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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你知道什么是最美的語言嗎?”
這個問題是個謎,和著淮南煙雨,扣進(jìn)我少年時(shí)代的每一寸空氣。我抬頭向上望去,視線越過祖母手腕上叮叮作響的珠鏈兒,放到她的側(cè)顏上。
那側(cè)顏跟秋里皺了的樹葉似的,枯了,干了。嘴唇也一樣,現(xiàn)在輕輕地閉合著,“你還是要多畫嘛,多畫就會懂了。”
賣宣紙的老頭子把東西都給祖母,祖母打開小荷包找零票,那串珠鏈兒就又響了。
它老是響,從樓上到樓下,從船上到岸上,從北方到南方,一直不停。
現(xiàn)在它跟著祖母的手腕,像動物間親昵的碰觸似的,若即若離地吻著硯臺。我撐著下巴,看得癡了。
“今天畫哪一幅呢?”我搖頭晃腦。
她笑,筆尖尖剛要觸上宣紙,驀地又停下。表情凝在一起,像是想到了什么。
“畫海棠吧,你好久不畫海棠了!
方正伯抬頭,看了一眼案前撐著下巴望著自己的小姑娘。外頭落了雨,濺到窗臺上,有那么一些甚至沾濕了她的衣服。
可她渾然不覺似的:“啊呀,快畫呀,別老看著我!
“那就畫海棠吧,”他笑了笑,“反正你戴別的花也不好看。”
無視了那女子風(fēng)云變幻的面頰,方正伯落筆精到,竟是再沒看她一眼,紙上就顯現(xiàn)了一個女子的輪廓。其實(shí)秀玉生得并不美艷,只是清清淡淡的一張臉,唯有等到安靜下來時(shí),才能從那五官里摸出一幅隔著層霧的山水畫。
這是方正伯后來與同學(xué)談起的,猶記得那同窗當(dāng)日里還笑他酸,眼睛里滿是戲謔。不過他也不在意就是了。這樣想著,嘴角都忍不住銜了一點(diǎn)笑意,筆下的功夫,也是到了摹那朵鬢邊的海棠上。
不久停了筆,秀玉就一把搶過:“太不認(rèn)真了,不看我,能畫成什么樣子啊?”聲未落地,聲就消了。
接下來,就是秀玉紅著臉輕卷住了畫,瞄了一眼自鳴得意的人,拿著飛快地跑了。
由這幅畫起,整個地質(zhì)勘探系的學(xué)生都知道他們戀愛了。
方正伯會在沒事的時(shí)候教秀玉畫國畫。那女子坐不住,兔子似的沒個清凈,好好一只畫眉鳥,她生生地讓墨在那紙上無限地暈開,撐得鳥兒的肚子破了天似的。
“這能是畫眉嗎?這分明就是一只鴨子!”
方正伯手指指點(diǎn)著那團(tuán)黑,還沒說完就被秀玉跺了一腳。
等后來她能有模有樣地作一副“畫眉弄春”時(shí),方正伯的專業(yè)課都結(jié)得差不多了。她開始給他畫像,畫得多了倒也有了幾分神韻。
拿著畫向他邀功,哪知方正伯看到,就只揉了揉她的額頭:“徒弟手藝還差呢!”
秀玉要強(qiáng),紅著臉要奪回來,蹦跳著也夠不到,只是惱羞成怒地看著他。方定伯笑笑,把畫還了,拉她去看陳列館里的宋畫。
“其實(shí),國畫最美的不是你畫出來了什么,而是看你留白了什么!
秀玉剜他一眼,“嘁”了一聲,嘲笑他故弄玄虛。她蹦跳著跑開,也沒看見身后那人落在眼底的笑意。
后來有一天,方正伯在她腕上套了一串粉瑩瑩的水晶手釧,拎了兩個新暖瓶,勉強(qiáng)收拾出一個家,他們就算結(jié)婚了。
日后秀玉總笑著跟人說方正伯太心黑,“哪有現(xiàn)在年輕人求婚那么熱鬧,老方就拎了個暖瓶就把我給騙到手了!
二十六歲的方正伯分配到地質(zhì)局工作,坐班下班,倒也安穩(wěn)。秀玉在婚后很有了一點(diǎn)良家婦女的樣子,大學(xué)時(shí)撒潑的那股子?jì)舌羷艃菏樟撕芏啵秸缑纱笊,不想這人卻在懷孕后壞脾氣全部復(fù)原。
是誰說女子一生中總有那么十個月的楊貴妃生活?秀玉含著方正伯遞到嘴邊的涼葡萄,眼睛微微瞇起來,悠悠地望著窗外剛抽芽的新柳,滿足得很想自稱貴妃了。
可方正伯沒她那么輕松,他手里剝著葡萄,眼睛還得不時(shí)瞅著倚在自己身上的女子,生怕娘娘又有什么吩咐。
可這也沒什么愁悶的。
晚上安撫秀玉睡下,方正伯收拾好東西,慢慢踱步到準(zhǔn)備給孩子的小房間里,腳步輕輕地繞著墻,走了一圈又一圈。
愁的在后頭。
等他回房時(shí),天已經(jīng)薄薄透出點(diǎn)晨光。方正伯看著秀玉夢里恬淡的睡顏,又看了看妻子已經(jīng)顯懷的小腹。最后他探過身去,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
秀玉生了“被封貴妃”以來的第一次氣。
四月十七——方正伯生日這天——她親手燒的幾碟小菜還排在茶幾上沒動,熱氣都跑沒了。丈夫扶著椅子背對著她,身旁是秀玉媽媽苦苦相勸。
“我不許你去!”秀玉的聲音幾乎都有些凄厲了。
身后的聲音每高一次,方正伯的心就難受一分,但他還是閉了閉眼,回過身去,耐下性子:“我已經(jīng)遞上材料了,臨行反悔是要被處罰的,”方正伯拉過秀玉的手,看著她咬著唇死撐著不哭的樣子,“就去一年,我去了這一年,孩子出生后一直到上學(xué)的錢都有了。況且有這次經(jīng)歷,再回來時(shí)我也會升職......”
“那不是北京,”秀玉打斷他,眼淚斷了線似的,“那可是青藏高原,多危險(xiǎn)你知道嗎?”
方正伯是學(xué)地勘出身,自然知道有多危險(xiǎn)?杀绕鹞kU(xiǎn),他更不愿意看到秀玉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陪他過一輩子清苦的日子。
這場對話以秀玉的哭聲告終。方正伯讓岳父母照顧妻子,獨(dú)自收拾好了行裝。臨行前一晚,他到床前想跟秀玉交待幾句話,誰知那女子見他來就別過了頭。
方正伯欲言又止,嘆了口氣,伸手替她抹掉了滑進(jìn)鬢角的眼淚。
“我走了!
海棠在紙上顯了形了,幾筆清淺的白,慢慢吐香的花蕊子,妃色細(xì)細(xì)勾出一點(diǎn)點(diǎn)花絲,漂亮得緊。
“方璐.....璐璐......別睡了,快醒醒!彪鼥V里感覺到有人在戳我的臉——悠悠轉(zhuǎn)醒,入目即被那一枝子燦燦的海棠閃了眼睛。
虬壯的樹干上開滿了海棠,栩栩如生,欲引蝴蝶似的盛放著。
祖母怔怔瞧著案上的花。
可只是“欲引”罷了,再美的海棠也不過是一幅畫。
“又要一年了。”
秀玉圈在陽光里,眉眼間是為人母才有的那種平靜。她指尖輕觸懷中的粉粉小兒,心頭生出一種莫大的歡愉。
可唯一的遺憾是這歡愉他無法同享。想到這,秀玉便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門口。不是說孩子出世能請一次假么,這么久還不見影子。
她剛失望地垂頭,門就被大力推開,秀玉驚喜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看到門口母親悲愴的臉。
方正伯到底還是出事了。
怔愣了好久,秀玉才曉得痛哭出聲。
從那幅海棠畫完之后,祖母就再沒畫過別的風(fēng)景。
但凡動筆,只畫海棠。不動筆時(shí),便長久地沉默。
當(dāng)我長成一個新嫁娘時(shí),祖母已至遲暮之年。
她很難再動畫筆了,那視線渾濁著,好像只能看到淮南綿密的雨絲。
偶爾的偶爾,祖母還會問那個兒時(shí)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她搖著我的手,手腕上永不曾摘下的手釧悅耳地響著。
我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戒指不經(jīng)意間同那串珠子相碰。
祖母戴了老花鏡,像回顧自己生命的倒帶一般翻出了那些舊畫。那筆觸可真是浮啊,畫眉鳥都能畫成鴨子。我瞧著泛黃宣紙上“秀玉”兩字帶著賭氣味兒的印戳,一個勁兒地笑。
四月十七那天,祖母去了。
“國畫里最美的是留白啊!蔽冶Я吮菰谝巫永锏淖婺福┥硎捌鸬袈涞漠。
可有時(shí)候,生命里留白似的沉默,也不能抹去曾經(jīng)的畫意,不是嗎?
不再提起,卻也不會忘記。
視線凝結(jié)的紙上——有個女子,鬢邊別著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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