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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光之庭
緒方寬人是個FREETER族。
姑且社會上是這樣稱呼他這種年輕人的。FREE(自由)+ER(人)。
可緒方寬人并不這樣認為,他不認為整日打工累死累活的自己有什么自由可言。
他只不過喜歡在大半年的辛苦工作之后,帶著錢,背上相機和眩暈藥,遠走他鄉(xiāng),沒有旅伴,沒有向?qū),甚至連自助旅行的書都沒有。錢花光了,再回日本,重新開始新一年的辛苦工作。
頭發(fā)花白的學(xué)者在報紙周刊上大肆指責(zé)這些沒有正當工作,到處閑晃的年輕人,稱他們應(yīng)該為日本的經(jīng)濟低迷負責(zé),他們竟然不愿意像他們的父親一樣做一只勤勞的工蜂做一顆維護社會運轉(zhuǎn)的齒輪,簡直頹廢至極。
每當這時候緒方寬人就想起常來自己打工的壽司店只點一盤漬黃瓜壽司的學(xué)者,這類人通通長著比別人長的食指,以便說話時候用來指責(zé)別人。
只是,懶的愛,懶的承擔(dān),懶的負責(zé),懶惰到?jīng)]有理想不知道算不算錯誤?扇紵饋,仍然會造成刺目的疼痛,實在討厭禁錮,獨自一人在路上就仿佛沉到深深的海底,緊張,窒息,恍惚,卻有極端的自在快感。
背著沉重的大包,走在異鄉(xiāng)的街道上,全憑命運的安排,去看這世界上的另一些人,看充滿往事的博物館,有未知陰影的教堂,那些陽光遍地,咖啡館靠窗戶的桌子,甚至桌上前一位客人撒下的砂糖。
只有糖霜完整可以證明曾經(jīng)的甜美。
所以一直沉迷在路上,每一次,都以為是最后一次,最后一個城市。可當拿到錢,或多或少,回家的夜里,望著頭頂被街上景物剪裁出來的碧空,星星點點,找到北斗,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抬頭都能望見,這世間仿佛罩在同一塊墨黑的幕布之下。所以知道自己又要上路。
當你去了一個城市,便想去第二個,然后更多,所以有的時候,有些事情,還是不要開始的好。
當緒方寬人察覺過來的時候,ANA的班機正在滑行,離開航站,很快,飛機騰空而上,刺穿云層。懷里抱著旅行的帆布包,裝著護照簽證,乙一先生的小說,藥片,干凈的飲用水。他將頭靠在窗子上,徒勞的等待入眠。
這里有人么?
緒方轉(zhuǎn)過頭,并沒有回答,那問話的人已經(jīng)當作沒有人的樣子自顧自的在自己鄰近的空位坐下了。
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輕男生。同樣染了多次嚴重受損的金黃發(fā)絲,涂鴉體恤,洗的發(fā)白的仔褲,布鞋,帆布包,不是身材比自己略高,差點以為是在照鏡子。
小原一將,千葉縣來的,目的地法國巴黎。他微笑的介紹,隨手遞過來一塊口香糖。
緒方把口香糖接了,并沒有吃,塞進旅行包的側(cè)袋里。
接著長達一個小時的沉默,小原聽音樂,緒方注視著自己布鞋上的一塊污漬。
你在看什么?小原拿下耳機,疑惑的問。
我在看星星。
別騙人了,哪里看的到星星,你在看地下吧。小原笑了,露出不規(guī)則的前齒。
因為我們在飛機上,星星在我們腳下。
小原愣了有一分鐘之久。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謝謝夸獎,不過這話是米蘭昆德拉說的。
于是小原尷尬的停住笑,臉上紅一陣青一陣。
于是這次換緒方寬人開始笑。止不住的大笑。也露出不規(guī)則的前齒,仿佛在照鏡子。
笑累了,他重新倒回靠背,閉上眼睛。
他想像飛機正飛過廣闊的中國大陸,飛過有巨大佛像的尼泊爾,飛過海神正在歌唱的愛琴海,想著想著就沉沉睡去。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枕著小原一將睡著了,他也睡著了,腦袋歪向另一邊,他的肩上有細細的胛骨,抬起頭來扭動脖子才發(fā)現(xiàn)酸痛無比,真是絕對不要使用第二次的劣質(zhì)枕頭。
只是大概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在巴黎機場下了飛機,注定不會再見。
是第三次來巴黎,第九區(qū)的古老街道,整街整街,都靜靜的立著大房子,人經(jīng)過它們身邊,顯得軟弱和敏感。一次也沒有去過凱旋門和艾菲爾鐵塔,只是整條街整條街的走著,漫無邊際,卻覺得幸福。
從破舊的小旅館醒來,決定去看看盧浮宮。
金色的陽光照耀標志似的玻璃金字塔,站在大廳的陽光中,眩暈。
身旁幾乎全是旅游者,尤其多數(shù)是上了歲數(shù)的日本人,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在導(dǎo)游的帶領(lǐng)下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華麗的展廳,嘴里嘖嘖稱奇。緒方寬人一瞬間以為不是在浪漫的巴黎,而是在鴨巢的歐巴桑早市,而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認,日本人是個無論見到什么都說好可愛好漂亮好便宜好好吃的民族。
世界如此丑陋,甚至沒有人愿意起死回生,可日語里竟然少有形容不好的詞,從女子高中生到大叔大嬸,從來不說不可愛不漂亮不便宜不好吃。是真的沒有,還是裝點人與人之間的面具,心里自然各自分明。
這可真悲哀。
緒方寬人想著,擺脫同胞的隊伍,可盧浮宮實在太大了,怎樣轉(zhuǎn)似永遠沒有出口似的。他又感到天頂?shù)年柟庹丈渌a(chǎn)生的眩暈。前面的大屋子里掛著鎮(zhèn)館之寶:達芬奇的名畫《蒙娜麗莎》,可周圍游人如織,根本靠不到前面去,他抬起手里的相機,按下快門,可發(fā)現(xiàn)只照了身前一位游人的禿頭。他轉(zhuǎn)身想離開。
卻看見熟悉的金黃發(fā)絲和那個不大舒服的肩枕的主人。
小原一將在人群的另一頭墊著腳,不輸人后的張望著。
轉(zhuǎn)頭的那一瞬間,小原一將也看見了自己,他趕緊抬起手,費力的招了起來。
又像照鏡子,明明周圍擁擠的動不得,卻仿佛雷達一般清楚的望見他,于是周圍的人都消失了,只剩小原一將焦急的墊著腳尖招手的身影,鍍了一層光暈。
這時,被導(dǎo)游帶領(lǐng)的隊伍到了觀賞時間,紛紛朝兩邊魚貫而出,后來的新的隊伍補充而上,人群就像波濤洶涌的浪,騷動起伏起來。于是,站在那邊的小原一將和站在這邊的緒方寬人被越推越遠。
一瞬間竟開始恐慌,有走進便有離開,可離開了會不會是決絕?被身邊健壯的歐洲人推著幾乎是倒著的向后退,卻想逆流而上,因為喧鬧的大廳可以清晰的聽到他用日語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看見他焦急的揮著手想擠到自己身邊來。
中庭的咖啡館!用進全身力氣的朝他喊。中庭!
就看見他消失在人群里,消失在大門的另一側(cè)。
失望的停下腳步,奇怪的是剛才那些仿佛故意阻擋在他們中間的旅人都不見了,只剩自己立在日光下。不可能聽見的。對自己說,卻莫名的難過。
緒方寬人坐在中庭的咖啡館給日本的朋友寫名信片,一張寫了兩個小時。寫完后,他又拿出一張新的,決定再寫兩個小時。
什么破爛中庭,簡直太難找了。腦后響起日語。手一顫,一滴大大的墨汁滴在潔白的名信片上。
小原一將立在眼前,背著大大的旅行包,滿頭大汗。
不是一樣找來了?用手背把墨跡擦去,繼續(xù)寫。
NE,緒方君,看見《蒙娜麗莎》了么,真是太美了。小原放下背包,又像第一次見面時候一樣,自顧自的在他身邊坐下
想來小原一將果然是日本人,正符合自己總結(jié)的民族性,一瞬有些好笑。沒看見,光看見前面的禿頭了。
什么?那么神秘那么美麗的畫作……。小原又是一臉驚訝。
多么神秘多么美麗沒看出來,就是覺得那畫太小了。緒方寬人沒抬頭繼續(xù)說,他覺得小原一將張著大嘴望著他,于是心中偷笑。
力量對比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了。
只是,從那天起,兩個日本人決定結(jié)伴而行。
小寬,你看!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自作主張的改了稱呼。
干嗎叫那么親切。抬頭望他指的方向,鐘樓上有怪獸的雕像。
你可以叫我將嘛。小原解釋到。
小原桑。清楚干脆的重復(fù),緒方寬人什么時候聽過別人的話。
就看見小原一將站在原地猛跺腳。
將……。心里怯生生的喊。S……HOU……。
大概喊了一百遍。
這是我的心靈和你的心靈對話,就仿佛我們都已經(jīng)離開人世,兩人一同站在上帝跟前,彼此平等---就像我們本來就是的那樣。將面對巨大的歌特建筑,揮著雙臂,興奮的念中學(xué)課本里學(xué)的句子。
將,這是《簡愛》里的臺詞。寬坐在他身后的臺階上,撐著下巴。
那又怎樣?將繼續(xù)振臂高呼。偉大的雨果。
可我們現(xiàn)在是在巴黎圣母院,《簡愛》也不是雨果寫的。寬繼續(xù)撐著下巴,無奈的望著眼前興奮的旅人。
于是,寬覺得將時刻在找機會報復(fù)自己。讓《簡愛》和雨果都去死吧,他小原一將無非要踩住緒方寬人的尾巴,跟他好好干一架而已。
青年旅館的招待微笑的問他們是不是日本人。
上樓的時候小原一將邊甩著鑰匙,邊不解的問。
為什么一下子就知道我們是日本人啊,該不是從你的身高上看出來的吧。
不,從你的英語上看出來的。
于是,將就絆了一個趔趄。他踩到了自己的尾巴。
于是,雕花的歐式旋轉(zhuǎn)木樓梯,一只耷拉著尾巴的貓無聲的攀爬著。
就說過,力量對比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
兩人一起從巴黎轉(zhuǎn)機去維也納。
住在維也納大學(xué)附近的青年旅館里。再三掂量錢包,還是決定合租一間房。
屋子不大,一把椅子,一張床,一扇窗戶。天棚很高,面向大街的窗上垂掛裝飾著流蘇的長窗簾。緒方寬人撥開窗簾往下望,有軌電車隆隆的開過來,燈光通亮的車廂里只有一兩個乘客,坐在窗前的維也納女子帶著講究體面又孤注一擲的表情。
他轉(zhuǎn)過身,習(xí)慣性的拿著毛巾拉開浴室的門。
一分的沉默之后。對不起。他關(guān)上門退了出來。
呀!你偷看人家!浴室里傳來小原一將殺豬似的尖叫。
緒方寬人不想解釋他實在對男人的光屁股提不起什么興趣,可將叫的他仿佛當眾非禮了他,緒方只好退回床邊,拉開包開始吃巧克力。
將洗的滿臉紅紅的跑了出來。叫囂著下次絕對不和緒方寬人住一個房間,省的莫名的被非禮,誰知道你這個不正直的會干出什么事情。
寬也不想辯解,說了意外就是意外,你這個身高177公分體重120的龐然大物叫我怎么非禮。
那么是洗完了?洗完了換我。
日本人過分喜歡洗澡,這真不是個好習(xí)慣,就比如這樣簡陋的青年旅館,只能洗冷水浴,實在不明白將怎么洗到滿臉通紅。
拿毛巾擦著濕濕的發(fā),發(fā)現(xiàn)將早就在床上擺了個大字型的睡著了。像推動一團豬肉一般把他翻了個個兒,于是他就很聽話的臉沖墻繼續(xù)打呼嚕,倒出一人大的空隙。在黑暗中在他身后躺下,可以聞到他發(fā)上水果香波的味道。
維也納的夜實在太冷了,夢里大概會夢到老家的暖爐桌,于是寬翻了個身,面朝將,他溫?zé)岬南窕馉t,姑且在遙遠的異鄉(xiāng)取取暖吧。
夢里面是穿著禮服的婦人穿過通透的走廊,耳邊響起教堂的圣歌。
寬被一陣胸悶壓的睜開眼睛。身后將很不客氣的維持著一條胳膊一條腿上下夾擊壓在自己身上的姿態(tài)呼呼大睡。天已經(jīng)亮了,歐洲獨有的絢麗晨光從窗戶外射進來。寬憤怒的把他的手腳扔回去,怎奈那手腳在空中作了一會兒直立運動,又穩(wěn)穩(wěn)的壓回自己身上。
是我被非禮了好不好。緒方寬人想著下一站絕對不要和小原一將合租一個房間了。
買了地圖。
于是兩人可以背著包在維也納的大街小巷穿行。
走累了,在露天咖啡館坐下,望著在煙霧和咖啡香中交談的當?shù)厝恕睾偷奈绾箨柟馊鰸M雕花的木桌,緒方寬人的手邊放著一小束蝴蝶花,從剛才經(jīng)過的小姑娘手里買的,他要了一杯黑咖啡,攤開日記本,開始寫日記,小原一將坐在另一邊騷動。
終于他決定站起身子,去蛋糕柜臺點蛋糕。他一臉幸福的挑了一塊擺了水果和焦糖的核桃蛋糕,卻無法和披著大紅披肩的女店主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寬望著手足無措的將,也望著那維也納女人。
他開始幻想,也許這女人是茨威格小說里等待整夜的舞女,也許是弗洛伊德敏感的女病人,也許是克里姆特的紅粉知己……可,小原一將站在那里,殺風(fēng)景的要了一塊核桃蛋糕,于是她就只是街頭咖啡店女掌柜。好吧,他站起身來,決定幫幫他。
寬繼續(xù)記他的日記,將在另一頭一臉幸福的吃他的核桃蛋糕。
寬抬頭望他,一絲焦糖巴在小原一將俊美的臉上不愿意離去,他輕輕的抬起手,幫他擦去。
微風(fēng)吹過,桌子上的蝴蝶花顫了顫,空氣里有陽光和咖啡的清香。
原來女店主是弗蘭茨國王的小伊麗莎白。
只要你愿意。
他們決定在維也納分道揚鑣。
原因是緒方寬人想去德國,而小原一將執(zhí)意去比利時。
結(jié)果是巴伐利亞黑森林和比利時圣羅森巧克力無法妥協(xié)。
好吧,有緣再見。緒方寬人在青年旅店門口朝小原一將揮手。
不,我們在荷蘭會合,我看了你的旅行地圖。
呸,偷看我的計劃,我不去荷蘭了。緒方寬人暗想。
你,在這里等我。小原一將塞過來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的標著鹿特丹一家旅館的地圖。完全命令的口氣。
緒方寬人接過那張紙,放在背包的側(cè)袋,緊鄰那塊口香糖,轉(zhuǎn)身,沒有說再見。
走了好遠好遠都沒有回頭,他數(shù)著腳下的大理石地面,一塊,兩塊,三塊,四塊,五塊,六塊……我哪能被你賴上,我不去荷蘭了,緒方寬人想。
我想和寬一起旅行!小原一將突然在身后大喊,驚起一群白鴿。
八塊。緒方寬人數(shù)道。維也納的陽光溫?zé)嵋鄣娜鲈谏砩,頭上一群白鴿盤旋。
沿河的長途火車,歐洲之星。
舊舊的,在描寫二次大戰(zhàn)的歐洲電影里可以看到那種火車,慢慢在鐵軌上搖晃著,緒方寬人抱著大包,安靜的望著窗外,望著經(jīng)過的一個又一個小鎮(zhèn)。
他想他經(jīng)過了一片熏衣草田 ,一個種滿葡萄藤的山坡,一個彩色琉璃瓦教堂。
Willian Armstrong說過,人生如馬戲團里走鋼絲的人,他必須靠著左右搖擺來保持自己的平衡,所以人們想看丑的東西,也想看美的東西。
之所以喜歡旅行,是在這些安靜的歐洲小鎮(zhèn),在這些塵世的角落里,人們按部就班的活著,老老實實的勞作,和和氣氣的指揮,什么理想的沖動,事業(yè)的狂熱,乃至動蕩政治,世界杯,追星族都不相干。
只是生活。安靜又豐美的生活。
所以討厭喧鬧的東京,討厭朝九晚五。
就仿佛黑暗中細長的水管是通往理想和未來的通道,男人和女人都歡欣雀躍的往外擠,被某種可能性吸引,以為到了那里就會變成另一個嶄新的自己。可出口是垃圾場一般的東京,人們被聚集,擠壓,定型,最后混合一起被扔掉。
真的那么有趣么?
夕陽。
在黑森林附近的小鎮(zhèn)下車。
買了面包和葡萄酒,坐在波光粼粼的河邊。面包喂水鴨子了,酒是一定要自己喝的。
緒方寬人知道自己不懂酒。
一瓶酒拿來,喝醉了就好,至于什么酒,他不在乎。
傍晚五時四十三分。
緒方寬人覺得自己醉了。
好吧,就這樣吧,既然決定了就不要后悔。
不斷告訴自己,所有一切已決定。
只是,他躺下了,再也無力爬起。
天色漸漸暗了。
他躺著,嘴里發(fā)出單音節(jié)。
開始想念一個人。
想念藏在那些枯萎的草叢,深到根莖。
在異鄉(xiāng)的夜里,躺在潮濕的草地上,面朝星空,喝醉時只能想起最愛的和最恨的。
可不幸,兩者重合。
就如一個玩著魔方的人,在經(jīng)過大量嘗試之后終于把所有色塊一一對上。
有些事情無非是喝醉的答案。
他爬了起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于是,他去了荷蘭。
書里說人只有一次生命,所以他不能用試驗證明假設(shè),因此他永遠不知道被自己的情感所左右到底是對還是錯。
緒方寬人躺在荷蘭一家灰暗的小旅館里,嚼著一塊近似發(fā)霉的口香糖,手里反復(fù)對著燈光看一張發(fā)黃的紙,那上面有他的字,仿佛孩子筆端圓潤的英文。
小原一將好慢,他一定是掉到巧克力池子里去了。
好失望。
雖說失望也是一種幸福,因為有所期待才失望。
可,不可抑制的只是單純的失望。
無法延伸到任何非本能的哲學(xué)情緒。
他盯著桌上的時鐘,看時光從眼前流過。
洗澡,頭發(fā)濕濕的撒了一點巴伐利亞的玫瑰水,不刺鼻的香。光著腳踩過地板,扭開電視,英文節(jié)目,開始吃零食。
生活里沒有零食像小原一將那樣的人一定會沮喪,可吃太多零食緒方寬人更沮喪。
就如同夜晚最大的悲哀不是沒有月亮,而是皎潔的月光下找不見誰的身影。
敲門聲。
驚的一下子跳下床,打翻了一大盒純味圣羅森。
小原一將站在門外笑,臉曬成了巧克力色。
最近怎么樣?他問。
我在等。
等什么?
緒方寬人沒有回答,他又不能說他在等他。
半個小時以后,小原一將以一個頗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開始吃巧克力。
嘴里喋喋不休的說著比利時見聞。
緒方寬人靠著床,抱著膝蓋坐在地板上,眼睛注視著電視屏幕。
你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小原一將突然抬起頭,把鼻子湊的很近很近。
緒方寬人轉(zhuǎn)過頭,差點碰上他高挺的鼻子,他的唇微微張開,索吻的形狀。
愣了三分之一秒,他很不客氣的把他的頭拍回床上。
干什么,我被巧克力噎死了。小原一將喊了起來,咯咯的笑。
夜里屋外下雨。
街道濕潤,路燈昏暗,傳統(tǒng)的歐式壁爐燃著溫?zé)岬幕鹧妗?br>
小原一將維持著自己霸道的睡姿,手腳并用,抱著身前小小的身體。
耳邊是他微弱的呼吸,緒方寬人在黑夜里睜著眼睛,聽屋外雨滴打在大理石路面上的聲音。
他轉(zhuǎn)過身,有些困難,全因他抱的太緊,他把頭埋進他的懷里,閉上眼睛。
真的很好聞。黑夜里響起他的聲音,吻落在發(fā)絲。
玫瑰水,德國買的。他在黑夜里閉著眼睛回答。
比利時下了很大的雨,我坐飛機來的。
花了很多錢?
當然,夠買一百盒巧克力呢。
為什么?
我不能讓你等。
我熱愛巧克力,我熱愛你發(fā)上的香。
愛語呢喃與咀嚼食物的聲音,只要盡情,同樣是天籟。
只是,這個世界有時候太冷漠了,兩人一起,是溫暖對方的身體,也溫暖彼此的心。
我們睡在一起,也許有一天我們想攜手共度人生的顛簸和跌宕。
白天雨仍在下,撐了透明傘去逛游樂場。
古堡用的是真正的古堡,旋轉(zhuǎn)木馬上繪了查理二世的頭像。
買了大號的甜筒,在旋轉(zhuǎn)木馬對面坐下開始舔。
緒方寬人默不作聲的晃著雙腳,白色的奶油冰淇淋開始融化,像溫?zé)岬臏I。
他望著旋轉(zhuǎn)木馬,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jié),一切都是圓的,小時候寂寞的時候就遠遠的望著它,仿佛從今有了永恒,只是,它旋轉(zhuǎn)了一輩子,到底往哪里狂奔才是歸宿。
小原一將開始不合時宜的感慨。
這里可是荷蘭啊。
荷蘭又怎樣。
在荷蘭一匹馬和一頭驢都可以結(jié)婚。
我不要和一頭驢結(jié)婚,我怕被壓死。
小原一將停了片刻。
和我結(jié)……。
緒方寬人抬手把冰淇淋塞進他的嘴里,用力太大,便濺得他滿臉都是。
喂,你想害死我嗎?!他叫,站起身子,掏出紙巾,開始抖落滿臉的冰淇淋碎屑。
寬就晃著腳,大笑起來。
不要以為在合宜的時間合宜的地點就想做不合宜的承諾。
我怕自己會當真。
爭論來爭論去,最后意見統(tǒng)一的去了瑞典。
有高大的教堂。有極光。
花兒的芳香彌漫在空氣中,風(fēng)兒睡了過去,瓦藍的天靜靜的覆蓋,遠處山頂古堡屹立,教堂的鐘聲回響。
古堡里是否有藍絲絨的扶手椅,軍官和發(fā)條娃娃,不朽的花朵開放,燃著蠟燭,亡靈們圍成圓圈跳舞,永遠看不到黑夜里的太陽。
那是故事書。并排的在破敗的石階上行走,繞過無人煙的古堡,準備去看看山頂?shù)慕烫谩?br>
不,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跟了我們好久。
!急急轉(zhuǎn)頭。只有一只黑貓拱著背繞過墻角而已。
你膽敢騙我!抬手抓身前人兒的發(fā)。
怎奈人家早留下銀鈴般的笑聲,跑遠了。
即使并非基督教徒也會被教堂的莊嚴氣氛影響。
一瞬間,靈魂仿佛被凈化。
神甫正領(lǐng)著當?shù)氐拿癖娮龆Y拜,他誦一句,大家齊聲重復(fù)一句,光從琉璃的彩繪玻璃外滲進來,上面畫著面容慈祥的圣母。
兩人在最后一排坐下,閉上眼睛,開始念祈禱文。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望見頭上被涂成藍色的蒼穹。上帝在那里。
你對上帝祈禱了些什么?
不告訴你,你祈禱了些什么?
我也不告訴你。
于是,兩人重新閉上眼睛,祈禱對方的祈禱同自己一樣。
我怕上帝聽不懂日文,又用英文說了一遍。
我也是。
教堂里的管風(fēng)琴響了起來,一直在蒼穹里回蕩。
夜里回城里的旅館。
放了行李,只帶了水,又開始滿街轉(zhuǎn)。
繞過夜里昏黃的路燈,繞過狂歡的人群。
繞著繞著,就繞到當?shù)氐募t燈區(qū)。
哇,上帝怎么允許只穿內(nèi)衣站在大街上。某人笑著說。
上帝也是男人。另一個回答。
緒方寬人注視那些女人,她們扭著用黑色蕾絲勉強蓋住的屁股,男主顧上下打量,要求她們轉(zhuǎn)幾個圈。
一瞬間,他想起牲口市場,某些人在挑選驢子時候總讓它們轉(zhuǎn)幾圈,看看蹄子,看看牙齒。
于是,他有點惡心,轉(zhuǎn)身想離開。
難得來一次,你不挑一個?小原一將問。
您自便,我不奉陪了。他轉(zhuǎn)身回旅館。
小原一將沒有跟著回來,這使得緒方寬人和旅館的門結(jié)下了怨恨,他用力摔打它。
關(guān)門的聲音在整個旅館仿佛地震一樣的回響。
他仰倒在床上,在黑暗中開始吃巧克力,糖紙扔了一地。
他開始回憶白天跟上帝說了什么,竟然什么都想不起來,果然他的英文很爛,上帝也聽不明白。
他開始想起巴黎,維也納,荷蘭和獨自一人的巴伐利亞。
怎么想,在不同的布景下竟然都站著小原一將。
去死,他罵到,坐起身子,在床上打滾。
可整個旅程就是他,無可否認。
緒方寬人打開床頭燈,摸地圖,在上面查找剛才兩人經(jīng)過的那條街,然后扔了地圖,沒穿襪子,跳下床。
“呼”的一聲打開門,邁步的時候差點被絆倒。小原一將坐在門口。地上同樣一堆糖紙。
他站起身來。
總算想起我來了?他笑著問,眼睛瞇成一條縫。
緒方寬人轉(zhuǎn)身關(guān)門。
他趕緊抬起手,擋在門縫里,他好聰明,知道他不會舍得夾他。
于是,門縫越撐越大,大的容一個人輕松的鉆了進來。
你想去哪?明明知道仍然跟在他身后問。
或是說,你……吃醋了?他壞笑的得理不饒人的繼續(xù)追問。
才……“不”還沒說出口,嘴已經(jīng)被唇封上了。
長長久久的吻,無法呼吸。
兩人就勢倒進軟綿綿的大床里。
他拉著他襯衣的衣襟問。既然發(fā)情了為何不去找漂亮姐姐?
因為不想要漂亮姐姐,想要你。他仿佛貪戀嘴唇的味道,在他的唇上流連。
輕輕分開又再度落下的吻,翹開小巧的嘴,讓舌尖在口里回轉(zhuǎn)。
仿佛全身無意識的深深陷進床里面,任他吻自己。
并不討厭,可又說不上喜歡,突然被一些情緒悶住。
就仿佛被凍僵一樣,恐懼無法消失。
他出發(fā),像突然邂逅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一樣,可只為在旅途中擦去理想表面的灰塵。
我就像曠野里的鳥,在你眼睛里不可能找到天空。
誰也無法囚禁我。
即使,愛情。
將,夠了。他突然推開他。
他的動作停在原地,愣住了。
半晌。
對不起。他說,翻身下床,扯了外套出去了。
門重重的關(guān)上了,過了好久還一直在黑暗中顫動。
緒方寬人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安靜的夜里仿佛開出了花。
我惦念相思的絕美,也喜歡深情的壓出胸腔空氣的擁抱,更迷戀你糖霜一般的唇。
只是愛的死去活來,到了最后,還是會走向孤單。
有些愛情,開過最翻騰的花,卻結(jié)不出果。
他,緒方寬人就是這樣的人。
他怕貪戀了某個懷抱的溫度,就像被折斷翅膀的鳥,再也無法飛翔。
所以。
無所謂現(xiàn)在和將來,也無所謂永遠,美麗的東西稍縱即逝。
就像自己小時候一直相信有圣誕老人,他不來,只是因為家里沒有煙筒。
大了,才知道,有些事情信不得,每年為自己買禮物的。
永遠是自己。
第二天早上,他獨自一個人去看極光。
他站在世界的盡頭,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回家。
于是,他回家了。
像他一直那樣,獨自一人。
緒方寬人在盤子上擠了洗滌劑,用手搓了起來。
日子又重復(fù),他回到熟識的壽司店繼續(xù)打工,積攢下一次旅行的費用。
如果形容無法感知。
讓人什么也看不見的強光和徹底的黑暗。在某種意義上等同。
只是小原一將是讓人什么也看不見的強光,緒方寬人是徹底的黑暗。
他繼續(xù)洗盤子,什么也看不見。
不過是一次旅行,不過是一個人,就像在肩頭棲息的一只蝴蝶。
只要你肯等它總是要飛走的。
下次去哪里好呢?去南美。在棕櫚樹下融化。
金槍魚中段壽司。
如果可能,并不想以這樣的方式重新相遇。
小原一將穿著西服,和幾個同事模樣的人說說笑笑走進店里。點一盤金槍魚壽司。
他說過他已大學(xué)四年級,歐洲之行無非是最后的青春祭奠,如此看來,他果然已經(jīng)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
彼此注視有一分鐘之久。
然后。
緒方寬人用干凈的毛巾擦手,開始切壽司。
小原一將給幾個人倒茶,態(tài)度親切。
夜半,幾個上班族早已鶯歌燕舞的喝高了。
于是,把毛巾綁在頭上,開始跳阿波舞。
緒方寬人頻頻看表,快到打烊的時間了,他心猿意馬。
小原一將正往一個年歲稍大的職員頭上綁毛巾,高聲笑著。
于是,緒方寬人低下頭繼續(xù)洗他的盤子。
緒方君最近好么?他的聲音,椅子拉動的聲音,他在近旁坐下,擺脫狂舞的人群并非易事。
很好。并沒有抬頭。
公司里的應(yīng)酬,沒想到這么湊巧。
真巧。
然后長時間的沉默,緒方寬人擦盤子,小原一將搖晃裝了酒的玻璃杯。
說不出其他。
我無法和你說這半年來,我在夜里一直無法入睡。
因為總是無盡的寒冷。
小原一將一星期來三回,儼然壽司店變成了他們公司的法定休閑場所。
他帶領(lǐng)一群人跳阿波舞,有時候也會嚴肅的說些公司技術(shù)層面的話。
夜半,他就有的沒的坐在吧臺邊開始搭話。
緒方君就不想找個正經(jīng)工作?他問。
我做著很正經(jīng)的工作。
無法繼續(xù)下去的談話。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差點以為是在照鏡子,可這才發(fā)現(xiàn)彼此是多么的不同。
就像果然沒有圣誕老人。
所以,多么乖的孩子也得不到禮物。
圣誕前夜。
他來壽司店,一個人。
街上華燈閃耀,時髦的情侶一定是去了能看見海的包房,于是冷清的壽司店里他也一個人。
于是,他點了鋪了蒲公英葉子的壽司。在他眼前慢慢吃完。
花蕊會隨風(fēng)飄散的蒲公英,葉子竟然是苦的,也許是懷念不辭而別的花蕊。
這真奇妙。
一起過吧。他問。
恩。
我家在附近,打烊以后一起上去喝一杯?
恩。他就只是恩。
跟他一起上了樓梯也沒有說一句話。
他開燈,把西裝甩在沙發(fā)上。
公司的宿舍,小了點。他笑到。喝什么?
酒。
他倒了一杯威士忌,遞過來。
指尖和指尖碰觸,帶有他熟悉的溫度,一瞬間松了手,杯子掉到地上打碎了。
他突然把他推倒在沙發(fā)上開始吻他。加了冰的威士忌順著地板流淌。
為什么不告而別?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是撕咬。
為什么每次我伸出手你都要逃走?手指插進發(fā)里粗暴的揉著。
你在害怕什么?粗重的呼吸,仿佛將對方吞食殆盡。
我怕我們那么的不同,會成為彼此的牢籠。
讓那些籠子都見鬼去吧,我愛你,僅此而已。
他吼道,發(fā)瘋。
我愛你,一直愛,從地球的這一頭到那一頭。
我要阻止你逃走。
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唯獨剩下為你受苦。
你帶給我的撕裂心臟的痛苦。
早上,仍舊在熟悉的胸悶里驚醒,他保持慣常的姿勢抱著自己。
緊緊相貼的肌膚有溫?zé)岬挠|感,他的肩頭和背布滿自己的抓痕。
起身,讓他抱著被子,不至于驚醒。
揀起散了一地的衣服穿好。
推門出去了。
天剛蒙蒙亮,于是寬開始在凌晨的街道上奔跑,聽風(fēng)呼嘯過耳畔。
如果張開雙手是不是就能飛翔?
只想要飛翔。
他想賭最后一次。
看他緒方寬人輸給了小原一將,還是相反。
無論是何種結(jié)果,他欣然接受。
賭注,只有一次。
請問緒方寬人在么?圣誕假期一過,下了班去喝酒。
他辭職了。
辭職了?
好像說是去旅行了。
這樣啊。
小原一將轉(zhuǎn)身邁出壽司店。
你是成心想讓我被解雇啊,他笑了起來。
只是這次,我再也不會讓你逃跑了。
說什么想要自由,只不過是個愛玩的孩子而已。
跑到西瑪拉雅山上也好,沉到太平洋下面也好,你要坐火箭我也奉陪到底。
你注定是要輸給我的。
勝負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
小原一將掏出手機,老板,去巴黎那個外派任務(wù)能讓我去么?
六個月之前來盧浮宮這里人聲鼎沸。
六個月之后的星期三,走廊里寂靜的仿佛聽到自己的鞋子摩擦燙金地板發(fā)出的聲音。
緒方寬人沿著撒滿陽光的走廊緩慢的走著。
走廊盡頭是《蒙娜麗莎》的畫像,他想起有一個人曾經(jīng)在這里焦急的用日語呼喊自己的名字。
他在畫像前停下腳步。
他抬頭望,畫上的女人笑著,有人說這女人曾經(jīng)是達芬奇的情婦,只有面對愛人的時候才能綻放出延續(xù)不變的微笑。
所以這樣的微笑引的所有人側(cè)目。
并非神秘,緒方寬人突然覺得美。
這副畫果然太小了。日語,說話的人從身后來,在自己平行的地方停下。
抬頭,望著來者目不斜視的雙眼。
你輸了。他說。
永遠不肯相信別人的孩子得不到禮物。
輸?shù)膹氐,他帶禮物來了,一枚戒指。
轉(zhuǎn)回頭,繼續(xù)望那副畫,突然就笑了。
原來。
他無法折斷我的翅膀,因為他就是我的翅膀,沒有他在,我無法飛翔。
就像。
當你想和一個人一起旅行,你只想旅程盡快開始。
當你決定和一個人一起共度余生,那么從這一刻起,生命重新開始了。
穹頂上巨大的窗戶透進耀眼的日光,兩個人并排站著,立在陽光里。
這陽光撒滿庭院
延續(xù)一個世紀不曾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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