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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樨花開
母親生我那年,已經(jīng)四十四歲了。那是個木樨花開的很好的九月,滿院子的花香清新沁人。
哥哥長我十六歲,嘴角已經(jīng)顯露青澀的胡茬,孩提時期,我問母親:“為什么哥哥好像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他那么瘦而且不能自己走路?”此時,母親會把頭歪到一邊,分明的,有幾滴清淚落下,我便不敢再問。
7歲那年夏天,我迷上了村東頭河岸的拐棍花,吃飽了飯就像脫了韁的野馬。那天當(dāng)我把大把的拐棍花弄回家的時候,母親輕喚我:“曦兒,我給你報了名,到九月你就可以去上學(xué)了!
上學(xué),對于那個年齡的孩子來說,是比溜溜球、黑貓警長、拐棍花還要有吸引力的事物,我清楚的記得,我捧著那張報名表,稚嫩地讀:“林曦......小......學(xué)生......九一.......!蹦欠N興奮的狀態(tài)已讓我無暇顧及身后對我微笑的母親。
然而,人生最初的啟蒙學(xué)習(xí)對我來說卻如噩夢一般,那時候的班主任是個很兇的女老師,她總是讓我們集體站在太陽底下“曬油”,罰我們站到門后,用笤帚打我們的手心,還撕扯我們的眼皮。
在那樣的淫威下,我逃課了。每天早上和同學(xué)一起出門,到了學(xué)校門口就拐到東面的河邊摸魚和螃蟹,那時候村里都沒有電話,老師也不會家訪,況且我總是讓同學(xué)幫我請病假,雖然母親會疑惑每天放學(xué)我都會去別的人家里問當(dāng)天的作業(yè),但也沒有詢問什么。這個秘密隱藏了一周后,因為一次在河邊被玻璃劃傷腿的意外而暴露,我看見母親揚起手,就嚇得閉上眼睛,一聲脆響,母親打在了自己的臉上。
她始終還是不舍得打我,幫我清理好傷口后,就拉起我送到學(xué)校里去,我掙扎許久,說白老師是個很兇的婆娘,還給她看胳膊上若隱若現(xiàn)的淤青,可是母親沒有心軟,她抱起我,不管我如何反抗,如何撕扯她的頭發(fā),定要把我送去學(xué)校,在學(xué)校駐地的那個村頭,我看到了班主任白老師,母親和她耳語了幾句,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已像泥猴一樣的我,轉(zhuǎn)頭回了村。
任憑白老師對我苦口婆心,或是威逼利誘,我始終咬著牙不肯回學(xué)校,為了不回學(xué)校,我還故意用澆地的井水把衣服弄濕。
老師把我趕走了,走到一半,我竟看見花椒叢中鉆出來一個人,卻是母親,她一直沒走。
白老師說:“你這孩子,我們收不了!
母親一撇嘴,哭了,眼淚打在干燥的地面上,彈起輕微的塵。
她二話沒說,背起我就往學(xué)校走,許是第一次看見母親哭,許是我累了,這一次我沒有反抗,突然感覺,母親的背寬厚的很,那胳臂上被花椒樹劃傷和被蚊子叮咬的傷痕,讓我小小的心子安靜下來。
那年,我八歲,五年后,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鎮(zhèn)上的初中。
我們?nèi)疫^了一段很安逸的時光,有母親的慈愛,有父親的嚴(yán)格,有哥哥的理解,我像很多同齡的孩子一樣,做功課,抄歌詞,看那些讓我無限著迷的武俠劇,直到那一天——
早上起來,我有些許的不舒服,上廁所才發(fā)現(xiàn),底褲上滿是血跡,我看見母親正在曬秕谷,就耳語告訴她,母親清淺一笑,把我拉到內(nèi)屋,給我拿出來一個很奇怪的東西,母親說:“好事兒,代表你長大了!
來月事,對于十三四的女孩子來說,是很有壓力、無限恐慌的一件事情,且不說第一次墊上衛(wèi)生棉不舒服,就連心理上也會有種被認(rèn)為是另類的情緒,不過還好,幾天后我們的班主任就這件事情給全班女孩子開了一次班會,我的心結(jié)才慢慢打開了,這時候,卻發(fā)生了一件讓我措手不及的事情。
我們班有個男生和我是同村的,那天我和他在口角上有了爭執(zhí),他就寫了張紙條,寫上:林曦的哥哥是個怪物,不會走路,專門嚇唬人。
這張紙條在班里傳了一圈才到了我的手上,那個年齡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了些微的自尊和叛逆,同樣也開始漸露大人才會有的鄙夷和譏諷,甚至有同學(xué)特意來問我這個事情是不是真的,我的哥哥是不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怪物。
我像是一只受傷的小獸,低著頭舔舐傷口,同時內(nèi)心深處的攻擊性把我的心漲的滿滿的,終于有一天,放學(xué)的路上,我拿起石頭向那個寫紙條的同學(xué)頭部砸去。
當(dāng)血從他的鼻孔里洶涌而出的時候,我的心里竟有些微報復(fù)的快感。
當(dāng)然,他的媽媽不負(fù)所望的找到了母親,母親帶著他在衛(wèi)生所里縫了三針,鼻子上被貼上了厚厚的紗布。
我等待著一場暴風(fēng)雨,它如約而至,父親狠狠地踹我,母親靜靜的坐在一旁,我紅著眼睛咬緊下唇,就是不哭不說話,臨了,我走到哥哥身旁,狠狠地甩了他兩個嘴巴子,母親這時候二話沒說,上來給了我一巴掌。
這一巴掌把父親的三腳力度大得多,我被打懵了,耳朵也嗡嗡的響,我捂著臉看著母親,卻發(fā)現(xiàn)母親也緊咬下唇,眼淚濕了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眼角。
我終于知道了哥哥的秘密,他是我們林家第一個出生的男孩子,爺爺奶奶自然很是重視,對母親也改觀了不少,后來哥哥四五歲了還不會走路,父母帶著他去檢查,竟查出他得了一種肌肉萎縮的病,這個消息讓父母垮了。
隨著哥哥身體越來越不好,村子里的謠言花樣百出,奶奶和叔叔那邊也對父母漸漸疏遠(yuǎn)了,如此這般,才有了我的到來。
最后,母親義正言辭的對我說:“林曦,你聽好了,就算我和你爸不在了,你也不能虐待你哥哥,生你,可能對你不公平,但如果沒有你哥哥,現(xiàn)在就沒有你了!”
母親的話如同霹靂一般震懾了我的心靈,那一刻,我突然察覺,我確實是不一樣的,并不是因為像他們說的,我有一個怪物哥哥,而是我的心,就像是突然被壓上了一座小山,任憑雜草繁蕪。
這座小山在我走過了花季雨季,經(jīng)歷了黑色七月,遍嘗了愛情的悲歡離合,擁有了幸福的小家之后,才漸漸消隱。
而我現(xiàn)在的丈夫正是那年被我砸破了鼻子的男孩,那道若隱若現(xiàn)的傷疤竟成了我倆最初的愛情見證,當(dāng)然,為那段歲月見證的還有母親眼角的那抹清淚,每當(dāng)我閉上眼睛,我就會想起那段不復(fù)回頭的年少輕狂,還有那個在墻角靜靜發(fā)誓,要一輩子對哥哥好的自己。
2009年對我們家來說,是很不尋常的一年,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雪后的世界一片明朗澄澈,而在那個看似美麗冰冷的季節(jié)里,我卻收獲著一份可以暖到溫膩的愛情,他說,他總感覺,我是個與眾不同的姑娘。我想他懂得我那份孤高的自詡。他的細(xì)致入微,讓我二十幾年冰封的心有了一個小小的出口,也許人這一輩子,真的會有這么一個人,他不是陪你到最后的那個,卻是讓你的一生因為這一年而改變的那個。
我們的愛情之花開的肆無忌憚,可最后還是因為母親的“門第之說”而慘敗告終,那段時間,我望著大雪后那片碧藍(lán)的天色,越是想念他,越是恨母親。
整整半年的時間,我沒有和母親說話,也盡量減少回家的次數(shù)。
來年七月,母親因為高血壓昏倒住院了,我去陪護(hù),第一眼看見我,她的眼睛立馬就亮起來,可是我的冷漠讓母親的神色瞬息暗淡,她知道,我還是沒有原諒她。
在母親住院期間,叔叔托人告訴我,至親至愛的哥哥撒手人寰。
我的眼淚蓬勃而出,過往的一幕幕回到眼前,那個我發(fā)過誓要一輩子對他好的哥哥,終于不肯再等我,叔叔說,哥哥臨終的時候,一直掛念我這個不懂事的妹妹,更擔(dān)心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會這樣僵下去。
我靜靜聽著,無言以對,叔叔臨走之前叮囑我,最好別告訴母親,她的病經(jīng)不起這個。
我在醫(yī)院的亭子里待了整整一個下午,任憑淚淌干了,眼角的紅消失了,才進(jìn)去看母親。
她安靜的躺在床上,眉頭卻是皺著的。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仔細(xì)的看她,她的發(fā)短而草,灰白相間,不是很好的顏色,她的臉黑黃而糗,病態(tài)十足。
我不得不承認(rèn),在我并不經(jīng)意的歲月里,母親悄悄的老了。
突然,她的眼皮動了一下,緊接著,我看見眼淚像沒有珠子的線簌簌從眼角流下來,滿滿的,濕了枕巾。
她沒有睡著,我也確定,她沒有聽到我和叔叔的對話,可是,她——
“媽——”半年來,我第一次輕喚她。
她輕輕的睜開眼睛,用小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我知道,他去了,我從來......從來沒有這樣難受過,他去了!
我早該想到,不等我說,母親就會感應(yīng)到,她是他的娘啊,這世界上有哪個娘與孩子的心是不通的。
一個月后,母親出院了。家里的木樨花因為無人照管,竟?jié)u漸露出蔫死的狀態(tài),只有一支小小的花骨朵還在一個尚鮮的枝端搖曳。
直到年底,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還是沒有緩和。那天我收拾哥哥的遺物,在儲物柜的底層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筆記本,那還是當(dāng)年我抄歌詞沒有用完的,就送給哥哥了。
我欣賞著自己當(dāng)年幼稚的筆觸,翻到二十幾頁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是哥哥手寫的日記,從前我總是聽人家說,身體癱瘓的人會心理上有頑疾,可是在哥哥的日記里,我卻看不到任何負(fù)面的只言片語,除了記載日常的事情之外,他寫到了父親的壞脾氣讓他擔(dān)憂,母親的身體是他的掛念,而我,卻是他滿的不能再滿的希望。
在日記的末尾,我看到這樣的句子:
曦兒,哥哥告訴你,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如你想象的那樣善良單純,不識時務(wù),當(dāng)你領(lǐng)著他走進(jìn)咱家,當(dāng)母親把我推出來讓他看到的第一眼時候,你是否注意到他鄙夷的神態(tài)。我親愛的妹妹,請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母親更疼你的人,她并不是想讓你未來的那位接受我,帶給你負(fù)擔(dān),而是她清楚的明白,我會在某個不起眼的日子里不久人世,而那個最初可以坦然接受并不厭其煩的人,才是內(nèi)心真正強(qiáng)大,真正愛你,陪你一起走下去的人。我不能告訴你這個秘密,是因為我還沒有離開你,我最親愛的妹妹,我是多么的舍不得你啊,我是多么的想看你結(jié)婚生子,想有人叫我舅舅,那么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舅舅了,可如果我不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那就讓我用我的殘生給你的幸福鋪路吧,我是個無用的哥哥,也只能做這么多......
那一剎那,我的心口像被堵住了一般,原來,她的愛厚到這般。
我走到里屋,抱緊了那個抱著哥哥遺像哭泣的母親。
那一刻,她知道我懂得了她,也抱緊了我,我們?nèi)齻就這樣哭著,哭著,誰也沒說話。
窗外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雨水打在高昂的木樨花枝頭,無意中我竟看見一枚嫩青的花芽掛在枝頭。
卻原來,在經(jīng)歷肅殺的寒冬之后,春天,已然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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