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天使。

　　他守在一座繩橋旁邊，總是喪氣地垂著頭。

　　有一天，一個憂郁的王子來到了這座橋的面前。王子穿著銀灰的盔甲，騎著鬢毛光滑的駿馬，腰間掛著長劍。王子剛一出現(xiàn)，天使就緊緊地盯住他，不再意志消沉了。

　　“你好。”跟所有的天使一樣，這個天使長得非常美。他的嗓音柔和而夢幻，“這里很久沒人來過了。”

　　王子望見了那潔白的羽翼，“你、你是一個天使？”

　　“是的，我是一個天使。你來這里干什么？”

　　王子憂郁地答道，“我是一個離家的王子，前去尋找天堂，偶然來到了這里。既然這里有天使守候，說明我一定是走對了路吧？”

　　“沒錯，這座橋的對面就是天堂�！碧焓拐f，“但是，容我一問，你為什么要去天堂呢？”

　　王子回答，“因?yàn)槲蚁肴ヒ娢业纳瘢缓笞屗盐易兂梢粋�天使，就像你一樣�！�

　　天使嘆氣道，“哎呀，你看起來年紀(jì)輕輕的，怎么會想這樣做？人世間有很多好玩的東西，還有吃的喝的，你知道天使都不能吃喝嗎？因?yàn)樗麄儾恍枰@么做，所以神禁止他們吃喝。此外，還有很多事是只屬于人類的，例如愛情。你有愛人嗎，殿下？”

　　王子困惑地看著天使，“沒……沒有�！�

　　“那多可惜，殿下�！碧焓孤冻鲂θ�，“有騎士效忠于你嗎？”

　　“七位騎士。”

　　“你有自己的領(lǐng)地嗎？”

　　“有的�！�

　　“有妻妾和子女嗎？”

　　王子有點(diǎn)生氣，但還是如實(shí)回答，“沒有�！�

　　天使發(fā)出了嘖嘖的聲音。狡猾的神情浮現(xiàn)在他干凈的面孔上，顯得十分矛盾�！澳悄阌行枨蟮臅r候怎么辦？你會讓你的騎士們把你按在馬廄的地上，用力刺穿你的屁股嗎？”

　　“天使！”王子這下真的憤怒了，大聲喊道，“你怎么能說這種骯臟的話？我想去的是天堂，不是地獄！”

　　天使的臉色凝固了，定定地望著王子。

　　良久，天使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確實(shí)是個虔誠的人。”

　　“剛剛是個測試嗎？”王子問。

　　“對�！碧焓拐f，“那是第一個測試，現(xiàn)在第二個測試要開始了。如果你要通過這里去天堂的話，必須通過考驗(yàn)證明你的資格才可以。”

　　天使往前走去。迷霧籠罩在他背后。遮住了橋?qū)γ娴木跋�。等天使站到自己面前，王子才注意到他是赤腳的。

　　“你得把我的雙腳砍掉。”

　　天使的話讓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王子說，“我得砍掉你的雙腳？”

　　“嗯，從腳踝處砍掉。”天使興致缺缺地說，“你不是第一個來到這里的人。許多人曾經(jīng)找到過這座通往天堂的橋，接受過我根據(jù)神之旨意制定的測試，卻都在這一關(guān)失敗了。他們不敢讓一個天使殘廢，害怕犯下重罪之后，再也上不了天堂�！�

　　王子十分猶豫。他當(dāng)然也知道，如果他傷害了一個天使，會是多么大的罪過。他可能永遠(yuǎn)也進(jìn)不了天堂。

　　然而這個王子天性善良，幾乎從沒拒絕過任何人的請求。

　　有時候，就連他的顧問也說，他太不像個統(tǒng)治者了。

　　“相信我。”天使見他遲遲未動，又說，“如果你這么做，非但不會害我，反而是幫了我�！�

　　那怎么可能呢？哪個有理智的信徒都不會這么做。但王子聽了天使的話，拔出劍來，剛剛舉到頭頂，卻聽到他的馬開始嘶叫起來�！斑浴�！咴——！”聲音瘋狂極了。王子看向那匹馬，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高舉的長劍。

　　那匹馬一邊瘋狂地叫喊，一邊搖頭晃腦、慌不迭地跑走了。這一幕把王子給驚呆了，直到馬的背影消失也回不過神來。

　　“你的馬是怎么了？”天使問。

　　“不…不知道�！蓖踝用悦５剞D(zhuǎn)過頭來，“她是我最忠誠的伙伴，平常極通靈性。不知道為什么……”

　　“無所謂�！碧焓估涞卣f，“反正牲畜不能上天堂�！�

　　天使說得是對的。王子心想。也許正是因?yàn)樗徐`性，知道主人要去天堂了，所以她就為自身著想，離開了主人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再見了。王子在心里跟母馬道別，默默祝福她一切安好。

　　“你還砍不砍了？”天使流露出不耐煩。

　　王子應(yīng)了一聲，對準(zhǔn)了天使指著的腳踝，全力揮劍砍下。他聽到什么東西碎裂的響動，盡管他什么也看不見，但他慶幸自己沒有真的砍斷天使的雙足。且不說那是何等罪行，他也不愿意看到如此美麗的事物變得殘缺不全。

　　當(dāng)他收起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使低著頭，呆愣愣地盯著自己的腳，活像是首次見到自己的腳一樣。

　　“你沒事吧，天使？”王子問，“我剛才傷到你了嗎？”

　　天使猛地抬起頭，“你、你怎么可能砍斷它？”

　　“你是說你腳上的鎖鏈嗎？”王子以為天使在質(zhì)疑自己的力量，忍不住挺直了腰，“雖然我不知道它為什么是隱形的，可我非但是王子，我也是國內(nèi)最好的騎士之一�！�

　　天使重新打量了王子半晌，“未必吧，我看這全是你那把劍的功勞。殿下，你那真不是一把凡劍�。　�

　　“啊。傳說這是天使的武器，我一直以為只是傳說�！�

　　“有時候傳說比你想得更真實(shí)�！�

　　王子贊同地點(diǎn)頭，然后問，“我通過了測試嗎？”

　　天使愣了，不可思議地歪頭看著他。王子不明白天使為什么這樣瞧自己，有點(diǎn)臉紅，卻還是睜大眼睛正視著天使。見狀，天使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天吶，你還真是……哈哈哈！”

　　“你在笑什么，天使？”王子問。

　　笑你是個巨大的蠢材啊。天使捂住了嘴，防止自己的表情太得意忘形。等他終于樂夠了，他恢復(fù)了正經(jīng)的臉色。

　　現(xiàn)在，讓他想想……他已經(jīng)掙脫了枷鎖，接下來要做什么呢？天知道，他已經(jīng)被困在這個地方近兩百年，每天過著囚犯的日子。先前他還留存著少量魔法，但完全不夠破開束縛，所以他只能盡量改換外形，等人們路過這里，引誘人們嘗試不同的方法解除這個禁制。無一例外，所有的嘗試都失敗了。還有的人，不但不想幫他，甚至?xí)霘⒌羲?br>
　　但那些日子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知他的父親是否想他了？考慮到地獄的統(tǒng)治者有上百個子嗣，恐怕少了他也不會察覺。天使想道。在他父親眼里，只有成了家立了業(yè)、幫助壯大血脈的兒子才值得入眼。

　　回家也沒什么意思，他沒興趣為繁衍而繁衍。

　　倒是沒想到這個人類會擁有真正的天使鍛造的劍。天使的眼神鎖定在王子的面龐上，打起了新的算盤。也許他可以搶走這個人類的寶劍，將其頂替，成為一方統(tǒng)治者。

　　當(dāng)然了，那意味著，這個人類必須死。

　　天使開口道，“脫掉你的衣服�！�

　　“哈？”王子一驚，“呃……”不自覺往后退去，王子的臉不知為何發(fā)燒起來，“不行。我…我要保持貞潔�！�

　　天使呵呵笑道，“你想多了。我叫你把衣服脫了，是因?yàn)槟悴荒馨芽状┤ヌ焯茫鞘且C瀆之罪。”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這套行頭來頂替王子。“還有武器也不行�！�

　　聽他這么一說，王子放下心來。王子解掉了身上的所有東西，但仍然穿著最后一件褲子，乖巧地站在原地。

　　天使故意說，“還有呢？”

　　“不能再脫了。”王子小聲說，“神應(yīng)該不會介意的。”

　　“好吧。”天使也不強(qiáng)求他，“如果到時候神不高興了，別怪我沒勸過你�！�

　　這話明顯讓王子有點(diǎn)緊張。但他到底相信自己更多些，所以沒被天使動搖。天使審視著王子的身體，發(fā)現(xiàn)他完全沒有穿盔甲時那樣魁梧，骨架也不大，肌肉輕薄而漂亮，一點(diǎn)也不夸張，還有那健康光滑的皮膚……王子被他盯得窘迫，臉頰泛起粉紅色。

　　等天使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略感難以置信，天使強(qiáng)迫自己扭過了臉，懷疑起自己是否太久沒有泄過欲，居然隨便就對一個人類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

　　不過，等他霸占了王子的土地和金銀財(cái)寶，他想要多少個情人都不是問題。

　　走到地上散落的物事邊，天使撿起了那把圣潔的劍，微瞇起眼感受它的法力，同時看似無意地啟齒，“你好像沒有正面回答過我，殿下，你為什么想去天堂，變成一個天使？”

　　王子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斑@也是測試嗎？”

　　“不是�！�

　　之后就沒聲了。

　　天使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王子在眺望橋的盡頭，迷霧聚集之地。憂郁的神色又回到了王子的臉上。

　　天使不知道為什么，就很討厭看到那個表情。

　　他有點(diǎn)煩躁地說，“你不想說就算了，走吧，你可以通行這座橋了。”

　　王子并沒有走，而是回過頭來，奇怪地看著他。

　　天使知道自己剛才的語氣不對勁。因此天使更加煩躁了。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想了解王子的事情，又為什么會在王子保持緘默時不高興。

　　“我沒有那個意思�！蓖踝右Я讼麓�，“只是我仍想得到神的眷顧，總覺得不應(yīng)該說出來�！�

　　“到了天堂里，你會接受神的審視，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所有秘密，但他也會原諒你哪怕最嚴(yán)重的罪過。遮掩在任何時候都是沒用的�！碧焓拐f。

　　“我知道�！�

　　羞愧和痛苦之色在王子的眼中打轉(zhuǎn)，“我…我深深地愛著一個人。而他也愛我，卻是不同的方式�！�

　　天使皺眉，不甚理解，“什么？”

　　“他想要我們當(dāng)愛人，像夫婦一樣。他甚至向我求婚了�！蓖踝诱f，“但我不能答應(yīng)�？丛谏竦姆萆希揖褪遣荒�！”

　　“為什么不能？”

　　“他是我的父親�！蓖踝咏^望地說。

　　天使呆了一下，“哦……”

　　想象著自己代入同樣的場合，天使感覺多少能體會到王子的心情了。即便是身為惡魔，他也有點(diǎn)反胃。過了一會，他組織起語言，問道，“所以你，對你的父親，也有那種感情嗎？”

　　“不！我說過了，我深愛著他，但是完全不同的方式。”王子跳了起來，“我知道我父親不會放過我，除非我死。可我不能自殺，那樣我會落進(jìn)地獄里的。這就是為什么我踏上了尋找天堂的路途�！�

　　天使不快地哼了聲，心想落進(jìn)地獄里又怎么了，這自持清高的人。雖然，他勉強(qiáng)能理解，王子還算是有那么一點(diǎn)魅力。

　　還是快點(diǎn)解決掉這件事吧。

　　天使走了過去，在王子反應(yīng)過來之前，用手捧起了王子的臉，將額頭貼上了額頭。王子睜大了眼，不明所以，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天使的鼻息。他的臉再次紅了�？蓯鄣孟胱屘焓挂б豢�。不，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了。天使警告自己，然后閉上了眼，強(qiáng)行闖入了王子的精神世界。

　　在那里，天使搜集到了海量的信息。他需要攫獲王子的記憶，因此他花了很長時間在王子的腦海里瀏覽。幸運(yùn)的是，思維的速度和外界的速度完全不處于同等標(biāo)準(zhǔn)。因此天使離開的時候，王子只感覺過了數(shù)分鐘。

　　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天使的容顏，王子總覺得難以呼吸。實(shí)話說，天使是他見過最美的生物。在還沒看到那雙潔白的羽翼時，王子就相信了對方是天使。

　　“好了�！�

　　見天使松開手，后退拉開距離，王子感到有些失落。

　　“我剛才在給予你祝福�！碧焓估^續(xù)面不改色地瞎編，“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去吧�！�

　　就這樣，王子總算走上了繩橋。

　　假裝沒有看到王子一步三回頭，天使把圣劍和劍帶系在了腰間，悄無聲息地辱罵這個無知的王子。

　　這個蠢得要死的人類，到現(xiàn)在都沒有發(fā)覺他不是什么狗屁天使，也不質(zhì)疑他腳踝上的鎖鏈?zhǔn)窃趺磥淼�，真是讓人懷疑，這樣的腦子是怎么治理土地的。一定是個很糟糕的領(lǐng)主吧！他取代這家伙，說不定會做得更好。

　　盡管如此，天使卻難免不注意到，王子快走到盡頭了。

　　天使記得很清楚，在被囚禁的期間，自己曾經(jīng)給那座橋施過魔法，許久后才恢復(fù)那寒酸的法力。等王子走完三分之二，繩索就會毫無預(yù)兆地?cái)嗔�，讓橋上的人摔個粉身碎骨。

　　至于什么橋的盡頭就是天堂，那更加是謊言，滿是漏洞的謊言。天使一度以為，只有豬一樣的傻子才會相信。

　　王子的記憶在天使的心中飛快地閃過，那些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和人生片段告訴他，王子并不真的是傻瓜，或是無能的治理者。

　　王子只不過是……

　　從未遇到過他這樣的惡魔。

　　天使突然向橋上跑去，邊跑邊喊，“站��！不要動，別再往前去了！”

　　王子聞聲回頭，右腳卻習(xí)慣性地朝前邁了一步。

　　“啊�。　�

　　“啊啊啊��！”

　　后面那一聲是天使的驚叫。

　　在腳下的木板倒塌前，天使就已經(jīng)絕望地跳下去了。他飛撲向那個墜落的人影，用上所有剛恢復(fù)的力量，操控著風(fēng)的趨向。所幸，他最終接住了王子。

　　王子在他懷里發(fā)著抖，但是聲音夾雜著憤怒，“你、你，騙了我？你早就知道橋會變成這樣！”

　　天使暗叫不好。

　　“呃…那個……”天使望著王子的藍(lán)眼睛，“其實(shí)，呃，我忽然想起來，其實(shí)還有第三個測試，是…啊，專門為更高階的天使準(zhǔn)備的。神覺得你很有潛質(zhì)。”見鬼的，這樣下去他能圓上所有的謊嗎？天使一邊擔(dān)憂著，一邊想到什么說什么，“所以神吩咐我，給你安排第三個測試�！�

　　“真的嗎？”王子明顯不相信，“你倒說說是什么測試？”

　　“就是……”

　　天使感受著猶如鞭打的冷風(fēng)，“嗯，就是……”他在王子愈發(fā)寒冷的目光中脫口而出，“去地獄歷練幾天！神真的這么告訴我了。”

　　“不��！”王子立刻掙扎起來，天使趕緊抱緊了王子，以免他掉落出懷抱，“我不能去地獄那種恐怖的地方！”

　　“別害怕。”天使安慰道，“神還派遣了我與你同去。作為你的考官，我會保證你的安全的。而且，我向你保證，地獄絕對沒有那么糟。我們……我是說，他們經(jīng)常辦派對，唱歌跳舞玩游戲�，F(xiàn)在已經(jīng)是和平時代了�！�

　　王子驚異地說，“是嗎？！”

　　稍微安靜了一下，王子又大呼小叫起來，“可你是個天使，地獄之門怎么會對你開啟呢？”

　　“無須擔(dān)心�！�

　　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那座橋，翱翔于空的天使顯現(xiàn)出真實(shí)的外貌。羽翼的白色褪成了黑色，豐滿的羽毛變成了猙獰的骨皮，額頭伸出了黑犄角。但是王子發(fā)現(xiàn)，他的長相實(shí)際沒有變化。

　　“你變得好像惡魔��！”王子說，“你的魔法真厲害�！�

　　那當(dāng)然了，還有誰比自己更像鏡子里的自己？惡魔心想。

　　“我也可以將你變成惡魔的樣子�！�

　　“我非得變成一個惡魔不可嗎？”王子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

　　“除非你想在地獄里引人注目。那對你來說，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好吧�！蓖踝訃@了口氣，“我真不明白神為什么要這樣考驗(yàn)我。我也沒有成為更高階天使的心愿。不過，既然木已成舟，我就只有接受自己的命運(yùn)了�！�

　　哦，可愛的小王子，你還遠(yuǎn)未得知你真正的命運(yùn)是什么。朝著最近的地獄之門飛去，惡魔秘密地?fù)P起了滿足的笑容�？磥恚降走�是要回家了。放在以往，這不是什么喜慶事。不過，他相信這次父親會熱烈歡迎他的歸來，因?yàn)樗K于決定成家了。而且，他要娶的是跟他門當(dāng)戶對的：一個人類王子。新娘甚至帶來了嫁妝：一把法力強(qiáng)大的圣劍。

　　至于那些謊話，他決定等到王子成為自己的新娘之后，再將一切全部和盤托出。是的，他知道他老是騙人壞透了，但有什么辦法？誰叫他不是天使，而是頂著天使皮的惡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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