他，而是費了一番心思，才終于在斷崖附近尋見了他的蹤影。
　　夕照將他的影子拉扯得極長，同時也給他的身姿鍍了一層金色的光華。他就這樣獨自一人站在那里，眼睛看著前方，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在想，只是單純的發(fā)呆。
　　但無論是哪一種，他的背影都透露著一股令人心疼的孤寂。
　　“那個，小茨木……”
　　試著做了幾次深呼吸來平定自己的局促和緊張，姑獲鳥上前，站在他身后躊躇了半天才開口。茨木童子狀似聽到她的聲音才回過頭來似的轉身看向她，一雙金色妖瞳仿若裝進夕陽般熠熠生輝。
　　“你來了，姑姑，我等你好久了�！�
　　他瞇了瞇眼，表情看上去十分平靜。斷崖處掠過的寒風撩起了他銀白的長發(fā)，也搖曳了他空蕩蕩的右臂殘袖。
　　“怎么，姑姑你這次不逃了嗎？”
　　茨木童子沒有放過姑獲鳥臉上那抹因看到他的右臂殘袖而浮起的愧色，一徑笑著問道。
　　“我……”
　　姑獲鳥自知理虧，低垂下頭半天說不出話來。茨木童子見狀，眼底閃現(xiàn)一抹捉弄人的笑意。他向前邁出幾步，停在與姑獲鳥僅一臂之遙的距離，然后再度開口：
　　“那么，姑姑這次究竟只是來看看我的，還是來接我的？”見她沒有像上回那樣躲閃逃避，而是僵在原地，他略挑了一下眉，有些惡意地用帶著幾分沙啞的聲音低言，“吶，說起來，姑姑你知道嗎，我可是因為你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的呢。”
　　看著她因自己的話而動搖地顫抖起來，茨木童子的唇角不住上揚。
　　他的目的看來已經達到了。
　　——為了喚起她內心中的愧疚，讓他最終能夠得到想要的“東西”。即便是耍手段他也在所不惜。

　　拾
　　天色愈發(fā)暗了下來。
　　姑獲鳥抬起頭來注視著茨木童子。盡管光影明滅得教她有些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她也早在過來之前便已經下定了決心。
　　“小茨木，”她輕喚，朝著他伸出右之羽翅，湛藍的瞳眸里倒映著他的身影�！皩Σ黄稹m然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你大概都不會相信，但我還是想要告訴你，我當年只是覺得，回到人類身邊生活對你才是最好的……我……從沒有會因此而讓你墮入鬼道，我真的很抱歉。所以，……”
　　她說著，努力對他基礎笑容，卻在牽起嘴角的時候眼淚再克制不住地順著她白皙的雙頰滑落，聲音隨之染上了哽咽的輕顫。
　　“吶，我說，小茨木，我來接你了，所以，和我回去吧�！�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啊，姑姑�！�
　　茨木童子嘆了一口氣，沒有握住她伸過來的羽翅，而是小心翼翼地收起利爪，揩去她的淚。
　　“總是擅自決定什么才是對我好，卻從未考慮過我的感受。正是因為你這樣，我最終才會墮入鬼道啊。”他說著，忽然一把將姑獲鳥攬進懷里，讓她再無法逃開�！澳阒牢矣卸嗪弈銌幔霉��！�
　　——恨到即使遺忘了許多事，也始終沒能忘記被你留下在人類的村子這件事。
　　“我不會和你走的，姑姑，除非你能夠徹底明白我的心情。”
　　說到這里，他趁著她毫無防備的瞬間偷吻了她的唇畔，然后迅速地后退，看著錯愕的她，再一次張揚地笑起來：
　　“再會了，姑姑，希望下一次再見時你已經找到答案了。”
　　話音未落，他縱身躍下斷崖，伴著張狂到讓人不悅的笑聲，他的蹤影消失在了夕陽的余暉里，獨留下姑獲鳥一人呆愣在原地，久久沒能回過神。

　　拾壹
　　那之后過了許久，姑獲鳥都沒有再見到過茨木童子。
　　甚至連一向被他纏得都煩了的酒吞童子也在她前去詢問的時候告訴她自己也有很久沒見過那家伙了。
　　究竟去哪里了，那孩子……
　　掛念之余，姑獲鳥卻總是不經意又想起那天被他偷去的吻。
　　即使已經過去了一些時日，她卻仍清楚地記得他用低沉的嗓音說過的話，以及他烙印在她嘴角的雙唇那微涼的溫度。
　　他說，都是因為她的擅作主張他才會墮入鬼道。
　　他說，她根本不會懂得他的心里有多么恨她。
　　“所以你就用這樣的方式報復我嗎……”
　　微垂的羽睫在姑獲鳥的眼瞼下方形成了一片陰影，她咬著唇，抬起羽翅輕按在心臟的位置，只覺得胸口空洞到有些疼痛。
　　為什么呢，這一切她本早已經預想過了，也做足了心理準備，可事到如今，她卻無法抑制地感到如此痛苦。
　　對她而言，那孩子或許是特別的沒錯，但在她看來不該是會影響她到這種地步的程度。
　　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然而，每當她憶起他用那雙現(xiàn)在已變得充滿侵略意味的金眸盯著自己看的時候，心底總會浮起莫名的躁動。
　　她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卻拿它沒有辦法，只能任其在心中瘋草般生長。
　　終于，在她苦惱糾結的期間，季節(jié)交替。
　　入春了。

　　拾貳
　　春天的山里，埋得深厚的積雪開始消融，深色的大地裸露出來，綻放新生的嫩綠，淡粉的早櫻也開得正盛。
　　世間的所有仿佛都被春天注入了滿滿的活力。
　　在晴明的首肯下，姑獲鳥被小妖怪們集體拜托帶著他們來到山上踏青。
　　看著大家撒歡地在山野上奔跑嬉鬧，近來一直心事重重的姑獲鳥忍不住失笑開來。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悄悄地退到一旁，站在一株早櫻樹下，思緒放空。
　　她還記得，當年將那孩子送走的時候，也是一個和今天相似的春日，稍微不同的是，他們是趁夜?jié)撊氲娜祟惔迩f。
　　滿心沉浸在即將到來的“永別”悲傷之中的她在那孩子讓自己彎下腰的時候下意識地照做，接著，他便伸出小孩子特有的軟嫩小手從她的發(fā)間摘下不知何時沾在那兒的櫻花瓣，朝她粲然一笑。
　　——在等姑姑你來接我的日子里我會努力長得比姑姑還要高的，下次再見時，就輪到姑姑仰視我了。
　　清朗的聲音這般說著，與那雙帶著不符合年齡的成熟意志的金眸一起，封存在她的記憶里，至今仍不舍遺忘。
　　“小茨木……”
　　回憶起的過往教姑獲鳥眼眶一熱，視線頓時變得模糊一片。
　　“姑姑��！”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小妖怪們驚慌失措的呼喚，她抬起眼，此時巨大的陰影已經籠了過來。
　　“啊……”
　　她下意識地把羽翅探向腰間慣常別了傘劍的地方，卻沒有摸到自己的武器，這才想起今早大家說踏青的時候還帶著武器太煞風景了所以讓她換了身平常不太穿的便裝，也因此她并沒有帶上自己重要的武器。
　　在迫近的敵人面前，平日里迅捷的她不知是不是因為還未從剛才的情緒中抽離，竟感到自己動彈不得。瞥了一眼在一旁焦急呼喚她的小妖怪們，她稍微有些慶幸自己剛才來到了離他們比較遠的地方，這樣至少不至于波及傷害到他們。
　　腦海里不知為何閃現(xiàn)那孩子狂妄傲慢的囂笑，她扯了扯唇，終于放棄心里的掙扎和抵抗。
　　真是沒想到啊，到了這種時候，自己最想見的人竟然是那孩子。
　　“小茨木，我或許有些明白了呢……”
　　——你所想要的答案。

　　拾叁
　　疼痛并未降臨在姑獲鳥身上。
　　地上忽然出現(xiàn)的黑色火焰和黑色的利爪撕碎了逼向她的敵人，然后在下一秒，有人將她攬在懷里，替她遮去了攻擊造成的沖擊波。
　　“明白什么，姑姑？”
　　有一陣沒聽到過的低沉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她一怔，緩緩側過頭，正對上他輕狂染笑的金色雙眼。
　　“小茨木，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呢喃著，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卻又莫名感到開心。
　　（啊啊，我果然對這孩子……）
　　“我是來聽姑姑的答案的�！贝哪就诱f著，注意到她的發(fā)頂沾有因剛才的沖擊波而散落的櫻花瓣，于是伸手為她取下。“而且我不是說過了嗎，‘等我變得強大以后，由我來保護姑姑’�！�
　　“我以為你恨我恨到不愿見我……”
　　抬起湛藍的眼眸望著他，姑獲鳥囁囁地說道。茨木童子輕哼，也不置一詞，只是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問：
　　“那么你有答案了嗎？”
　　被他這么問的姑獲鳥眨了眨眼，視線再次細細打量起他來。
　　誠然，他的輪廓中仍保有些許兒時的特征，但也早就不似她記憶中的模樣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xiàn)在的他或許已經算不上是她的那個被叫做“小茨木”的孩子了。
　　可是，站在這里的他卻也不僅是個名字叫“茨木童子”的大妖怪。
　　對姑獲鳥來說，他果然還是……
　　“吶，小茨木，你真的長到比我高了呢，”姑獲鳥嘆了口氣，將散開的發(fā)絲捋到耳后，“頭發(fā)也長得那么長了，妖力也變得那么強大了。你呀，已經趕超我許多了啊�！敝v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露出夾帶著些許困惑和猶豫的笑容，湛藍的眸底卻是一片清明�！皩τ谘侄裕阏等顟B(tài)，以后也一定會遇到更多優(yōu)秀又強大的妖怪，而我比你年長許多，這樣……也沒關系嗎？”
　　她的話音剛落，就見茨木童子露出了不可一世的狂妄笑容。他伸出左臂，用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般的力道緊緊擁住她，讓她一時只能將臉埋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感受他微燙的體溫。
　　“那又如何，除了你，其他誰也不是姑姑了吧。”
　　他說著，語氣滿是輕慢，卻也藏著一絲認真。姑獲鳥聽罷，終于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也是……也對呢，除了你，誰也不是我的小茨木了……”
　　她低喃著，長長地嘆息一聲，爾后像是放下心結般，她輕掙開茨木童子的獨臂，抬頭迎上他金色的瞳眸，同時，一雙羽翅也輕柔地捧住了他棱角分明的臉龐。
　　“對不起，小茨木，我來晚了�！�
　　“嗯。”
　　他應道，露在銀白長發(fā)外的耳尖開始爬上緋紅。
　　“你還會恨我嗎？”
　　問出了自己最在意的問題，姑獲鳥忽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尖長的耳朵整個被紅暈包裹，頓時明了他的心意的她笑意也變得愈加深刻起來。
　　“……你不要問我這種無聊的問題啊。”
　　茨木童子用有些不耐的口吻說，言辭間卻又透出了幾分不知所措。
　　“呵呵……你這孩子，在害羞的時候總口是心非這點還真是完全沒變呢�！�
　　笑著感慨了一句，姑獲鳥搖了搖頭，忽地踮腳在他的臉頰上落了一記輕吻。
　　“那么，這一次你愿意和我回去了嗎？”
　　“……哼，就遂了你的愿吧�！�
　　茨木童子這樣回應，雙頰也被染了兩片緋色�？粗@有些可愛的反應，化不開的溫柔填滿了姑獲鳥湛藍的眼。
　　嗯，這樣就好。
　　她想。
　　他是特別的存在。這一點從最初她就知道。
　　只不過在過去的無數(shù)個日夜里，她不曾細想過自己的心情，也從未考慮過有他在的未來。
　　畢竟那個時候，他是個人類的孩子。
　　妖怪和人類是不會長久的，更何況，她那時候實在無法將自己照顧長大的孩子視作那個“特別”，至少，她的內心深處對這件事是抗拒的。
　　可即便如此，想要和他一起生活下去的愿望卻像顆無意中灑下的種子，在她的心底深深扎根，發(fā)芽。
　　而現(xiàn)在，她能給出的答案，既是他想要的，亦是她這么久以來追尋的。
　　所以，這樣就好了。因為啊……
　　除了你，誰也不能成為你。
　　而我想要的，只是你。
　　【ＦＩＮ】

　　拾肆（后日談小劇場之晴明的助攻）
　　和小妖怪們一起躲起來看戲的晴明在吃完一大口茨姑狗糧后，總算心滿意足。
　　“不過這樣真的好嗎，晴明大人，突然召喚那么巨大的式神攻擊姑姑，萬一姑姑受傷了怎么辦？”
　　小妖怪Ａ心有余悸地問。
　　“沒問題沒問題，我可是和茨木童子那家伙演練了很多次的，保準他能一抓一個準，再不行我還可以讓我們庭院里最強的三尾狐去救個場嘛�！�
　　晴明說著，“唰”地一下打開了扇子。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晴明大人你為什么要那么幫茨木童子啊？還特意讓他上演一出英雄救美什么的。明明他到現(xiàn)在都還是不愿意成為你的式神�！�
　　小妖怪Ｂ又接著問。
　　“正因為是這樣才要幫他啊，賣他個人情，再加上姑姑的‘美人計’，這次一定就能把他收作式神了�！�
　　晴明說著，臉上掛著蜜汁自信的笑容。
　　然而他那時并不知道，在他的頭上，早就被冠以了高級非酋的稱號，并且正朝著非洲大陰陽師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渡邊綱：日本傳說中，茨木童子的左臂是被名叫渡邊綱的人給斬斷的。詳情大家闊以自行百度或者查閱相關資料。
　　*合歡課：六壬全書有云：凡課日辰遇天干作合及支三合六合發(fā)用，并占人年命俱乘吉將，為合歡課。白話一點的意思概括，就是用六壬占卜的時候要上述四個條件聚齊了才會呈合歡課之卦。有興趣的大家可以自己去查一下。總之大概就是占卜出這個卦象，則婚姻天緣，萬事俱佳。因為這個卦要不多不少正好這四個條件，所以晴明才會說難得一見。
　　這里順便說明一下，本文中的安倍晴明大人的行徑參考了《陰陽師》和《少年陰陽師》兩部作品中的晴明大人。不過由于本人寫《少陰》的晴明大人寫的比較多些，所以著重參考對象是這邊的晴明大人。也因為《少陰》有不少地方提及到晴明大人是用六壬式盤占卜，所以這里就借了一下這個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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