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她站在半關(guān)的門邊，看著不遠(yuǎn)處正注視這里的一位年輕的男子。她仿佛是見到了記憶中的他，他依舊那般溫文爾雅，用他最招牌的笑容望著她——她已是霜染雙鬢，年老體衰，而他怎么還是年輕模樣？一定是她眼花了吧。她慌亂地揉眼，再睜開，哪里還有他的影子：“果然是年邁了，眼神都不好了……”
　　她搖了搖頭，掩上了門。
　　門外暗處誰的眼角星光點(diǎn)點(diǎn)，堅(jiān)決的臉上殘留不忍？
　　她如果看到這里站著的人，一定會驚訝吧？
　　他其實(shí)一直都未離開過她，但他如何能見她——一個不會像常人那般老去的人，只會讓她受到驚嚇吧？他只能每日躲在暗處，看她在昏黃的燈下刺繡，看她在清晨對著神佛吟誦，陪她度過這些年全部的日日夜夜。
　　“當(dāng)年紅袖添香，你可還記得？”低聲喃喃，坐在酒肆的男人不知是在對誰說話。他嘴邊的酒細(xì)細(xì)沿著臉深邃的曲線沒入脖頸。一看就知喝醉了。他是醉了，多少年不曾飲酒，今夜卻想一醉方休。一直以來刻意維持清醒，只為害怕醉后控制不住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只為默默守護(hù)她到她對他心死�？扇缃瘛�
　　唉……
　　她這些年來一直在庵里修行，化解過許多人的劫，無論庵里的人還是外面的人都道她是神仙轉(zhuǎn)世。只有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唉，罷了。她又嘆了口氣，手中撥動的念珠突的如銀水般散落。
　　她盯著四處滾動的珠子——這四十年來，這串通靈的佛珠從不曾斷過，今日一遭，想必……時日已至。
　　翌日。
　　他的徹夜未歸令她擔(dān)憂，如坐針氈——她從來都知他未離開，只是從不曾點(diǎn)破，她一直在等他想通，等他愿意來見她。
　　昨夜難道真是他？他是來告別的？
　　她以為他終于倦了，她以為他就這樣一走了之了。手中的木魚聲漸漸雜亂，她也無心再念那經(jīng)文，索性起身倒了杯清茶，手執(zhí)杯來到庵里后院的一棵樹下。
　　這是一棵桃樹，然而即便在這該開花的季節(jié)，這棵樹的枝丫卻是如同冬枝般連個花苞也無。桃花不開，足有四十年了吧？眾人都道這是一株枯樹，常勸她將其砍除種上新樹。她總是笑著搖頭，這樹怎可斬？不可說，不可說。
　　她望著樹，蒼老的臉上掛著的笑容一如當(dāng)年。
　　一陣粗暴的撞擊聲打破她的思緒，轉(zhuǎn)而一股濃厚的酒氣混著香氣飄然在這院中。
　　她聞到這熟悉的香氣，舒了口氣。
　　“大師好興致！但一株早已枯死的樹又如何值得大師欣賞看重！”他借著未散的酒氣吐出他的疑問，他等了四十年的疑問。
　　她聽到他的話語連身體都沒轉(zhuǎn)動一下，依舊背對他站著。他看著如今駝背彎腰、甚為蒼老的婦人，早就與他記憶深處的恬然嫻靜、傾國傾城不相符，他卻仍然覺得她還是當(dāng)年的她。
　　他問：“大師如何不答？難道這個問題小生不能問？”
　　她嘆氣，將手中的清茶撒在樹下。他這般說話，顯然是以為自己早就模糊了他的面貌，不認(rèn)識他了吧？
　　“四十年不見，現(xiàn)今可愿意看我這老婦，與我說話了？”
　　他啞然。
　　“我知你，你卻不懂我。這些年，你在暗處看著我，怎么絲毫未醒悟的樣子？
　　“我知你是恨我的，恨我當(dāng)初為何毀了你的家，也恨我為何遁入空門，恨我為何毀了你的美好。然而這么多年，你始終不愿現(xiàn)身問一句我當(dāng)初為何要那樣做。”
　　她半垂眼瞼，他沉默不語。
　　“我們之間一直隔著這些問話�！�
　　他一直不言，她也不在意般的一直說話。
　　“你想聽一個故事嗎？”她轉(zhuǎn)過身來，直視著眼前年輕一如往昔的他，“不長的一個故事，你可能聽過卻也沒聽完整的故事�！�
　　“這座庵所在的位置在七十年前還是一座桃園，打理桃園的是一對普通卻恩愛的夫妻，他們感謝上蒼給了他們平靜美好的生活，唯有一個遺憾就是他二人一直不能有一個孩子。
　　一日夢中，夫妻倆同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株新出苗的桃樹，他們悉心照顧，桃樹結(jié)果的第一年，樹上居然只結(jié)了一個果，但那個果大得離奇，摘下來時桃子裂開，里面是一個白胖的嬰孩。
　　“第二日醒來，夫妻兩議起昨夜這個怪夢，覺得兩人同做了一個夢，難道是老天憐憫他們真賜下這樣一個孩童給他們？二人半信半疑地推門出來打算打理桃園，不想小院里真的有一株剛冒出的幼苗，夫妻倆這下相信夢里定是不假！
　　“于是夫妻細(xì)心呵護(hù)，照料了這幼苗十年，隨著幼苗一年一年長大，好不容易桃樹開花了，村中卻鬧起了瘟疫，這對夫妻不免于難，染上了瘟疫，在花開敗開始結(jié)果的日子里雙雙離世。
　　桃果成熟時，真有一個粉嫩嬰孩落了地，他大聲的啼哭，方圓百里都聽到孩子的哭聲，聽到哭聲的人們頓覺身體輕松，那些得了瘟疫纏綿病床上，那些瀕死的人忽的一下就好了，這場來勢洶洶，這場被預(yù)言沒得救的瘟疫就這樣離奇地消失了�；謴�(fù)健康的人們循著哭聲來到這里，看到了那躺在裂成兩瓣的桃瓤里哭的嬰孩……”
　　“你說的這些我知道，這是當(dāng)年那些人說的我的出生�！彼驍嗨脑�，“這些又如何，傳的離奇罷了，如何能當(dāng)真？”
　　“當(dāng)不當(dāng)?shù)谜妫闱依^續(xù)聽吧。”她平靜地說，“后來被桃園的主人領(lǐng)養(yǎng)的事，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至于再后來——我與你的事更不必細(xì)說了。而故事里的那棵樹……”
　　她轉(zhuǎn)身復(fù)又看向那棵看似枯敗了的樹，“這就是那顆樹�！�
　　“我十六歲嫁于你，自是聽說過這些關(guān)于你的事。雖然你對我說過，這些不必當(dāng)真，但作為你的妻子，我是真心以有這樣一個丈夫驕傲的。
　　“直到那一日。
　　“你就如同一個平凡人般長大，因?yàn)楸粏T外收養(yǎng)，自小不懂得人間疾苦。眾人待你又異常尊敬，你雖說不信傳言，卻也將一切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
　　“而這一切不是讓你來到這人世的那位所要的。他要的，是想你歷經(jīng)磨難，是要你結(jié)緣化災(zāi)，是要你造福一方。
　　“我做了個夢，一個十分真實(shí)的夢，就是員外去世后的那年，也是我放火燒了那個我們的家的那年。
　　“夢里你就是一棵樹，不，不對，是由樹靈煉成的仙人。你侍奉上仙，上仙也十分看重你。然而，某一日，他發(fā)現(xiàn)你動了凡心，毀了他對你的期望。為了懲戒你，這才罰你下界，要你經(jīng)歷人世，頓悟修身。
　　也是他要我毀了你，他說，只要將你的一切毀盡，我就可以得道成仙……”
　　“所以你就這樣做了！？”他直愣愣盯著她，試圖從她的雙眼里看到一絲慌亂。但她的眼眸和從前一樣清明。不，這和他當(dāng)年愛著的女孩完全不一樣，這已不是他愛的那個良善的人了。
　　“我懂了……”他苦笑。
　　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離去，在離開的最后，他對她說：“后會無期�！�
　　后會無期。
　　這是他們的結(jié)局。
　　她笑了。是放下一切重?fù)?dān)的那種輕松的笑。那一刻，她幾乎就是她年輕時候的模樣，美麗著，以自己的丈夫?yàn)樘斓奶煺媾恕?br>　　幾乎一瞬，她倒在了地上，目光看著那棵樹。
　　依稀記得那日相遇，正是春暖花開，她躲在層層漫漫的桃花樹后，偷偷地看著站在園中欣賞桃花的超然物外的男子，男子感覺到她的視線，轉(zhuǎn)頭朝她笑了一下。霎時，漫天飄舞的桃花都失了顏色。只那一眼，她的心里就開始住進(jìn)了那一個人，無論外物怎么變遷，那人就是固執(zhí)地霸占了她的心，除了他，那顆心再容不下其他。
　　將這些埋在心底最深處，她緩緩閉上了眼。
　　……
　　前世，她是瑤臺的露，每日凝聚時最愛落在那一直盛開桃花的樹上，她愛他，哪怕日出后蒸發(fā)也要凝在他身上。許是見她瑟瑟發(fā)抖躲避陽光的模樣令他動容，總愿用花瓣蓋住她的身軀，為她擋住強(qiáng)光，讓她可以一直賴在他身上。他說；“不怕，我保護(hù)你。”
　　就這句話，便讓她如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即便，他說的那句話并不是因?yàn)閻鬯?br>　　她撒了謊。上仙的確是要他來人間歷劫，救民于水火，但她不顧一切隨他來到了人間，使得他真成了凡人，有了七情六欲。
　　上仙不予許，要她為她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于是，燒了她經(jīng)營得溫馨的他們倆的家，將她囚身在這庵里，讓她在這里積德。
　　這一切，她不會告訴他。她與他在一起的那幾年是她偷來的，她已是滿足。她最終會離去，他最終會成仙，他沒必要知道所有的事情。
　　身體在升起來的日頭里漸漸蒸騰，風(fēng)吹過，她的存在過得痕跡終將抹去。

　　后記
　　這是一座早已荒蕪了的庵。
　　也曾興旺過。那時庵里有個總是替人消災(zāi)解惑的大師，但自某一日大師失蹤后，這庵也就衰頹了。
　　往日沒人會來這里。今日卻是來了一位身著華服的年輕公子。
　　“何時你才會為自己考慮？”俊美得不似常人的公子眼角似有一滴晶瑩的水珠，似落未落。
　　只見他白皙的手撫上一株蒼老直立的樹。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棵桃樹，只是已經(jīng)枯死許多年了。
　　“一百年了，你為何不回來？”他腦中浮現(xiàn)她的音容笑貌，無奈的苦笑，“不是水化的嗎？怎么這么多年了還沒凝聚？”
　　日落西山，昏黃撒在這凌亂的廢棄院落，他才慢慢離去。
　　身后那被所有人都說枯死的樹開始打出花苞，在他踏出門的那刻，開滿了一樹緋紅的桃花。
　　他沒有回過頭看，不知那花開得何等的珣爛，正如他沒有覺察她早已化作他心頭的一滴淚。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