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黃河以西。
　　空曠的大漠深處，一陣陣駝鈴聲悠揚響起，從模糊不清到清脆婉轉(zhuǎn)，駱駝的身影也在夕陽下從一顆顆看不清的小點漸漸露出身形，商隊的影子被夕陽拉長，投射在荒涼無垠的戈壁灘上。

　　駱駝上的男子身形偉岸高大，一頭茂密的黑發(fā)隨意綁在了后腦勺，常年行走與荒漠的他皮膚粗糙滄桑，但深陷的眼窩里卻有一雙清澈靈動的眸子，他披著厚實粗糙的皮毛大氅，騎著駱駝緩緩前行。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懷著還抱著一個嬌小的女子。

　　“傳說中，咱們經(jīng)過的這地方原是千年前的西涼女國，咱們腳下這片土地便是那女國賴以繁衍的子母河，聽說女國的女子只要飲一口子母河的水，便能懷孕生子，整個西涼女國便能生生不息�！�

　　他懷中的女子晃蕩著赤足，腳踝上的鈴鐺清脆作響，她靠在男子懷里，懶懶說道：“那這里怎么變成一片戈壁了呢？”

　　男子笑著說道：“我祖母說，那是因為女國國王癡念神佛，欲與神佛逃到天涯海角，玉皇大帝彈指間便讓這西涼女國瞬間化為灰燼�！�

　　女子長長地哦了一聲，一點也沒被這遠古傳說震撼。男子身上的大氅護著她，免她受這風沙的侵襲，但是此刻她探出頭來，一眼就看見了地上的麻黃草。

　　“咦？”被這倔強的植物吸引住了，女子靈巧地翻身跳下，身后的男子根本來不及阻止，只見她伸手去摸那麻黃草，指尖剛一觸及便迅速收了回來，皺著眉頭說道，“這小草像冰一樣，寒氣逼人�！�

　　男子早已跳下駱駝，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內(nèi)搓暖，“鈴兒，這戈壁灘險象環(huán)生，你莫再肆意去動一草一木�！�

　　話音剛落，商隊的其他人就嚷嚷起來了，“老陳，趕緊給老子趕路咯，再磨嘰下去天黑都到不了驛站！”

　　老陳回頭一笑，抱著鈴兒騎上了駱駝。

　　*

　　夜色濃稠，月亮從模糊不清的地平線冒出頭，瑩白的月光灑下來，溫柔了堅毅荒涼的大漠。

　　西涼的晝夜溫差極大，白天還有一絲夏天殘留的溫熱，夜里已是天寒地凍。那一株被鈴兒摸過的麻黃草結(jié)了霜，像是披了一層薄紗一般，讓枯黃的枝葉有了一絲美感。

　　忽然間，它抖動了一下，莖葉上的冰爽滑落了下來，在月光下它像是雨后春筍一般瘋狂生長，先是慢慢長到了半人高，后來它的莖葉竟逐漸伸展開來，幻化為人形。

　　朦朧的月色下，她伸了伸胳膊，又踢了踢腿，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小鹿一般試探性地走了兩步，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步伐穩(wěn)健，隨之在黃沙中飛奔起來，及腰的長發(fā)在寒風中飄揚起來，拉長了她的影子，像是鬼魅飄忽著，又像是仙人在月光下作舞。

　　一處圓桌大小的水塘在這戈壁灘中顯得彌足珍貴，它停下腳步，蹲在水塘邊伸手去戳了一下水面，鏡面一般的水塘泛起一陣細小的波光，讓她映在水面上的姿容支離破碎。

　　水面很快恢復平靜，一點波紋也沒有，映出一張足以傾國傾城的臉來。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臉襯桃花瓣，鬟堆金鳳絲。秋波湛湛妖嬈態(tài)，春筍纖纖妖媚姿。斜紅綃飄彩艷，高簪珠翠顯光輝。

　　她抬起柔荑，撫上自己的臉頰，環(huán)視四周一圈，復又落寞地垂下了眼簾。這偌大的西涼，再也沒有她的國了。即便西涼女國還存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千年，她的子民們繁衍了一代又一代，許是再也沒有人認得出這是她們堪稱國寶的女王了。

　　嗓子癢癢的，她按著喉嚨，咳了兩聲，然后嘗試著開口說話。

　　“一千年了啊�！彼粗凶约旱拿嫒�，自言自語說道，“已經(jīng)一千年了啊……”

　　自從玉皇大帝滅了整個西涼女國，她的魂魄附著到一株麻黃草上，已經(jīng)整整一千年了！

　　昔日繁華的西涼女國已經(jīng)不復存在，富庶寬闊的城被黃沙覆蓋，只剩一片鮮有人煙的隔壁，千萬臣民只余她一人獨留在這世間，看著滄海桑田，桑田滄海。

　　她昂首哀嚎，整個大漠頓時狂風大作，席卷著漫天的黃沙襲向天邊。

　　*

　　“陛下，南天門外有一妖女擅闖天宮，正與各營門的天丁斗戰(zhàn)！”南天門外一五岳神兵飛身至通明殿，匆匆行禮，說道，“那妖女法力通天，殺紅了雙眼，與顯圣二郎真君帳前一千二百草頭神大戰(zhàn)三百回合，正殺向通明殿！”

　　玉皇大帝神色一震，仿佛一千五百年前斗戰(zhàn)圣佛大鬧天宮的景象再現(xiàn)，他沉聲說道：“何方妖孽大膽至斯！快召三十六員雷將、李天王與哪吒太子前去捉拿妖孽！”

　　五岳神兵得令前去，此時南天門外已經(jīng)血流成河，那女妖手無寸鐵妖法卻著實厲害，念一個口訣便能制眾天兵于死地。

　　即便是李天王與哪吒太子也難以抵擋她的攻勢，眼看著天兵天將們傷殘滿地，而那妖女卻縱身一越，飛向凌霄寶殿。

　　忽然，天宮上空，金光乍現(xiàn)，一道暈影自四面而起，結(jié)了結(jié)界，仍妖女再使出渾身法力也無法沖出這三尺之地。

　　眾天神長吁了一口氣，放下心里，畢恭畢敬地低頭作揖，禮佛三匝。

　　斗戰(zhàn)圣佛來了。

　　天邊驟兩，一蓮花寶座偏偏而至，直到停留在結(jié)界上空圣佛才現(xiàn)了金身。而妖女看到圣佛現(xiàn)身后卻也不慌，反而后退幾步彎腰行禮，“小女子這廂有禮了，千年來，孫長老可好？”

　　斗戰(zhàn)圣佛不曾睜眼，嘴里念著經(jīng)，沒有理會妖女的問好。妖女也不氣惱，環(huán)視周圍，開口道：“一別千年，小女子此番前來別無他意，只想問御弟哥哥如今可普度了終生，使世上不再有殺伐紛爭，使人間不再有怨女曠夫？”

　　原本殺氣漫天的妖女，此刻卻如同一尋常女子，平靜地與斗戰(zhàn)圣佛說著話。

　　聽到這里，眾天神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千年來，無人敢提那旃檀功德佛。

　　許久，斗戰(zhàn)圣佛終于睜開了眼，瞳孔中平靜無波，指尖一指，消了妖女的結(jié)界。

　　“人世依然紛爭不斷，男女間亦情仇不歇，旃檀功德佛并未得償所愿�！�

　　這時，妖女放聲笑了起來，笑聲凄厲慘絕，震得各營門前的天丁提鈴喝號。

　　“想來也不過如此，什么我佛慈悲，什么解救蕓蕓眾生，不過是虛空一場，這人世可曾有過片刻的太平，苦了我的西涼女國，苦了我的千萬臣民！”

　　說完，她兩眼一紅，化滿身戾氣為刀劍沖向斗戰(zhàn)圣佛。而斗戰(zhàn)圣佛只是一念訣便將她禁錮到斬妖臺上方，“放肆妖女，逆天而生，殺天宮眾將，佛祖派我來將你墮入畜生道�！�

　　“我逆天而生，殺到這天宮來，只想親口向御弟哥哥問一個問題，求孫長老開恩，讓我見上一見他�！�

　　斗戰(zhàn)圣佛只是顫了顫眉心，道：“你千年前蠱惑旃檀功德佛與你私奔，惹怒佛祖，牽連了你整個西涼女國，而旃檀功德佛慈悲，當時前便已在佛祖前立誓，永生永世再不問紅塵世事�！�

　　“我不信！”妖女渾身集了西涼女國千萬子民的千萬怨氣，吸日月之精華化為妖法，這一怒，竟連斗戰(zhàn)勝佛的法力也能沖破，大有藐視神佛的架勢！而此刻西方極樂世界釋迦牟尼尊者攜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跂真君、五斗星君、三官四圣、九曜真君現(xiàn)身，紛紛維住了妖女，齊念咒語，將她渾身妖力封于體內(nèi)。隨之一道三昧火劈下來，傷得妖女伏地吐血，魂魄盡散，只剩一縷氣息。

　　“既執(zhí)迷不悟，那便讓你魂飛魄散，妖女，且看我……”

　　“且慢！”妖女揚眉，摸了一把嘴邊的血痕，笑著說道，“要我灰飛煙滅，我自不能抵抗，只勞煩孫長老替小女子問一聲御弟哥哥，千年前棄我獨活，可享受了成佛的樂趣？他甚至連我的名字都不曾問過，且告訴他，西涼女兒國國王曾鈴兒攜無辜喪命的萬千子民，感謝神佛慈悲！”

　　彈指間，不等眾神念咒，妖女便縱身跳下了斬妖臺。

　　　*

　　爍玉流金的六月，天上突然下起了雪，老陳和幾個兄弟兄弟坐在帳篷外，手里的酒都撒了，“他娘的，這是什么怪事？”

　　老陳喝了一口酒，遙望著天邊，“哪個神仙又死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一個胖子拍了一下老陳的肩膀，笑得胡子亂顫，“老子還沒聽說過神仙也能死？”

　　“可不是……”老陳道，“小時候我與奶奶去酒樓聽書，說書先生說千年前西方極樂世界的旃檀功德佛跳下斬妖臺的時候可不就六月飛雪了么？”

　　幾個漢子頓時笑得不行，他們幾人之間也就老陳信這些傳說。胖子的眼淚都差點笑出來，他喘著氣問道：“那你的說書先生可曾說過那什么什么功德佛為何而跳��？”

　　老陳無視他們的嘲笑，淡淡道：“殉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陣震天的笑聲，老陳懶得理他們，站起來往帳篷里走去。他坐到獸皮鋪成的簡陋床邊，輕輕撫摸著沉睡女子的臉頰，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生怕刺到了女子的嬌嫩肌膚。

　　女子睡得兩頰通紅，嘴角帶著淺笑，也不知做了什么美夢。

　　老陳眉眼溫柔了下來，不忍打擾她的睡眠，輕聲說道：“鈴兒，明天咱們就能到長安，到曾家祠堂拜了岳父岳母的牌位后，你就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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