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那個老女人穿著玫瑰紅的旗袍，披著厚厚的羊毛披肩站在浦浦面前的時候，浦浦從菜市場嘈雜的喧囂里抬起眼睛看看她，心里有一種豁然的開朗。
　　你就是浦浦？那女人的嗓音是一種尖細(xì)而嫵媚的調(diào)子。
　　是。浦浦從幾只竹筐中站起來，直視著對方。
　　走吧。老女人將披肩打開又裹緊，有些不耐地催促著，她討厭菜市場里的氣味。
　　浦浦于是將幾只竹筐里剩下的菜便宜賣給了周圍的攤販，將竹筐一只挨一只摞好，用一支竹扁擔(dān)挑起來。
　　老女人的不耐愈加明顯。
　　這些東西還要它干什么？
　　浦浦挑起扁擔(dān)，平靜地說，留著給小妹用。

　　浦浦就這樣自作主張地離開了家。
　　她對母親說，鄒夫人愿意收養(yǎng)我，我去了。
　　多簡單的表述，一切都是她自己張羅的，到最后，用這么簡單一句話告訴了家里。
　　那一年，她十五歲。
　　很久之后，浦浦依然還是經(jīng)常做夢，母親和小妹在夢里用錯愕的眼睛盯著她。她一身冷汗，驚醒過來，天鵝絨的窗簾散著詭異的幽藍(lán)。
　　那眼神她不是不怕，她怕，但是她更不能忍受日復(fù)一日挑著竹筐去菜場賣菜，腳下永遠(yuǎn)有踩得漿糊似的黑糊糊的爛菜葉子透過鞋底舔她的腳掌。
　　浦浦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心里開著一鍋沸騰的水一樣不能安穩(wěn)。
　　一切并不如預(yù)料中的那樣。
　　她改了名字，如今她是鄒嬡鳳，富麗而又帶了些不容置疑的瑟縮的小家子氣。走出去也是鄒小姐，柜子里也有成打的旗袍和新式洋裝，可天知道，她這鄒小姐荷包里連一毛多余的錢都沒有。
　　她原本以為鄒小姐是可以像鄒夫人一樣打開細(xì)皮子的坤包，從里面隨手拈出幾張鈔票甩給誰的。
　　浦浦在黑暗里大張著一雙干澀的眼睛，仿佛要在天花板上看出些前路的眉目來。高高的天花板上貼著海藻一般幽暗黑綠的墻紙，躺在下面同躺在墳?zāi)估镆话銢]有生機(jī)。
　　這日子長得簡直沒有盡頭啊。
　　無盡頭的日出日落都在嘲笑著浦浦當(dāng)初的夢想。
　　浦浦于是格外地喜歡出去社交，凡是認(rèn)識鄒夫人的人這幾年里她幾乎都認(rèn)識了，任何邀請都按時到達(dá)。
　　人家客廳里雪白的燈影下也許暗藏她的夢想，即便她的心底知道這夢想的遙遠(yuǎn)。
　　這夢想是遙遠(yuǎn)的，就像前幾天那個臃腫矮胖的媒婆子說的——做親終究要講個門當(dāng)戶對。她跟這個世界是不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看她是不一樣的，她看自己也是不一樣的。
　　她在那樣雪亮的燈光之下的時候，總是會有一種超脫的感覺。
　　明亮燈光下的衣香鬢影在淡淡的酒香里，散發(fā)著糜爛，也同時散發(fā)著優(yōu)雅。這糜爛而優(yōu)雅的氣息與菜市場世俗而潮濕的氣息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她是從一踏入這個世界就迷上了這種每一個墻角的縫隙里都徐徐噴出的氣息。
　　這代表著富足和悠閑的氣息。
　　齊兆锽就是完全應(yīng)和著這個場面的人，一個高瘦的優(yōu)雅而散發(fā)著糜爛氣味的人。浦浦總是在晚上的時候遇見他，他一貫是走到哪里都有成群的女人圍著他，他像個驕傲的有大紅冠子的公雞。
　　浦浦想到這個就不由得想起曾經(jīng)在自家院子里追著小妹滿院子跑的一只有著血紅冠子的公雞。
　　這只外表雄赳赳的大公雞讓浦浦產(chǎn)生一種不由自主地混雜著恐懼和向往的情緒，他像酒，浦浦心里這樣想著的時候，齊兆锽手里握著一杯殷紅的酒穿過大廳正中那些彌漫的氣味走向浦浦。
　　他閑閑地斜坐下，閑閑地說著些浦浦似懂非懂的話。他的話像一些綿密而舒緩的針輕輕在浦浦的面前落下。
　　他舉著的盛著殷紅如血的紅酒的杯子不停地在浦浦眼前晃啊晃，晃得浦浦眼前泛起一圈圈紅暈。齊兆锽說，鄒小姐可不像本地人，一看這氣質(zhì)就知道是大地方來的。他雪白的襯衣袖口上金黃的袖扣一閃一閃地散著漸欲迷人眼的光芒。
　　浦浦矜持而略帶羞澀地笑一笑，關(guān)于她的身世，她常常是不知道該用哪一種表情來說。她是誰，在鄒夫人的社交圈子里根本不是秘密，偏就有人假借著什么大地方小地方的話來旁敲側(cè)擊，專等著看她出丑。
　　有這個必要嗎？
　　而此刻這話出自齊兆锽之口更是讓浦浦恨得牙癢難耐，這只血紅冠子的大公雞也是看不起她的。他憑什么也看不起她？他也不過是個攀附著有錢的親戚混一口飯吃的大公雞！
　　浦浦狠狠地在心里詛咒了一遍他雪白的襯衣，金黃的袖扣。
　　齊兆锽一口喝干了杯里血一樣的酒，徐徐轉(zhuǎn)動著手中在燈光下晶瑩得不似凡塵俗物的高腳杯子，良久對浦浦笑一笑，轉(zhuǎn)身離開了。
　　浦浦再翻一個身，齊兆锽那張頗為周正的臉龐又一次浮現(xiàn)出來，他俯身下來對著浦浦說，鄒小姐是個明白人。
　　一張唇紅齒白的臉笑吟吟在浦浦眼前變換著各式不同的探究目光。
　　浦浦覺得脊背慢慢地收緊。
　　齊兆锽再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他吃定我了！
　　他就是看到了哪里是我的死穴才敢用那么放肆的眼光看我。
　　浦浦發(fā)緊的脊背上漸漸冒出冰涼的汗水，濡濕的睡衣黏在背上。

　　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中午浦浦頂著一顆碩大無朋的頭去赴齊兆锽的約會。
　　媽，我出去看個朋友。浦浦對坐在垂著暗紅珠紗窗簾的幽暗客廳里的鄒夫人說。對方則依舊用那樣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她，嘴角的弧度暗藏玄機(jī)一般。
　　這雖然已經(jīng)是慣例了，浦浦還是心里發(fā)毛，急于找個理由解釋又都是牽強(qiáng)的。
　　什么不入流的邀請都去，一個女孩子家，骨頭輕得沒三兩重，也不怕人笑。鄒夫人嘴角的弧度大了一些，輕蔑地說。
　　這話先是讓浦浦的臉騰地一聲火燒一樣的紅起來，火苗子舔著她的發(fā)腳燒進(jìn)眼里。
　　快走吧，小心遲了。鄒夫人繼續(xù)用調(diào)侃而輕賤的語氣說。
　　午后急促的陽光在暗紅的珠紗窗簾上急于找一個入口，于是浦浦看到了珠紗的縫隙里若干蟲蛀的小洞若隱若現(xiàn)地閃著混雜了塵土的細(xì)小光芒。
　　我鄒家祖上在前清也是做過道臺的……鄒夫人又開始她慣常教育浦浦的開場白，浦浦忽然之間坦然起來——前清做過道臺，窗簾上不也一樣有蟲蛀的洞？怎么說又怎么了？自己既然肯離了親娘妹妹到這鄒府里來討一碗飯吃，還有什么豁不出去呢？
　　浦浦臉上的紅潮迅速退去，只留了些劫后余溫，經(jīng)久不散。

　　終于擺脫了鄒夫人的糾纏，浦浦走在大街上格外地坦然起來，鞋跟踩在柏油馬路上每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浦浦的心就跟著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回應(yīng)。
　　她沒什么可怕的，她的一生中最可怕的那一刻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的她只剩下勇猛。
　　風(fēng)從她還在略微發(fā)燙的臉頰上吹過，發(fā)絲輕輕貼在她的眼瞼，發(fā)稍刺得她眼睛微微滲出了些不易覺察的淚。
　　這一刻，她敢于面對任何人任何事。
　　齊兆锽戴著一頂藏青色的禮帽站在車水馬龍且有陽光刺目的街角，他的目光茫然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流動的光芒。
　　那是他心中流動的欲望。
　　浦浦有些被人揭了隱私的恐懼——她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別人眼里的自己，茫然而閃著些流動的光。
　　我知道鄒小姐會來的。齊兆锽摘下帽子，在浦浦面前微微地彎腰，臉上掛著可掬的笑容，扣在胸前的帽子上有一抹暗色的污漬。
　　他也并不比我強(qiáng)多少，倒想來威脅我？浦浦心中暗自發(fā)狠。
　　齊先生昨晚在“時代”的賬單子恐怕已經(jīng)送到府上了吧？浦浦瞟了一眼齊兆锽藏青的帽子上的那塊污漬，將目光轉(zhuǎn)向車水馬龍的大街，輕描淡寫地說。
　　鄒小姐是個明白人，什么都不用說了。齊兆锽遠(yuǎn)比浦浦老到得多，他目光里茫然流動的光芒在一瞬間變得堅定無比，有一切皆在掌握的自信。
　　浦浦險些即刻被打敗。
　　她可以做出任何的抉擇，但最重要是不能受制于人，她這鄒小姐的身份已經(jīng)受制于人了，她絕不能再受制于第二人。到底年輕沒經(jīng)過事的，心里的念頭轉(zhuǎn)一轉(zhuǎn)，面目就失了果決的堅定，有了些彷徨，她的目光也開始沒有目標(biāo)地在熙攘的街上尋找落腳點。
　　午后劇烈而刺目的陽光似針一般刺透她蘋果綠的紗旗袍，在她的背上一道道地劃過去，劃得她熱烘烘的背上有絲絲的刺痛。
　　街上熙攘流動的人群中突然斜刺刺跑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橫沖直撞過如織的車流人流。
　　整條街角頓時被驚得安靜下來。
　　起了一陣緩緩的風(fēng)，吹了幾片鑲了黃邊的葉子，落在浦浦尖細(xì)的高跟鞋邊，浦浦抿緊嘴角，用尖細(xì)的鞋跟在葉子的邊緣輕輕地踩下去。

　　當(dāng)浦浦同齊兆锽分手回家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
　　聳立在夜色里的鄒宅仿佛一個幽暗的古堡，在層層綠樹包裹下更顯得神秘而幽暗。
　　浦浦讓黃包車停在才能看見鄒宅的地方，一個人沿著鋪滿落葉的小路緩緩走向門口亮著兩盞白熾燈的綠漆大門。
　　夜里的風(fēng)已經(jīng)很冷了，吹在身上讓人不由地打著冷顫。浦浦絲毫沒有加快腳步的意思，她依然邁著細(xì)小的步子踩過潮濕的落葉。前方鄒宅的燈越來越近，綠漆的大門隱隱散出微光來。
　　浦浦走到綠漆大門前的時候，看見一彎慘白的月疲倦地浮在墨藍(lán)的天空中。她對著那輪仿佛要沉下去的月看了一會兒，一陣盤旋的小風(fēng)吹起了一些破碎的葉子在腳下打著將要沉淪的旋兒。
　　浦浦狠命地按下門鈴，小丫頭的腳步聲穿過花園的石子路飛奔而來，綠漆的大門咣當(dāng)當(dāng)?shù)卮蜷_，院子里撲出了夜露打濕的植物潮濕而微涼的氣息。
　　夫人已經(jīng)睡了，給小姐留了燕窩粥在鍋里溫著。小丫頭跟在浦浦身后說。
　　整棟房子的燈都已經(jīng)黑了，只有一樓廚房的燈還亮著，若一只半睡半醒的眼，窺探著每一個走進(jìn)這宅子里的人。
　　浦浦穿過漆黑的門廳、客廳，走進(jìn)餐廳，小丫頭一路在浦浦身后開著燈，可總是慢一步，總是在浦浦走過黑漆漆的地方之后，身后才亮起燈光。
　　小丫頭有些恐慌自己的手腳慢。浦浦并沒說什么，她安然地坐到餐廳的大圓桌子前，喝了燕窩粥。最近的燕窩大概是次品，總有些若有若無的腥氣，浦浦并不嫌棄，低頭一湯匙一湯匙地將略帶著腥氣的燕窩粥送進(jìn)嘴里。
　　喝過了粥，浦浦到鄒夫人的房間去看了看。
　　鄒夫人已經(jīng)睡了，但是房間通向露臺的門卻半開著，風(fēng)卷起窗簾在半空中飄蕩著，墨綠的窗簾一起一落，有幽幽的月的微光在地板上浮現(xiàn)又隱沒。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燈布了些模糊的影子在地上，長長地伸著張牙舞爪的枝杈。
　　浦浦就站在那個吊燈的影子中央，黑暗的夜和月的微光交錯在她的腳下。
　　鄒夫人的呼吸短促而節(jié)奏紊亂。身體不健康的老人通常都是這樣，白天噪雜的聲音掩蓋了他們不平穩(wěn)的呼吸；而夜晚的寂靜又夸大了他們本就勉強(qiáng)的呼吸，使那種像風(fēng)箱發(fā)出的聲音更加勉強(qiáng)。
　　她的每一聲呼吸都讓浦浦難過，如同自己的脖子被卡住了一樣，浦浦甚至感覺到自己臉已經(jīng)憋得發(fā)紫了。
　　鄒夫人在床上翻了個身，呼吸停頓了片刻。
　　等她的呼吸再次響起時，浦浦緩緩走到那架高大的銅床前，為鄒夫人掩好了被角。
　　走出這間散發(fā)著詭異氣息的房間前，浦浦關(guān)好了露臺的玻璃門，拉好了窗簾。打開房門走出去的一刻，她聞到鄒夫人花白的披散在枕頭上的頭發(fā)，散發(fā)出一種枯槁的氣味。

　　鄒夫人的去世突然得令人驚訝，是晴空里的一個響雷。
　　浦浦坐在客廳的蒙了白布的暗紅色長沙發(fā)上低垂著一頭披散的黑發(fā)，任眼淚一滴滴落在白皙的手背上。
　　到處是雜沓的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聲，這些人仿佛是一夜之間從半空中冒出來的，充斥著房子的每一個角落。
　　浦浦萬事不管，都交給那幾個多年的老仆人，只一心一意坐在沙發(fā)里披散著頭發(fā)掉眼淚，眼眶子紅腫發(fā)澀。
　　吊唁的人來了又走了，人聲聚攏又散開，整棟屋子里掛著的白幔子一件件撤去，家具漸漸露出了原本的顏色。浦浦也就束起了披散的長發(fā)，開始管理起家里的事情了，各種賬本和冊頁也就堆上了她純白鑲著金邊的歐式梳妝臺。
　　浦浦一頁頁翻過那些脆黃的紙頁之后，才知道，鄒夫人這個社交界的名人，祖上做過前清道臺的夫人，不過是個徒有外表的鍍金架子。她清理完所有的帳目之后發(fā)現(xiàn)，她的手里只有不足三百五十塊現(xiàn)大洋和她自己的一柜子衣服。
　　僅此而已。
　　連這棟房子包括房子里的一切物品也老早抵押出去。
　　浦浦聽到從未聽到過的沙啞的歇斯底里的聲音在叫她。
　　鄒嬡鳳……鄒嬡鳳……鄒……嬡……鳳……
　　房門在砰的一聲巨響之后，浦浦才知道那個沙啞蒼老的聲音是從自己嗓子里發(fā)出來的。

　　幾天之后，齊兆锽在那個相同的街角，見到了已經(jīng)不相同的浦浦。
　　浦浦穿了一件全黑的旗袍，黑色的細(xì)高跟鞋，烏黑的頭發(fā)梳了時興的愛思頭。
　　從頭到腳都是全新的感覺，手里的細(xì)皮子坤包里也許有幾張鈔票，也許沒有，但她倨傲的神情令人相信，她是可以隨手從包里拈出幾張鈔票甩給誰的。
　　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齊兆锽的臉上掛著一種近似于諂媚的笑。
　　浦浦在心里罵——原來這家伙也不是刀槍不入的主兒，也有忘形的時候。
　　齊兆锽臉上就帶著那個笑容，迎了上來，伸手輕輕挽住了浦浦的纖細(xì)修長的手臂。
　　浦浦的心里有一種沉淪的快樂。
　　嬡鳳，今晚我請你吃飯。齊兆锽在浦浦耳邊說。

　　鄒嬡鳳并不比鄒夫人遜色，也照樣可以做鍍金的架子，而且做得比鄒夫人在世的時候更好。
　　即便燕窩粥里還是有若有若無的腥氣，可那是別人看不見的，至少她的窗簾是新?lián)Q的，艷艷的紅色新得都有點刺目了。
　　——鄒嬡鳳的生活是越來越好了。
　　當(dāng)某一個初夏的清晨，細(xì)碎的太陽光線在窗子上織出一些圖案，躺在床上的鄒嬡鳳將白皙的手臂搭在身旁那個高瘦的男子身上時，心里也是安穩(wěn)的。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房頂上幽暗黑綠的墻紙在明媚的光線之下顯露出絲絲的淺綠。
　　那明暗交錯的綠色，斑駁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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