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何無明？謂于前際無知。后際無知。前后際無知。于內(nèi)無知。外無知。內(nèi)外無知。于業(yè)無知。異熟無知。業(yè)異熟無知。于善作業(yè)無知。惡作業(yè)無知。善惡作業(yè)無知……于緣生無知。于六觸處如實無知。如是無知無見非現(xiàn)觀。黑暗愚癡。癡類癡生�？偯麩o明�！�
　　——《法蘊論》緣起

　　他同他打過六次照面，不多不少、不生不熟。

　　-1994-

　　第一次在警校。
　　他畢業(yè)兩年，趁休假想返學(xué)校探恩師，遇上又一班新人面試。當(dāng)天不知碰上什么事，陸Sir說正好缺人叫他頂位�；璋嫡n室里開不到冷氣，電扇咿咿呀呀在頭頂打著旋。他坐一排戴星的長官旁邊，頭埋到最低，例行公事念名表問問題，姓咩名咩、為咩想考警校。都是熱血年紀(jì)，個個答得振聾發(fā)聵，想守衛(wèi)香港想報效國家，想抓埋所有壞人，還社會公正清白。不知輪到第幾個，中規(guī)中矩地立定敬禮：

　　“報告阿Sir，我沒得選�！�

　　聲音不小，激起一陣細(xì)索灰塵，鉆進(jìn)鼻腔咽喉，刺得難受。他抬頭望過去，講話的人高高大大，國字臉方下巴，愣頭愣腦不出挑，只一雙眼亮得很，像盯住貓動靜的老鼠。平白無故，張鋌接過話頭問：

　　“什么叫沒得選？”
　　“Sir，保家衛(wèi)國，返工搵食，都是義務(wù)所在，沒得選的嘛�！�

　　大概是自己也覺得話講得滑，講到一半頭都低下去盯住地板，一屋人看他的樣子憋笑。張鋌搖搖頭，翻回手上名冊，在“林國平”這個名字邊上寫了兩句評語，又叫下一個出來。
　　具體寫了什么，是好話壞話，他很快就想不起。反正最后錄不錄用，也不是他頂班的說了算。

　　這一年，劉建明還是普通警員，陳永仁跟著倪永孝順風(fēng)順?biāo)�，黃Sir同琛哥偶爾還能同吃一餐飯。也是這一年，張鋌拿了兩次嘉獎，升職調(diào)班，而林國平作為韓琛的又一批臥底，篩篩檢檢，順利混進(jìn)警隊學(xué)堂。

　　-1997-

　　第二次在靶場。
　　一塊擋板，十二發(fā)子彈，張鋌跟隔壁的槍手較上了勁。一人一槍，瞄的都是同個環(huán)，一環(huán)環(huán)扣進(jìn)靶心，他快，對方也快，他慢，對方也放緩。最后連打了兩發(fā)，后坐力接連，戴著厚重耳罩也被槍響震出一段盲音，又聽得見自己放大的呼吸起伏、胸腔微微收縮擴張的動作、悶出的汗從他額頭滑落、敲在地板的動靜……空曠靶場里另個人的呼吸好似回聲，節(jié)奏貼得無限近，幾乎分不出彼此。
　　又一批來練槍的警員三三兩兩地涌入，腳步加人聲沸騰，倉促地?fù)軄y反正。他定了定神，摘掉耳罩放低槍，上前半步想查看成績，這么巧隔壁的槍手也正按鍵收靶，露出半個腦袋，普通警員的制服，還是稚氣的臉，看到是他，反應(yīng)極快地立正、挺胸、敬禮：

　　“張Sir！”
　　“是你啊。你……”
　　“張Sir是不是記得我個人，不記得我個名啊。”
　　“……”
　　“師兄你這樣很打擊師弟士氣的�！�
　　“那你報多一次名，這次我肯定記住�！�
　　“Yes, Sir！DPC34689，林國平，叫我大B就得了。”說話間兩個人的靶紙都飛到眼前，差之毫厘，勝負(fù)難分，張鋌瞄到對方也偷偷掃著自己那張紙，笑著揚了揚耳罩。
　　“后生仔槍法挺好嘛，再來一局？”
　　大B擺擺手，剛要謝絕，方才進(jìn)來的幾個警員里似乎有他同隊的伙計，看見兩張靶紙稀奇得不得了，都推搡著要大B給自己team爭氣，剩下幾個做師兄的順勢來撐張鋌，兩人都推不過，又開足一輪。這回后生仔打得急，最后一發(fā)脫了靶，立時響起半場歡呼半場嘆氣。張鋌瞇著眼睛看大B對著只槍連連苦笑搖頭，一副懊惱不已的樣子。

　　喧鬧里他向?qū)Ψ缴斐鍪�，握住的同時忽然往前傾了一寸，在他耳邊說：

　　“34689，做人別太耍聰明，做警察也是，記住沒？”

　　后生仔的臉上，有一瞬間露出難以解讀的表情，很快又恢復(fù)到自然的神色，熱情地重重握了下他的手，說：
　　“張Sir你知道我聰明就好啦。”
　　傻仔，眉開眼笑成這樣，像從來沒被人夸過。

　　他拍拍他的肩，收拾了東西就走了，留下后生仔被同伴圍攻要他請客飲茶賠罪。

　　這一年97，香港回歸，□□洗牌，黃Sir擊斃倪永孝，思前想后，辦公室白板上屬于大佬的照片到底還是貼上了新一位；陳永仁認(rèn)了傻強做大佬，劉建明重回警局，韓琛重回江湖。所有黑警接了琛哥一個電話。
　　這一年過完，張鋌也沒有記起來問，他那么好的記性都忘了對方的名字，林國平是怎么會記得他的姓？

　　-2001-

　　第三次在警局。
　　O記逮了幾個勝聯(lián)的古惑仔回來，年輕人求上位，搏到命都不要，幾十公斤的□□，一口咬定上面沒人。黃Sir眉頭皺到能卡死烏蠅，半晌一拍大腿，打電話急call來情報組的同事，帶頭那個姓劉，長了張一看就能上《警訊》封面的英俊面孔，后面跟著兩三個都還打著哈欠，就他一人西裝筆挺雙眼放光。跟黃Sir交談了幾句，神奇地摸出副眼鏡戴上，斯斯文文提個公事包，不知道的真以為是資深大狀。眼看他進(jìn)去同古惑仔輪番周旋。熬到凌晨三點，能套的話都套得差不多，黃Sir拍拍手，放大家休息一刻鐘。
　　張鋌倒了杯咖啡，鉆到陽臺上閉目養(yǎng)神。還未放松下來，就聽到身后很輕的腳步，猶豫著沒邁進(jìn)。一回頭，倒是沒想到會看見大B右舉著個文件袋，左手搭在玻璃門邊，始終沒敲下去。

　　“34689”
　　“到！”似乎是開心他背得出自己警號，大B立了個正，踏步聲驚到陽臺感應(yīng)燈，啪一下照亮，年輕人穿著部門制服，頭上扣了頂黑帽，像模像樣多了。

　　“你做了CID��？”
　　“是啊，張Sir，我來給頭兒送文件�！�
　　“劉Sir做戲做到關(guān)鍵呢，你等一等吧。喝不喝咖啡？提提神。”
　　“不用啦，我喝咖啡，一天一夜都睡不好……張Sir，介不介意我抽支煙？”
　　見他沒反對，大B也溜到陽臺一腳，掏出煙點上火，不知是不是注意了風(fēng)向，煙灰往他的反方向飄。

　　“怎么樣，在CID慣不慣？”
　　“挺好啊，張Sir你都知道我聰明，搞情報我不會差的。不過還是比不上O記，正面碰那些□□大佬，多威啊！”
　　“CID都不差啊，看你們劉Sir，扮大狀扮得多像，演技那么好，能去做臥底啦。哪像我們，平時上街想扮古惑仔跟毒販搭話，沒開口就被認(rèn)出來，真不知道是不是臉上已經(jīng)刻了字�！�
　　大B悶笑了幾聲不回話，見張Sir瞪他，只好眼一閉牙一咬：
　　“別的人我是不知道，張Sir你上街肯定是立刻被認(rèn)出來的。”
　　“你笑我��？”
　　“沒有沒有，我夸你一身正氣。不喝酒不抽煙，新世紀(jì)好男人！”
　　“還笑我！”
　　他一拳過去，對方也不擋，老老實實挨了一記。倒是把張鋌弄得有點歉疚，自己跟后輩鬧什么脾氣。大B咳了兩聲，忽然想到什么，湊近兩步跟他說：
　　“張Sir，我教你怎么演古惑仔啊。”
　　說完一摘帽子，又把外套拉鏈拉下大半，露出皺巴巴的襯衫，整個人松松垮垮地斜著，叼著支煙，陽臺燈光下，他的頭發(fā)有點泛黃，被帽子壓過的幾撮亂發(fā)往各個方向翹起。

　　“阿Sir，來一支��？”學(xué)著街頭巷尾口齒不清的流氓樣子，煙盒遞過來。張鋌實在覺得好笑，接過煙和打火機，誰知道半天點不上，好不容易點上了，第一口吸得太猛，整個口腔像被熏到，又刺激唾液，差點被嗆。他還沒來得及緩，煙被人一把奪走。

　　“都說你不會啦，慢點來，我教你啊�？�，這樣，先吸一口，讓這口氣整個過一遍，再慢慢噴出來。”
　　年輕一點的男人夾著煙，看夜色燈光下呼出的一團白霧，出神了兩秒，指尖湊到另一個人唇邊，小聲地問：“你再試下？”
　　是幾近討好的語氣。
　　那人略微低了頭，就著他的姿勢啜一口煙。兩個人差不多高，只一個偏瘦些，此刻站得近了，打在墻上的影子和另一個影子相疊、覆蓋、復(fù)又分割，說不出哪里怪。

　　他這回顯得熟練很多，也不嗆了，任煙味沖擊口腔，煙很烈，不是他以前抽慣的那種。
　　“怎么？真的以為我不會抽煙？戒了嘛�！彼麖乃稚辖舆^那支煙。大B看起來有點沮喪，往后退了兩步，撓撓頭：
　　“那多謝張Sir給我機會扮老師啦。”
　　“別玩啦，扮什么古惑仔，還是跟著你們劉Sir學(xué)扮大狀吧�！�
　　“怎么，我不像？我看了好多□□片學(xué)的！”言辭間真的是很困惑的樣子。
　　“當(dāng)然不像啦！你一開始就是做警察，從來只學(xué)過做警察，怎么做古惑仔��？”

　　有人敲敲玻璃，比了個開工的手勢，張鋌掐滅了煙頭，喝掉剩下兩口咖啡，示意大B跟上。他走得快，沒注意后面的人實實在在慢了好幾拍。

　　這一年無大事發(fā)生。所有人暗地里潛伏，蠢蠢欲動。張鋌在年底升做黃Sir副手，正式帶頭O記。

　　-2002-

　　第四、第五次，都是O記想逮韓琛。
　　幾趟大的撒網(wǎng)都不順，頭一回還沒展開行動，被保安科的楊Sir臨時插了一腳，硬生生擋掉。保安科也不知道玩什么鬼，韓琛同那個內(nèi)陸來的軍火商手下的人起沖突，還沒審兩句，叫來CID說要給全體留檔記錄。
　　后一回是黃Sir特意叫CID來幫手，當(dāng)晚韓琛同泰國佬交易毒品，頻道換來換去，仍舊被竊聽，幾個回合暗地交手，雙方都知道互相有張鬼牌藏在身邊。
　　張鋌記得大B總是跟在劉建明身邊，有時候視線相撞，點個頭算招呼。毒品交易那晚，大B打了個電話被黃Sir訓(xùn)了幾句，事后他們也沒查，他說有個同事不記得頻道的事，是真是假。

　　八月至十一月間，劉建明從CID調(diào)職內(nèi)務(wù)部，負(fù)責(zé)調(diào)查警局內(nèi)鬼；陳永仁向韓琛打包票會揪出臥底親手解決。這也是張鋌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和陳永仁會面。
　　其后黃Sir從樓頂墜亡，韓琛自地下車庫被擊斃。兩個曾經(jīng)吃過同桌飯、在最困難之際扶持過的‘朋友’前后腳踏進(jìn)棺材。

　　-2002-

　　第六次，是在街邊。
　　張鋌下意識對馬路對過那個人揚了揚手，看對方傻傻地也揮手，在原地立正等他。綠燈亮起，他三兩步跨過去，面上一絲笑意都無，直直對準(zhǔn)他的臉就是一拳。
　　打完又扶他起來，看他傷的重不重，有沒有流血。大B被搞得緊張兮兮，看也不敢看他。
　　“我知道不關(guān)你的事。你聽劉Sir命令去跟黃Sir，也是沒辦法。但是黃Sir不明不白殉職，我這口惡氣不知道要怎么出，你們劉Sir我現(xiàn)在動不了，到底也是他幫黃Sir報了仇……好了，你打回來吧�！�
　　大B倒也爽氣，揮起拳頭還給他。一股鐵銹夾帶甜腥味涌上來，他拿手去抹了兩把都抹不干凈。大B慌忙掏紙巾給他，嘴里抱歉連連。
　　“衰仔，出息了，我都沒打出血！”
　　“我錯了張Sir，張Sir你再打我一下？這次我保證出血。”
　　“有病啊你！”

　　兩個人在街邊茶餐廳坐了十來分鐘，可能是心情都還壞著，互相也不講話。末了他接到上頭電話，要跟他談將來怎么計劃，他應(yīng)付幾句，掛了電話跟大B說自己要回警局。

　　“張Sir�！�
　　“說話啊�！�
　　“……對不起啊。”

　　他這句道歉的語氣那么重，帶得整張臉都有點扭曲，以前總覺得年輕過分的臉，不知何時開始也帶上了陰影，好像真是他害死了黃Sir一樣。張鋌半晌沒說話，最后還是拍了拍大B的肩，走到店門口，又轉(zhuǎn)身沖他喊：

　　“DPC34689�！�
　　“到！”
　　“以后也做個好警察，記住沒？”

　　那天天氣很好，溫暖如春，外頭太陽光照得炫目，只看得清他望過來的眼神，不記得他有沒有點頭、有沒有說Yes, Sir、有沒有笑。
　　但他記得鼻腔里凝住的血液復(fù)又黏膩，很不好受，又說不清哪里不好受。
　　他后來偶爾，很偶爾地想起林國平，會條件反射聞到一股煙味夾著甜腥氣，像他看著他的樣子，模模糊糊，難以說明。

　　2002年11月27日，臥底探員陳永仁被黑警林國平擊斃，劉建明開槍打死林國平，開始接受內(nèi)務(wù)部調(diào)查，被暫時降職。
　　2003年11月，劉建明開始著手調(diào)查保安科楊錦榮，自身出現(xiàn)嚴(yán)重精神問題，最終暴露黑警身份。一同調(diào)職內(nèi)務(wù)部的張鋌參與逮捕，目睹劉建明開槍自殺。

　　-2016-

　　毒品調(diào)查科高級督察張鋌于一次行動中，被韓琛之弟韓朗安插在警局內(nèi)部的臥底打傷，陷入昏迷長達(dá)數(shù)周。

　　他發(fā)了一場大夢。

　　夢里不免要記起很多人事。他第一次入警校、拿獎?wù)隆⒌谝粋�逮的疑犯；記得被黃Sir面試，加入O記，第一次掃場；韓琛來找黃Sir，兩個人笑瞇瞇的同桌吃飯，又是差不多的場景，黃Sir惡狠狠地跟韓琛說，我預(yù)了兩副棺材，一副給你、一副給我；高級警司劉建明、韓琛手下的小混混陳永仁，韓琛死后，陳永仁來辦公室說找劉Sir有要事；陳永仁倒在電梯里、一雙眼睛仍睜著，到了驗尸房才被合上；劉建明舉著槍對準(zhǔn)楊錦榮、高喊他才是劉建明，隨后對準(zhǔn)自己開槍……林國平也死在同一個電梯里，也是睜著雙眼。
　　恍恍惚惚間，他又看到1994年的警校課室，剃著平頭的少年立正敬禮，聲音穿過昏沉的夏日與蟬鳴，穿過燈光下煙霧和暗影，那個死不瞑目的黑警，一雙眼望住他：

　　“張Sir，我沒得選。”

　　他從昏迷中驚醒，耳鳴刺痛間聽見病房儀器作響、叫喊與腳步凌亂。
　　睜開眼，便見不到那雙眼了。

　　-2017-

　　人人都說，NB（毒品稽查科）的張Sir最憎臥底。

　　也是難怪，他在O記時，上司被臥底牽連打死；在CID，上司被曝出是臥底又自殺未遂，到了NB，還要應(yīng)付手下出臥底的大亂子。好在老天不負(fù)有心人，最后讓他揪出韓琛交給弟弟的那份黑警名單。

　　他翻開手冊，躍過打頭幾頁，翻到那個名字。

　　林國平 DPC34689
　　未婚家有兩個妹妹（林麗娟、林麗婷）
　　父親早逝
　　家住……

　　沒多想，這一頁已經(jīng)翻過去了。

　　他沒預(yù)過棺材給他，沒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沒聽過同一支歌，沒交錯命運身份。由始至終，不過是蕓蕓眾生里多貪了兩眼。那目光不是要他生、要他死、不是要坐他的位，是快要凍僵的人望著一堆點不燃的柴火，除了望，什么也做不了。

　　何為無明？不知前際，不知后際，不知善惡黑白，不知貪嗔癡愛，皆為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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