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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兩茫茫
他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周遭靜得可怕,眾人皆凝神屏氣地注目著他們。他的槍亦對著她,黑洞洞的槍口,她覺得手里的銀手槍幾乎要握不住了,輕微地晃著。他察覺到了,如既往般勾起嘴角邪邪地一笑,妙然,你輸了。
終究還是響了槍聲,就只是一聲。他還是笑著,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她聽到他輕聲地說,對不起……
恍然間好像又聽到十里洋場的喧嘩,好像又看到那個當街攔車的身影,原來……已經(jīng)過了十年這樣漫長,他們亦是等待了十年這樣漫長。
**********
十年前黃浦江港口
碼頭漸漸近了,幾乎看得清岸邊等候的人,她不像身邊人那樣著急地尋找親眷友人,只是靜靜地伏在欄桿上。五兒不敢打擾,只好在旁侯著,寬叔也直到下船時才稍稍上前提醒。
她慢慢地步下臺階,接她的車和人早就在碼頭侯著了,一見她自是殷勤地上前。車在人群中不急不徐地移動著,才開出碼頭,突然嘎然而止,司機慌張地請示寬叔。她往窗外瞧了瞧,看到紛至沓來的幾部黑車攔住了去路。大哥是派了人保護她的,跟在后面的車上即刻下來幾個人護在周圍,對方的車上下來一個男人,帽沿壓得很低,穿著黑襯衫和灰色西裝馬夾,隨意地往她這邊走來。
寬叔神色嚴肅地回過頭,小姐,是御合堂的人。
她淡淡地應(yīng)了句,由他來。
那人走到半路便把玩起手里的槍來,她冷冷地看著,下意識地抓緊了手袋。那男子眼見走到了車邊,伸手一拉車門,不料一把銀色的小□□槍口正對上他,他反應(yīng)極快,下意識地也抬起手,兩人舉槍對峙,妙然這才看清他的樣子,一雙狹長而漂亮的眼睛,他微微揚起嘴角,楚小姐,我只是想請你去御合堂坐坐。
她依舊拿槍口對著他,這莫非就是御合堂的待客之道。
他也沒收起槍,只說了句,得罪了。
妙然平靜地回應(yīng),得罪的豈是我,是上海商會,莊爺若想請我,改天去府上請就是了。
他語氣堅定,楚小姐,莊爺說了今日就是今日。
妙然在思量了片刻,只好點頭應(yīng)允,那人帶著她上了車,他則坐在她身邊。想來定是大哥和御合堂發(fā)生了什么沖突,才勞得莊爺那么大費周章地把她“請”去,說白了就是被綁去的,不過做得客氣罷了。
車正開著,突然經(jīng)過一段不平整的小路,瞬時顛簸了幾下,她身子便往前沖去,幸好被邊上的人扶了一把。妙然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
他微微一笑,楚小姐這是怎么了。
妙然瞪了他一眼,說你見過哪個被綁去御合堂的人高高興興的。
是請。他糾正道,楚小姐不像是會怕的人,剛才若我出手再快一點,你的命便沒了。
妙然反問,你倒不怕我出手快一點要了你的命。
他頓了一會兒才說,楚小姐想要我的命只管說就是了,沒有子彈是要不了我的命。
妙然詫異地看著他,旋即笑了笑,他看到她右邊臉有個淺淺的酒窩,笑起來煞是好看。
路上他們沒再多說話,車又繞了幾個彎,便已經(jīng)到了御合堂的大門。妙然下了車,由他的帶著進了內(nèi)堂。內(nèi)堂的人也不多,看樣子多半是堂中的長老,對他們她平日倒是聽聞不少,見到的機會卻不甚多。端坐在正中上座一襲藏青色的長衫的便是莊爺,妙然曾見過幾次,倒還覺他平易近人,爸爸敬他這個對手,她自然也敬重。
莊爺問她,丫頭,事出突然,我手下可有冒犯到你。
妙然看了看身邊的男子,回道,其他尚好,只是他差點擦槍走火傷了我。
莊爺即刻厲聲道,定覺,還不快跟楚小姐賠罪。
定覺無奈地笑了笑,轉(zhuǎn)過身恭恭敬敬地道了歉,楚小姐,對不起。
妙然笑笑,又轉(zhuǎn)向莊爺,敢問莊爺請我來有什么事呢。
莊爺放下手里的青瓷杯,御合堂最近和商會談著一筆生意,生意沒談成不打緊,可商會卻扣下了頭批的貨,不知你能不能幫這個忙。
妙然說,商會是大哥在管理,我怕是插不上手。
莊爺像是料到她這么說,那你就在御合堂小住幾日罷,這幾日外頭亂得很,不要傷著才好。
定覺會意地躬身一請,楚小姐,跟我來吧。
她禮貌地頷首謝過,跟著定覺離開了內(nèi)堂。她走在后面,踩著突兀青石子路,高跟鞋是這樣難走。定覺突然回頭看她,朝她伸過手,楚小姐,不要傷著才好。
她亦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手,微微一笑,那你可要扶好。
你怕不怕,據(jù)定覺所知這位楚小姐還不到二十歲,可見她剛才那樣鎮(zhèn)定自若,倒不像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我爸爸只告訴我,越怕的時候越要淡然處之,神色慌張,已輸一半。
定覺緊了緊手,不愧是楚卓雄的女兒,可是你告訴我,不怕我探穿底細。
妙然對上他邪氣的笑容,笑著回道,不怕。
**********
轉(zhuǎn)眼住進御合堂已是兩日,楚家那邊還沒一點消息,她倒也不急,整日地在院子里閑逛,偶爾伏在小樓的窗口看底下里來往的人,常看見的依然是他。
他總是用那雙狹長漂亮地雙眼望著她,楚小姐,莊爺派我來看看你。
她莞爾一笑,莊爺今日已派你來看過三次了,小女子真是受寵若驚。
他便笑著推門進去,待妙然下樓,他已經(jīng)坐在紅木圓桌前斟茶。他手指修長,握著紫砂壺煞是優(yōu)雅好看。他抬頭看她,洞庭碧螺春,喝不喝。
妙然坐下,拿起杯子輕唑,茶香撲鼻,眉頭即刻舒展開來。
他沒想到她喝得慣,聽說她是留過學(xué)的,第一次見她時,她便是身穿洋裝,這幾日也是,他一心認為她大概只喜歡喝咖啡之類洋玩意。
茶喝罷,她問,御合堂竟是這么閑的嗎,你怎么總在院里晃悠。
他語氣頗為得意,能干的人,辦事自然快。
妙然幾天來也聽丫鬟說了他的事,于定覺,莊爺?shù)淖笥沂,從小便在莊爺身邊,近年來在御合堂鋒芒畢露很受器重。
他說,楚小姐,莊爺請你打通電話。
她猜到幾分,笑問,打去楚家還是商會?
請便。
她搖搖頭,若大哥正在想辦法救我,電話一去豈不是添亂,若他不想救我,打再多通亦是沒用。
他輕輕嘆了口氣,楚小姐別為難我了,兩頭這樣僵持著對誰都沒有好處。
妙然忽然問,那批貨怕是軍火吧,那筆沒談成的生意只怕是軍火買賣,我想了兩天,覺得只有這種可能才需要把我“請”到御合堂來,商會若是這一次放貨給他們,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不是等于把商會聲譽至于不顧。
他不置可否,可是貨的確歸御合堂,商會這樣做不合規(guī)矩。
她只是笑,看來還是批很大的買賣,我大哥受命管理商會,絕不可能姑息你們,替我傳話給莊爺,他老這次是算差了一步,干脆把話說開給個痛快。
這樣可就是把話說死了,楚小姐要想清楚。
不用,我現(xiàn)在就要見莊爺。妙然清楚這件事拖得越久,對商會越是不利。爸爸教過她,有些事,速戰(zhàn)速決的好,要快到讓對方措手不及,才有余地贏。現(xiàn)在已經(jīng)等不到她權(quán)衡利弊較之輕重了,父親數(shù)月前剛在香港病逝,大哥剛接管商會,正是上海灘各種勢力虎視眈眈的時候,一切一切皆不能出半點岔子,否則父親心血盡毀,上海商會盡毀。
見到莊爺?shù)臅r候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她換了身淡金色的旗袍,極為考究的盤扣和白色滾邊,通身繡的是彩蝶竟飛,其間亦有花卉點綴,這樣繁復(fù)貴氣的圖案穿在她身上倒也不突兀,定覺只是看著,覺得絲毫不遜色她穿洋裝的俏麗模樣。
她走到書桌前停住,恭敬地叫了聲,莊爺。
莊爺笑道,怎么,你有事找我。
她開門見山地問,莊爺,碼頭那批貨是不是軍火。
問得這樣直白,莊爺皺了皺眉頭,丫頭,這事兒你犯不著管,你大哥會辦妥的。
她不依不饒,上海商會的規(guī)矩是爸爸立下的,我大哥又怎么能把這事給你辦妥了。
莊爺說,楚天辭是不傻,但他不會用你的命來博。
她璨然一笑,我活了十九年尚不知自己的命如此值當,既然能換這么一批大價錢的家伙。
莊爺笑道,值當,怎么不值當,你父親和兄長又如此疼愛你,你的命就更值當了。
那看來還非要用我的命來了結(jié)不成?
莊爺怔了怔,丫頭,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定覺驚道,連忙上前奪過她的手袋,楚小姐,事情還沒到那一步,還沒到那一步。
怎么沒到那一步,我們楚家的人都是寧死也不會讓商會垮掉的,絕不會。
正糾纏著,忽然一聲槍響,定覺閃得極快,還是被子彈打中了手臂。妙然看著他倒下,鮮血淋漓,她幾乎是大叫出來,楚天辭你干什么!
楚天辭收起手里的槍走到莊爺身前,貨我?guī)砹,放人?br> 莊爺?shù)卣f,一碼歸一碼,你打傷定覺的帳要怎么算。
楚天辭說,他要對我妹妹動手。
我坐在這兒,我手底下的人怎么敢動你妹妹一根頭發(fā),定覺是要救她,是你妹妹為了保全上海商會的聲譽要把這條命賠給我。
楚天辭愣在那兒,妙然,你怎么竟那樣傻。
哥,你怎么這么糊涂,不能開這樣的先例,不能破壞爸爸立的規(guī)矩,若開了這個頭,上海灘便以為上海商會是任何人都可以騎到頭上的,便以為不用忌憚,可以肆意妄為,這樣必會大亂的。
莊爺搖搖頭,罷了,楚天辭你把這丫頭帶回去罷,我一言九鼎,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她望著莊爺,不由地心嘆,生死一瞬。
妙然從御合堂出來后一路都沒說話,回到家便徑自上樓把房門重重一合。
楚天辭推開門,張口便訓(xùn),你怎么能跟著于定覺去,御合堂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你怎么敢一個人去!
妙然也怒道,不跟著去能怎么樣,我們才八個人,他們有八十個,抵抗不過是多喪點命罷了,結(jié)果還不是一樣。莊爺根本不會殺我,正面與商會為敵,我想把事情的影響降到最低,才作了舉槍自盡這一出戲,為的也只是讓莊爺答應(yīng)只此一次罷了,你卻根本沒深思這件事的意義,貿(mào)然跑去御合堂傷人,事情結(jié)果雖然一樣,可卻正面杠上了御合堂,把商會逼到極其危險的位置,你到底有沒有聽從爸爸的話,你到底有沒有為商會著想。爸爸說三思后行,行而后思,一切便晚了。
楚天辭低頭一嘆,這次的確是我的失誤,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顧不了那么許多了。
你必須得顧,爸爸死的那刻起,你就要擔起整個商會,你早該有這樣的覺悟。
其實你心思比我縝密數(shù)倍,更適合擔此大任。
妙然淡淡地嘆道,我始終是女子,有不可補足的弱勢,爸爸說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其實她并不是卻什么,父親臨終前握著她的手說了很多話,他說女子終究還是會遇到那樣一個人,她這才明白女子擔不起大任是因為女子終究會為情所困,巾幗可以不讓須眉,只要不遇到那個人,永遠不遇到……
御合堂里,他仰頭地靠在沙發(fā)上,悠悠地吐出一縷白煙,手臂還隱隱作痛,他混跡多年,竟如此大意,他不是知道那槍里沒子彈嗎,由此就該猜到她是作戲而已,可是他居然還上前攔下了她,那一瞬間,他想到她先前的笑意,她那時只是笑,并沒回答,他居然連這樣的險都不愿冒。他又吸了口,才將手里的煙掐滅在煙缸里。突然有人推門進來,他回頭一看竟是莊爺。莊爺繞到沙發(fā)邊坐下,看了眼茶幾上的煙缸,笑說,又抽了不少吧。定覺笑了笑,莊爺,您怎么那么大意中那丫頭的計了。
莊爺說,那丫頭手里的槍有子彈。
定覺一驚,不對,她拿槍的手這樣穩(wěn),那把德國制的小銀槍不是尋常女子輕易就拿得穩(wěn)的。
可她不是尋常女子,她本就出在一個不尋常的家庭。莊爺笑道,楚家的孩子一定會拿槍,她或許力氣不夠,但拿槍的手勢是極好的,那是自小被訓(xùn)練出來的,她防身的槍,絕不會是沒子彈的。
定覺皺眉道,她竟會這樣大膽,為了上海商會豁出命去。
我起先的確準備利用上海商會一直做軍火買賣,那樣商會便站不住腳跟,上海灘的各方勢力肯定趁勢而起,上海商會和御合堂是勢均力敵,沒余力再去對付別的幫派,處境堪危。今日她若死了,那上海商會肯定會傾盡全力報這個仇,名正言順地報仇,各方的勢力肯定又會轉(zhuǎn)向御合堂;相反,她若沒死,最后活著出了御合堂,那便是替上海商會立了名,就像是在宣告沒有楚卓雄的上海商會依然如昔,仍舊不容小覷。莊爺說罷,笑道,楚卓雄得了一個好女兒,智勇雙全的好女兒。
定覺細細聽完,心中暗嘆,好一個楚妙然,居然把他耍得團團轉(zhuǎn),他也是笨,居然就生生地被她耍得團團轉(zhuǎn)。
**********
翌日中午,定覺在辦公室處理公務(wù),忽而聽到一陣的喧嘩,抬頭一看,卻見著著一襲鵝黃色洋裝的妙然站在那里。
他忙起身,笑問,你怎么來了。話出口又覺得唐突,又加了句:楚小姐。
她走近到他面前,問他傷怎么樣了。定覺說沒事,又問她是怎么找到這里。他的辦公室并不在御合堂,找到需費些周折。她不以為然,找你有什么難的,難的是樓底下人不放我上來。定覺笑道,那你怎么上來的。
她盈盈一笑,我說我叫楚妙然啊。
楚妙然三個字有這么厲害,他倒是不知道,后來他下樓時聽到手下的李義正和人議論,那位小姐真是于哥的女朋友。他出門便責(zé)問,你怎么拿這事開玩笑。
妙然卻裝傻,我只說是朋友,怕是你的兄弟誤會了。
定覺笑道,楚小姐居然是那么想當我的女朋友。
妙然也不氣,淡淡地說,于定覺,你若是不要我來看你就直說,我保準不再來第二次。
定覺說,楚小姐來看我是天大的面子,怎么會不要你來,你若是再來,肯定是歡迎之至的。
妙然笑了笑,往前走了幾部卻突然回頭看他,別叫我楚小姐了,叫我妙然。
他微微勾起嘴角,叫了她一聲,妙然。
他們并肩往前頭走著,妙然直嘆昨晚竟沒在御合堂睡得好,怪極了。定覺說,你要是再去御合堂,怕你大哥沒一晚能睡得好了。
妙然笑出聲來,你這么貧,手下人怎么服你。
你也不服。
妙然說,長這么大我只敬我爸爸和莊爺,你想做第三個。
定覺看了她許久,邪邪地一笑,好,那我就做第三個。
妙然點點頭,我們說好了。
是,說好了。
妙然那時并不知道,他永遠不能變成第三個人,因為她永遠都不可能敬他。
之后他們便熟識起來了,定覺竟常找得到她,不管她在南京路的商店還是在路邊的點心店,他居然總找得到她,也不管當時她是否正買得盡興或吃相可怕,他總是出現(xiàn)得突然,帶著那樣邪氣的笑容說,妙然,怎么這樣巧。她自然是沒什么事可做,可于定覺居然也這樣閑,三不五時地與她打著照面。
那天妙然剛要出門就被楚天辭叫住,問他和于定覺是怎么回事,成天這么出去不成體統(tǒng)。妙然說他們并沒特別約好,只是碰巧罷了。楚天辭又不是傻到這種地步,說一兩次還能是碰巧,難道每次都那么巧。
妙然早就是知道的,只是她喜歡,她就是喜歡。
楚天辭又語重心長地勸,不要和他再來往了,他是御合堂的人。
妙然說那又怎樣,他亦知道我是上海商會的人。
楚天辭加重語氣,他是幫會里的人,不配與你結(jié)交。
爸爸也是從亂世而起的英雄,我們楚家向來沒這么多的規(guī)矩,我交朋友更沒這么多的規(guī)矩。妙然的性格向來倔,楚天辭也不再多說什么便放了她出門。
妙然走到他辦公樓的對街,抬頭往二樓的窗戶看,看到他正撐著頭看文案,這時候的他是這樣安靜。
有次她在路上碰到了大隊人馬火拼,看似是極兇的槍戰(zhàn),五兒怕極了,忙催促司機開車,她卻鬼使神差地跳下車,往吵嚷的地方跑,與慌亂的逃跑的人都是相向而行,她走得好不辛苦,眼見就要接近亂源,忽然被人往狹小的弄堂一帶,她回過神來看到定覺正擦著臉上細密的汗水,陡然間她便心安了。定覺喘著氣責(zé)問,你來干什么。
妙然伸手碰他的臉,眼眶竟泛著淚,我覺得你在這兒,我來看你是不是沒事,是不是沒事。
定覺剛才就看到逆向而行的她,這會兒再聽她說的話,他亦是想笑的,可竟然有種想哭的沖動。長到二十四歲,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他也不管不顧了,扔下槍便緊緊地抱著她,妙然,我沒事,我好好的。
四周槍聲轟鳴,他們卻緊緊相依,妙然永遠也忘不了那幕,她想她應(yīng)該一輩子都忘不了了。這時定覺看到她了,從二樓探身出來,嚷的聲音極大,妙然,怎么這樣巧。
她在路人的注目禮下進了辦公樓,踏著木樓梯走到他辦公室的門口。他泡著一壺茶等她,妙然那時以為他是何等地愛品茗,后來才知道他不過喜歡看她喝茶時的樣子,他就喜歡靜靜地看著她喝完,才把自己的杯子喝空。
喝完茶他突然問她,在街對面站那么久,在想什么。他早看到她來了,妙然不叫他,他亦不作聲,直到他等得夠久了,才大聲地喊了出來。
妙然笑了笑,也不答他。他忽然伸手去摸她的頭,十分寵溺地看她,我?guī)闳ビ咸冒伞?br> 她點點頭,終于在一年后又踏進了御合堂的大門。
通往后院的青石路還是那樣突兀,定覺還是朝她伸手,妙然一握住,卻突然被拉進懷里,一下被橫抱起來。猝然不及地雙腳離地,她嗔怒道,于定覺,你怎么這么無賴。
定覺把她抱進她曾住過的小樓才放下她。妙然看了一圈,便問,是哪位小姐住在這里。
他說,這里只有一位楚小姐住過。
妙然不信,分明就是有人在住的樣子。她轉(zhuǎn)身上了樓梯,看到整室極簡單的家具和擺設(shè),她才明白過來,于定覺,你是不是住在這兒。
定覺說,我有房間,為何要搬到這兒。
我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妙然走到窗前看著外面,我只知道這不像是女子的房間,你亦不會亂闖別人的房間。
定覺從她身后抱住她,妙然,我要許你一個未來。
她問,這是要娶我嗎。
他答,是,我要娶你。
以后她總也想起這句“我要娶你”,他有多深愛她,她便也是如此,很多很多年以后,依然如此。
**********
她以為一生便這樣甜蜜美好,誰也沒料到幾日后上海灘會突遭巨變,那樣更天換日的巨變。
她那天起了一早,才下樓卻看到楚天辭神色凝重地坐在那兒,她頗感奇怪,上前竟看到他滿身污穢的血跡。
哥。她叫了他一聲,究竟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楚天辭好像這回魂,抬頭望著她,我殺了莊爺。
妙然大聲喊道,你怎么能殺莊爺!
楚天辭冷語道,不只莊爺,于定覺也中彈落江,必死無疑。
妙然猶如轟頂,狠狠地一掌摑去,楚天辭,我要你償命。
她一路哭著奔到了碼頭,還有御合堂的人在,看到她紛紛上前,手里的槍亦是上了膛,她全然不怕,她現(xiàn)在怎么會怕死,她現(xiàn)在是只懼怕一人活著,從未有過的懼怕。
瀕死那一剎那,忽然一聲槍響喝住了眾人,妙然認得那響槍的人是定覺的親信李義。
李義說,楚小姐是于哥愛的人,我們不能傷她。
她是他愛的人,就只這一個理由,她得以走到了莊爺?shù)氖赘埃吹角f爺靜靜地躺在那兒,黑色馬褂上還有干涸的血跡,她屈身一跪,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即刻滲出血來,第二個,第三個,她每個亦是那樣重的力道。她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眼前已是血色迷蒙,根本看不清前路,她硬撐著地走到江邊,看著腳下的漫漫江水。
她縱身一躍的時候誰都沒料到,她只是想,她不能讓于定覺一個人死在這樣冰冷的江里,她要陪他,要陪他。她愛他啊。
可只是這樣小的事,她都辦不到,她躺在病床上直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她想到爸爸拉著她的手說她終究會遇到那個人,她終究是遇到了,可怎么只是遇到,竟是這樣短促慘淡的一場相遇。她恨不得死了才好,她真是恨不得死了才好。
等她病愈出院的時候,御合堂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這個上海灘了。
那日是商會的周年慶典,她去江邊祭拜后才去了商會。商會的長老和會員都到齊了,人頭攢動,好不熱鬧。她穿著一身素色的旗袍走進去,楚天辭即刻迎了上來,妙然,你回來得正好。
她粲然一笑,哥,你不記得我說得話了。
楚天辭疑惑不已,什么話?
她還是笑,哥,是要你償命啊。
她話音未落便已開了槍,用那把銀色的手槍,射殺了她的親哥哥。
楚天辭倒地抽搐,痛心疾首地看她,你……就為了于定覺。
我愛他,妙然悲憤地叫道,還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楚天辭極其恐懼地瞪大眼睛,你是莊爺?shù)摹?br> 妙然慘淡地笑,我是莊至云和楚卓梅的女兒。
爸爸臨終前握著她的手,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他還說了這最后一個秘密。
她看到爸爸安詳?shù)睾Χァ?br> 她看到莊爺靜靜地躺在那兒,黑色馬褂上還有干涸的血跡。
她看到腳下漫漫江水,滾滾而來。
楚天辭終于死在血泊中,她又朝空中放了一槍,周圍立刻殺出人馬堵住混亂逃散的人群。她厲聲道,楚天辭破壞江湖規(guī)矩,死有余辜,我作為其妹,親自送他上路,正式接手上海商會。
她暗中救下御合堂的舊部,花了數(shù)月時間籌備,終于坐上了無冕之王的位置,可是她終究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直到這一步,都不是……
**********
過了整整十年,這些年內(nèi)憂外患,時局更是動蕩不安,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撐著,殫精竭慮,每日亦在操勞中度過。
她這十年都住在御合堂,住在小樓里,她以前沒料到,才住了三天的小樓,竟是她一輩子的歸屬,午夜夢回,見到的亦是于定覺,悲從中來,她依然會哭,就如十九歲的她一般。
那天她接道消息,幫會要與她談判。近兩年來日本人支持的幫會一直在上海作亂,暗殺商會的長老,鎮(zhèn)壓各股救國勢力,幾乎到了猖狂的地步。
累累血債自是要他們還的,妙然明白商會大勢已去,索性赴死一戰(zhàn)吧。
李義在旁勸道,小姐,不如再想想。
她搖搖頭,反正是一樁一了百了的買賣,我一個人見他,你們都走。
而后的幾日,她把商會結(jié)束,一直呆在御合堂里等,她已經(jīng)下了命令讓手下人全部撤走,可是李義這些親信卻不肯聽從。該來的還是來了,終于有大隊人馬包圍了御合堂,她在內(nèi)堂侯著,隨身也只帶著那把銀色小手槍。
正門突然打開,隨即又關(guān)上了,進來的只有一個男子,帽沿壓得很低,穿著黑襯衫和灰色西裝馬夾,隨意地朝她走來。
她失神地站起來,即使看不清楚容貌她亦知道是誰,她幾乎不能自已,他活著,好端端地活著,她怎么找也沒找到的人竟然活著。
那男子伸手摘下了帽子,一雙狹長而漂亮的眼睛,他微微揚起嘴角,楚小姐,好久不見。
御合堂眾人亦是震驚地看著他舉槍對準了楚妙然。
定覺淡淡地笑,這次就我們兩個人動手,好不好。
妙然含淚看著他,緩緩地舉起手里槍。
他總是出現(xiàn)得突然,帶著那樣邪氣的笑容說,妙然,怎么這樣巧。
定覺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周遭靜得可怕,眾人皆凝神屏氣地注目著他們。他的槍亦對著她,黑洞洞的槍口,她覺得手里的銀手槍幾乎要握不住了,輕微地晃著。他察覺到了,如既往般勾起嘴角邪邪地一笑,妙然,你輸了。
妙然的手越發(fā)地顫抖,痛苦地叫道,為什么是你。
定覺笑了笑,楚家的人各個會用槍,你怎么能這樣丟臉。
妙然依舊不動,他又說,莊爺教我要重義,更何況是民族大義。
你為什么要幫日本人!她失聲痛哭,手里的銀色手槍應(yīng)聲滑落,你殺了我吧,十年已經(jīng)夠久了,夠久了!
終究還是響了槍聲,就只是一聲。
開槍的是李義,他亦是紅著眼眶,小姐,是于哥他……
他還是笑著,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她聽到他說,對不起,我沒能娶你。
定覺!
不過是做一場日本人要看的戲,他們知道我……我死了,自然怕了,你……你就能離開了。
誰要離開了,我不要離開,我要你活著。
定覺笑道,你怎么……怎么變得這樣傻。
妙然大聲地哭著,我愛你啊,我愛你啊。
定覺伸手撫著她的臉,我亦愛你,忘了我吧……
他的手陡然垂下,閉上了雙眼。
我怎么能忘了你。妙然抱緊他,我一直在等你,一直都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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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那一年竟那樣漫長,要她用一生來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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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寫邊哭的一篇
看過《上海王》哭死,所以有感而發(fā)。
我的媽呀,余其揚,哭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