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筆日記]

　　木木的日記是用鉛筆寫的。她說，寫日記是為了遺忘。等到有一天翻開日記本，里面字跡模糊，依稀辨出的也不過是舊年的殘影碎夢，就自顧放手了。守著回憶作什么，不如讓它化為灰燼。

　　木木有一雙白皙修長的手。程遠(yuǎn)曾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嫻熟的開著他那輛老式的雪拂蘭。兩個人沿著江堤從黃昏閑逛到午夜。他也曾把一枚紅色的瑪瑙玉戒指戴在她手上：“木木，你的手太軟，鉆石太硬，恐怕只有瑪瑙玉才配得上�！�

　　[初相逢]

　　大四那年的畢業(yè)生舞會上，木木認(rèn)識了程遠(yuǎn)，他站在一個氣質(zhì)幽如百合的女孩身邊，穿著粉色的襯衫。很少有男人穿粉色得體，不是顯得幼稚，就是讓人覺得荒唐，但是程遠(yuǎn)卻是讓人覺得親近的。

　　木木坐在角落里，旋轉(zhuǎn)的燈光忽明忽暗的打在她的身上。一群明媚的女孩子在舞池中，跳著恰恰。從旁人的閑談中，她知道那就是十年前得了油畫大獎，并旅美深造的傳奇人物—–程遠(yuǎn)。

　　“那天晚上所有的女孩不是哭得傷心，就是瘋狂的開心，只有你坐在舞池的暗處，一頭柔順的直發(fā)，上面別著一朵玉蘭花”這是程遠(yuǎn)后來告訴木木的。

　　木木聽了淺淺的一笑，露出了淡淡的酒窩，周圍的空氣似乎都生動起來。她仰起頭望著程遠(yuǎn)，“你甚至沒有邀請我跳舞呢”，一邊咭咭的笑。

　　“不能把如闕丟在那里，她很膽小的�！�

　　[孟如闕]

　　從大二開始，如闕就是程遠(yuǎn)的專職模特。也許她生來就適合做模特，可以整個下午保持一個沉思的，或者惘然的姿勢；也可以按照程遠(yuǎn)所想的，擺出他頭腦中最完美的姿勢。如闕是優(yōu)雅的，靜謐的，如蜿蜒而下的溪水。

　　孟如闕邀請程遠(yuǎn)出席自己的畢業(yè)酒會，她是性情恬淡的女子，和男生總是疏遠(yuǎn)的，而且她的專業(yè)又是古代文獻(xiàn)，和他們在一起總是先而無話，再而尷尬。只有在程遠(yuǎn)在身邊的時候，她才能放開對自己的約束。

　　也許她和木木是相似的。她們都幽靜如蘭草，似百合，仿若陽光輕輕照射進(jìn)來的冬日的下午，總是讓你感到溫暖而平和。但是，只要你看到木木的眼睛，你就知道她心中千萬種奇怪的想法，她是一個懷中揣了小鹿的女子，幽靜而熱烈，宛如一谷開放的蘭花。孟如闕卻僅僅是一朵。

　　“這是孟如闕，我工作室的專職模特�！比珀I不知道自己臉上有一種試圖掩蓋的冷淡。木木毫無心機(jī)的朝她一笑，伸出手去，握住如闕，“你真美”。

　　程遠(yuǎn)留下自己的地址給了木木，希望她有時間去參觀自己的工作室。

　　[鳳凰樹]

　　木木畢業(yè)后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一個尋找靈感的下午，她不知怎么就晃蕩到“程遠(yuǎn)工作室”門口。她悄悄地推門進(jìn)去，從寫生室的窗口，看見如闕安靜的坐在陽光下，披散著一頭蓬松的卷發(fā)，她穿著舊式淡紫色，鑲繡著銀灰色花紋的旗袍，白皙的皮膚泛著光澤。下面是一群學(xué)生在素描。木木偷偷的向內(nèi)張望，如闕的眼光似乎沒有聚焦，茫然的在空間擴(kuò)散開去，可是當(dāng)程遠(yuǎn)背轉(zhuǎn)身向?qū)W生做示范的時候，她的眼光又朦朧的投射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

　　窗外是巨大的鳳凰樹。風(fēng)一吹過，有黃色的細(xì)碎的花朵飄下來。

　　三年前，孟如闕就是在那棵樹上看到了招聘專職模特的廣告，于是抱著書本站在程遠(yuǎn)面前。來應(yīng)招的人很少，只有她和另外一個女生，過了一段時間，那個女生覺得工作枯燥，就離開了。只有她留了下來，現(xiàn)在滿畫室都是她的影子，油畫，素描。到處都是她的眼光，清澈的，迷離的，惘然的，憂郁的，在空氣里散開來。

　　[半島日落]

　　程遠(yuǎn)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木木。

　　那天他們一起去半島咖啡看江邊的日落。后來沿著江堤慢慢的開著車。程遠(yuǎn)告訴木木他為了寫生跑遍了歐洲，只有今天晚上讓他想起了塞納河的左岸。仿佛又回到了年輕倉皇的年代。

　　“那美國呢？”木木問。

　　程遠(yuǎn)并沒有回答而是指著遠(yuǎn)處的青山說：“等秋天我?guī)闳ド缴蠈懮�。那里的白楊樹會唱歌。�?br>
　　他送木木回家。木木的家是溫暖的。橙黃色的棉布沙發(fā)，米色的小格子蕾絲桌布，連茶杯墊上都有胖嘟嘟的卡通熊。任何一個角落都是快樂的，仿佛在撫慰著疲憊的心靈。

　　木木邀請程遠(yuǎn)進(jìn)門小坐一會。離開時程遠(yuǎn)用手輕輕的將木木垂下的額發(fā)撩開，吻在她的額頭上。木木湊上去，依偎在他的胸前，玫瑰色的嘴唇微微的翹起。程遠(yuǎn)將手指放在她的唇上。木木撲哧笑了出來，抱住程遠(yuǎn)的頸，把頭埋在他的衣領(lǐng)里，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時候。

　　程遠(yuǎn)下樓的時候，木木還靠在門邊，聽見樓下鐵門咔噠一聲，很輕的合上。

　　晚上木木夢見蘭花一朵一朵的開了。

　　[水果刀]

　　如闕總是素面朝天。但是去工作室的次數(shù)多了，木木發(fā)現(xiàn)如闕實在有做模特的天分。若是穿上旗袍，她就是最溫馴雅致的女子，若是人體寫生，又看到她的身體粉雕玉琢，凸凹有致。

　　她們之間的友誼也頗為散淡，兩個人一起逛街，有時買了水果一起到木木家做沙拉。

　　“木木，水果刀在哪兒?”

　　如闕按照木木的指點到臥房的抽屜中尋找，不經(jīng)意的看到一條銀灰色的領(lǐng)帶，隨意的搭在床邊的紅木椅背上。

　　如闕的心仿佛被錘子敲打了一下。那天她不小心把手弄傷了。木木很緊張的找來紗布和藥棉。如闕微笑著說：“木木，幸虧不是你的手。你那雙手又美又軟，簡直可以做手模呢。”

　　木木隨口應(yīng)到：“正好今天一個珠寶商邀請我去做手模呢。”

　　如闕望著木木，木木眼神純潔，心無城府。

　　[禮物]

　　程遠(yuǎn)每隔一年都會去美國一趟。他說是去處理公務(wù)。

　　他走的這段時間，如闕要打理工作室的瑣碎事務(wù)。木木下班的時候也會駐足片刻，看到一張一張的油畫被裝到畫框里，然后掛起來。在畫里，美國的街區(qū)總是在黃昏里，太陽一點一點墜到灰色的暮靄中去。

　　“等程遠(yuǎn)回來要開個畫展，現(xiàn)在要慢慢準(zhǔn)備起來。”如闕告訴木木。

　　“這些畫都不讓人高興呢”木木說，“這個似乎是雪夜駐林邊，大詩人弗羅斯特的配詩油畫�！�

　　“There are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如闕輕輕的念著詩中的句子，“是讓人感到很不快樂呢�！�

　　“木木我有樣?xùn)|西給你�！背踢h(yuǎn)回來時將一枚紅色瑪瑙玉的戒指戴在她修長白皙而飽滿的手指上，“你的手太柔軟，鉆石的不適合你�！�

　　木木將戒指在中指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有些大，于是她將它帶在食指上。嘴角向上抿著，露出了兩個可人的酒窩。

　　“那我回贈些什么呢，無功不受祿”木木把手掌攤開對著陽光，看戒指中的一道道暗紅色的細(xì)致的紋路，“對了，那天你把領(lǐng)帶忘在我家了，我給你買條新的，那條留給我吧�！�

　　給如闕的是一瓶ChenalNo.5的香水。紳士對淑女的禮物總是那么平淡無奇。

　　[鑰匙]

　　如闕給了木木一把工作室的鑰匙，因為一個朋友病了，于是想請木木幫忙照看一下畫展裝修的進(jìn)度。

　　木木像個孩子似的用紅色的絲線把它拴在脖子上。

　　傍晚，木木隨意的將一朵玉蘭花別在發(fā)梢，穿著一條水綠的裙，走在夜晚的林蔭道上，空氣都變得婀娜起來。

　　畫室的門外，油黃的燈光潑灑出來，木木的臉慢慢的變得雪白的，然后她緩緩的轉(zhuǎn)過身，走過鳳凰樹的時候突然蹲下來，抬頭望著漆黑的夜色，身子仿佛掉到一個巨大的陷阱里。

　　剛才一定是夢境吧。如闕怎么會在這里，她不是走了嗎？為什么她和程遠(yuǎn)互相擁抱著，程遠(yuǎn)的頭埋在她的膝上，如闕溫柔如母親般撫摸著程遠(yuǎn)的頸。

　　那朵玉蘭花安靜的躺在漆黑的角落。木木下意識的捂住自己的嘴巴。

　　第一朵玉蘭花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這第二朵只是愛情凋謝的冷眼旁觀者罷了。

　　[手模的鉆戒]

　　木木沒有給自己機(jī)會。也許陌生的城市更適合一個帶著傷口的女子。

　　那枚紅瑪瑙玉的戒指，雖然大了一些，但是真的很適合木木的皮膚。

　　于是木木成了一個手模。公司總是讓她戴著類似質(zhì)地的戒指拍廣告。木木后來要求接拍一個鉆石的廣告。于是城市里巨大的廣告上是木木那雙沒有瑕疵的手，上面閃亮的是鉆石的光芒。

　　“誰說我不適合戴鉆石戒指”木木黯然的想著“只是那個人不愿意承諾罷了”。

　　[植物性休克]

　　如闕是在看了那幅巨大的廣告才找到木木的。

　　“你準(zhǔn)備怎么撒謊呢”木木平靜的問如闕。

　　如闕拿出一張美國圣地亞哥醫(yī)院開出的醫(yī)院證明�！岸巍酢酰参镄孕菘��！边@一行字躍入木木的眼簾。

　　“程遠(yuǎn)去美國是為了離開她�！比珀I直視木木的眼睛，“他沒有其它人想得那么風(fēng)光，在美國畫家總是潦倒的。她的父親給他提供了身份，唯一的要求就是娶他的女兒，那個時候這個女人已經(jīng)病得很嚴(yán)重了”。

　　木木將眼光釋放到很遠(yuǎn)的地方，記得曾經(jīng)程遠(yuǎn)說要帶她去寫生，那里的白楊樹會唱歌。那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明明愛]

　　木木用鉛筆在日記本上寫著：

　　“誰比誰更愛呢。如闕比我更愛程遠(yuǎn)，所以她才可以默默地注視我們歡笑。

　　程遠(yuǎn)愛我更勝如闕，才會在她懷里如孩子般釋放自己。

　　我呢？他們都有更愛的人。我卻只有我自己。

　　明明大家都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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