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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鬼
住在城外山莊的陳員外一家在一夕之間被滅了門。
消息傳到城內,一時間,茶樓酒肆,議論紛紛。
“可憐陳老爺一家風光霽月,聽聞祖上出過狀元,曾官至府衙,后續(xù)子孫均為富商大甲,生意場上也是童叟無欺,價格公道。去年南方水患,未等朝廷號召,便慷慨解囊了白銀千兩,更令名下的糧鋪開設粥棚,接待逃難的災民。未曾想,竟落得這般慘淡收場!”
“誰說不是呢!那歹人可謂心狠手辣,闔府上下,老少婦孺,包括奴仆丫鬟在內的一百多人,無一活口。殘肢遍地,血流成河,一個小廝想要逃跑,結果后背被砍了三刀,肋骨暴露出來,倒在了門檻上,猶然死不瞑目!
“你說的好像親眼看見了一樣……”
“那可不,我的一個親戚是給陳府送菜的菜販,每日五更天將亮時便要登門送去當日的新鮮菜蔬,他還是這起慘案的報案人,現(xiàn)在嚇得不輕,回去后就臥床不起。說起來,今天還是陳家大小姐的及笄禮,宴請了不少賓客,聽說后來直到官府前來封門,中途嚇暈了好幾個前來赴宴的夫人小姐!
“這么說,陳家大小姐是死在及笄的前一天晚上嘍?”
“真可憐!”
察查司。
一身黑衣的勾魂使者手持鎖鏈牽著一個柔弱的白衣少女步入陰森可怖的大殿。
勾魂使道:“你現(xiàn)在要見的是我們冥府的陸判官,他在地府的職責就是讓善者得到善報,惡者得到懲處,并為冤者昭雪。你有何冤情,待會訴說便是!
少女聞言,抬首露出一張清秀可人的面貌,看向高臺案后的紅衣判官,略一遲疑,道:“那如果,我沒有冤情呢?”
“沒有冤情?”勾魂使訝異。
少女訥訥道:“我是說,我不記得了。”
又補充一句,“我忘了自己因何而死。”
“如此說來,你是一個糊涂鬼了?”陸判威嚴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少女迷惑:“何為糊涂鬼?”
陸判伸手一指,少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殿外望去,登時,遠在天邊的場景近在眼前。一條奔騰的血黃色河流洶涌澎湃,岸邊,數(shù)不清的游魂仿佛失去了意識,渾渾噩噩地流浪徘徊,偶爾一個大浪打來,遍布蟲蛇的河水腥風撲鼻,少女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河水卷去了寥寥數(shù)魂,攥入河中,轉瞬不見蹤影。
陸判道:“生前有為人者,不通世事,不明事理,不曉人情,死后則成為糊涂鬼,失去記憶,不入輪回,輾轉于忘川河畔,直至泯滅!
少女煞白了臉龐。
“不過,你的情況實屬特殊,常理來說,你早該失去意識。”陸判繼續(xù)道,“也罷,如今你既來到察查司,也是你的緣法。不過,本判名下不收無名之鬼,你需將你的生平死因報上,我才好為你秉公辦理!
“我真的,不記得了。”少女啜聲道。
“無妨!标懪刑,掌心上懸浮出現(xiàn)了一只巴掌大的古樸小鏡,鏡面并非光滑剔透,而是鴻蒙一片,一眼望去,只能見一片混沌。
“此為回溯之鏡,置身鏡中,能將過往再現(xiàn),是本判審判案件的法寶,因故損壞,托付天庭好友修理,如今歸來,正好拿你做個檢驗!
“你且過來吧!”
不等少女反應,小鏡已經飛出變得巨大,將少女的身影籠罩在灰蒙蒙的光霧中。
少女只覺眼前一花。
“小姐,快起床了!”淺粉羅裙,雙丫發(fā)髻的丫鬟搖晃著床上的人。
“小桃……”躺在床上的少女緩緩睜開眼睛。
小桃聞言忙道:“小姐,馬上就是晨昏定省的時辰了,快些起床梳妝,切勿錯過了時辰,讓老夫人久等!
床上的少女眨了眨眼睛。她想起來了,她姓陳,名月滿,是陳府老爺原配所生的獨女。生母早逝,陳府如今的主母是她母親的族妹,名下又有一兒一女;而老夫人,則是她的親祖母,雖說出身不顯,但平日里處事嚴厲,最是注重規(guī)矩。
想到這里,陳月滿不禁笑了起來。祖母雖說嚴厲,但對待她卻是極好的?梢哉f,在陳府里,沒有人對她不好。
父親不常在家,對后院的事情也不過問,對子女雖說無過多寵愛,卻也無過多苛責。母親是她的小姨,聽聞未出閣時與她的生母姐妹情深,嫁過來后對待她同親女一般一視同仁,甚至因著亡母的緣故,她得到的比親女還要多。弟弟妹妹也同她親密無間,并無嫌隙。
“對了,小桃,小月去哪里去了?可是還在與我置氣?”陳月滿在室內掃了幾眼,皺眉問道。
小桃和小月是她的貼身丫鬟,前些日子母親來同她商議,要將小月許給陳府管家的兒子。她覺得是極好的,管家是她陳府幾十年的老管家,為人自是不必多說。他的那個兒子雖說是個瘸子,相貌無鹽,但有這么個爹在,想來也不會差到哪里去。何況,母親一向心地善良又思慮周全,想必也是有過幾分考量。
至于小月,牙婆手里買來的孤女,尚有幾分顏色,能配上這么一門好親事當是她的造化。不曾想,小月得知后竟同她又哭又鬧,惹的母親都來訓誡她馭下不嚴。
“啊這……小月姐姐還躲在房里不肯出來呢!毙√抑е嵛岬。
陳月滿心說果然如此,擺擺手示意小桃過來侍奉她梳妝。
不多時,陳月滿領著小桃出了院里,路過后花園時,不出意外的遇到了前來陳府寄宿,祖母娘家那邊的表哥。
陳月滿吸了吸鼻子,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就仿佛……現(xiàn)在經歷過的事她曾已經經歷過一次了。
“表妹,你今日可來晚了,我方才已從姑奶奶哪里出來了。”表哥爽朗的聲音傳來,他是祖母弟弟的孫子,當稱呼祖母為姑奶奶。
“表少爺。”小桃躬身行禮。
陳月滿略一點頭,“峰表哥!
徐峰見她只一身碧藍色留仙裙,不滿道:“雖說立春已久,但是早上寒氣未消,表妹出門需多加件衣服才是!闭f罷接過身后小廝遞來的斗篷,順手搭在陳月滿身上。
陳月滿羞紅了臉,峰表哥長得一表人才,連路過的丫鬟都忍不住偷看,這么好的人,在陳府這幾日卻日日對她青睞有加。
直到走出去好遠,陳月滿才恍然回過神來,“小桃,你且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蹦赣H曾教導過她,禮尚往來,她還沒有跟表哥道謝呢。
陳月滿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從袖子里掏出來一個繡著蹩足花鳥的荷包,她不擅長女紅,光是這個最簡單的圖案就已經廢了她幾日光景,扎破數(shù)次手指。
庭院邊上有一顆樹齡很大的梨樹,足有兩人合抱粗細,陳月滿路過樹后時,隱約聽見前方傳來的說話聲。
“少爺,你看表小姐那副樣子,實在上不了臺面……”
是表哥身邊的小廝,陳月滿的步伐不禁停了下來。
“呵呵!逼饺绽锼貋頊匚臓栄,讓人如沐春風的表哥語氣是那么陌生,“若不是姑奶奶的意思,你當我想看見她,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又無才學,據說連個花樣都繡不好,可比琳表妹差遠了!
琳表妹是繼母的女兒,陳月琳。
徐峰教訓小廝道:“如今你先對她放尊重些,可別像方才那樣,連個安都不問,忍得一時,日后等她進了咱家的門,還不是任咱們揉圓搓扁!
“是,少爺,小的明白。”
春風和煦的庭院里,陳月滿雖披著斗篷,卻覺得有幾分寒冷。
“孫女來給祖母請安。”
那個荷包終于還是沒能送出去,陳月滿來到老夫人的院子,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我的乖孫女,誰欺負你了,看看這眼睛紅的。”陳老夫人心疼的將她攬到懷里,悉心安慰。
“沒有,祖母!标愒聺M強顏歡笑,“只是昨日因為小月的事得了母親的訓斥,有些難過罷了!
心中卻黯然,原來表哥對我的好,都是看在祖母的面子上。
“那個賤丫頭,也配讓我孫女傷心!标惱戏蛉藲獾弥刂氐嘏牧讼伦雷,年過半百的她身子骨很是利索,隨即又不滿,“王氏也是,當家主母,連個后院都管理不好,還勞煩我孫女費心,虧得她還是個官家小姐,庶出的果然難登大堂。”
陳月滿連忙拉住陳老夫人的袖子,撒嬌,“祖母,可別這么說……”
“乖孫女!崩戏蛉藝@息一聲,伸手摸了摸孫女的頭頂,“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離開陳老夫人院子后,一直偷偷打量陳月滿臉色的小桃小心翼翼的開口道:“小姐,您還在生小月姐姐的氣嗎?奴婢待會去勸她的,您可別氣壞了身子!
一直低頭看路的陳月滿沉默的搖頭,在不經意間摸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袖子后,陡然一驚。
“小桃,你有看見我的荷包嗎?”
“您的荷包?”小桃莫名其妙,不確定地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您的荷包不是在腰上掛著的么……”
莫非是落在了祖母那里,陳月滿呼吸一窒。
“誒?小姐,你去哪?”小桃的聲音從身后遠遠傳來。
但是陳月滿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她一口氣跑回到了祖母的院子里。
此時,陳老夫人已經屏退左右仆從,正和自己的心腹老嬤嬤說著私房話。整個陳府誰人不知,大小姐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女。是以,守在院外的丫鬟遠遠看見陳月滿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也沒有加以阻攔。
臨近門前,陳月滿便聽到祖母的聲音從室內傳來。
“真是豈有此理!那個王氏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當年若非得了我的首肯,她一個名聲敗壞的庶女,如何能進我陳府的大門。我還當她是個知恩圖報的,早知如此,我又何必……”
“老夫人切莫這樣說!崩蠇邒哌B忙打斷陳老夫人的話,勸慰道,“前夫人是難產逝世的,她福薄與我們何干。”
“哎!标惱戏蛉瞬亮税巡淮嬖诘难蹨I,“陳府家大業(yè)大,還舍不了這點銀子?這才多久,就要將我娘家來的人趕走,這事要是傳回去,讓我的臉面往哪里擱?”
老嬤嬤無言以對,心說你娘家人三天兩頭的來打秋風,換做是她也忍不了啊,只好勸道:“別忘了您還有大小姐呢!
“這倒是!标惱戏蛉擞中α似饋,“等月滿跟峰兒這孩子結了親,我也好開口跟我兒說道說道,拉我弟弟家里一把,好叫我那娘家人都好好看看,到最后,他們還不都得仰仗我!
陳月滿失魂落魄的離開陳老夫人的院子,短短半個時辰,她先是失去了表哥,隨后又失去了祖母。
心中的苦悶無處訴說,陳月滿難過極了,她抓了抓頭發(fā),摸到了一支粉色珠釵,是母親贈與她的。
對了,她還有母親,陳月滿眼里的光又亮了起來,急忙從墻角起身跑了出去。
“娘,那個珠釵是我先看上的!蹦赣H院中傳來琳妹妹的大喊大叫,陳月滿頓時大窘,不敢再向前。
“琳兒,你小點聲,我平日里教你的規(guī)矩都學到哪里去了,你弟弟還在隔壁用功讀書呢。”王氏雖然是在責怪,語氣卻是十分的寵溺,“不過是支珠釵罷了,粉色珍珠雖然少見,卻也不是天下獨此一支,改天你及笄的時候,娘直接差人去給你定做一整套粉色珍珠頭面,可好?”
陳月琳抹了抹眼淚,笑道:“娘,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
王氏道:“明日是你姐姐的及笄禮,你可別像現(xiàn)在這樣大大咧咧,也不許在背后說你姐姐蠢笨不堪。那張御史家的夫人是娘以前的閨中密友,明日她來,娘還指望著把你姐姐許給張家公子,以張家的人脈,日后你弟弟還需指望人家謀個一官半職的!
“琳兒記住了,商家再好,那也比不上士族。女兒絕不會壞了母親的好事。”陳月琳連連點頭。
屋子里洋溢著一片歡聲笑語。
這室內的熱鬧與陳月滿無關,她咬緊嘴唇才忍住沒發(fā)出聲音,悄悄地離開了。
“父親,讓我見父親!标愒聺M拼命地掙扎,卻被兩個丫鬟死死抓住不得再上前。她不明白,她只剩下父親了,長年在外的父親這次因為她的及笄禮才趕了回來,這些人為什么要阻攔她見父親。
“大小姐,您都已經到了快出閣的年紀了,為何還是這般不懂事,老爺正在會客,您這樣大吵大鬧的成何體統(tǒng)!标惱蠣斏磉叺拈L隨嘆了口氣,眉頭一豎,呵斥道,“你們兩個,還不快把大小姐拉下去。”
兩個小丫鬟連聲應是。
陳月滿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眼淚掉了一路。
她本以為,經她這么一鬧,那些人都能過來看她,可令她失望的是,直到日落西山,也無一人前來過問,表哥忙著外出會友,祖母的頭疼又犯了,母親要主持明日的及笄禮,妹妹要挑選明日的衣裳,弟弟要讀書,父親有會不完的客……
陳月滿不知不覺地趴在床上睡著了。
等她醒來時已是深夜,外面卻是一片燈火通明,喧嘩的聲音將她驚醒。
“小桃,小桃你在哪里?”陳月滿大喊。
無一人回應。
外面似乎傳來有刀劍相接的聲音,混合著慘叫聲,驚得陳月滿一個激靈從床上跳了下來。遠處的院子散發(fā)著沖天的火光,映照著她的小臉通紅。
陳月滿渾身抖如篩糠,那是父親的院子。
火光中,帶頭騎著高頭大馬,身材偉岸,一臉絡腮胡的馬匪氣勢逼人,手持一把三環(huán)大刀,四下掃視的目光如鷹視狼顧,追隨而來的一群小弟分散在各個院中燒殺搶掠的聲音不絕于耳,時不時的一聲聲慘叫直教人頭皮發(fā)麻。
“是你!”陳老爺一眼認出了眼前的馬匪,不可置信道,“你是南方水患中的難民,竟然落草為寇,今日為何要恩將仇報?你可知,若非是我,還不知有多少人會餓死!
“就你?我呸!”帶頭的馬匪狠狠地唾了一口,手中大刀直指陳老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成王要起事,卻拿我們這些百姓做伐子,雨季接連幾月,卻命人炸毀河堤,引發(fā)洪水。愚弄世人說這是皇帝失德,降下天罰!
“而你,陳會長,成王的走狗。在成王的支持下坐上了南方商會會長的位置,你很得意是吧。放任洪水沖垮我們的房屋,淹沒我們的田地,讓我們流離失所,最后施舍我們一兩口保命的口糧,就妄想我們感恩戴德,天底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狗賊,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馬匪頭領一聲大喝,手中大刀瞬間落下。
“爹!”
提著裙角匆忙趕來的陳月滿被濺了一臉鮮血,腿腳一軟,癱坐在地。
馬匪頭子瞅了她一眼,“狗賊的女兒,或許你是無辜的,但是享受了陳家小姐這個身份帶來的好處,危難當頭又怎能臨陣脫逃不是!
陳月滿呆呆地看著馬匪手中的大刀在她的瞳孔中逐漸放大,終于回過一絲神來,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為什么?
馬匪頭子還是看懂了她想說的話,嗤笑一聲,像是在嘲笑她的無知。
“哪來那么多為什么,做個糊涂鬼不好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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