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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秋日的海島總比中原要冷得早些,晨昏交替間風(fēng)便涼得刺骨。
一道人影直挺挺地立在灘涂礁石之上,遠望著那削瘦的輪廓線條,無端端就覺得,這人是嚴峻、冰冷的。海風(fēng)吹拂下他沒有任何動作,仿佛生來便與礁石一體。同往日相比的不同在于,他手中那破破爛爛的劍,換成了一盞桔燈。自日落至月起,如豆如煙,似乎只有那么一星光亮才能給他一點溫暖。
“你打算站到什么時候!
帶著點嘲諷意味的,還是能從下壓的尾音中解讀出一點關(guān)心的,熟悉的話語。
“一會兒就回去了!
他作出解釋后嘴唇嚅動,似乎費了極大力氣,才低聲接了下去。
“……舅舅!
阿飛喚王憐花一聲“舅舅”,放在從前,難度不亞于要旱鴨子下水,讓趕車漢子做女紅。好在如今阿飛總算能將這兩字念出來了――盡管生硬又死板。
“下來!蓖鯌z花道:“上面風(fēng)大,過來坐下!
阿飛依言從礁石上躍下,坐在了背風(fēng)處的王憐花身旁,手中仍捧著那盞桔燈。
桔燈中的紅燭纖細短小,卻異常耐燒。不足阿飛拇指指節(jié)長的一段,已經(jīng)亮了兩個時辰,并且似乎還會燃很久。
氣氛有點沉悶。
“金桔燈和大橘燈不一樣,應(yīng)該從這兒再開個口,讓燭煙冒出來!蓖鯌z花撥了一下桔燈的柄:“我和你娘都喜歡吃這種小金桔,尤其你娘。小時候有什么心事,她也不和別人談,就點這樣一個小燈……”
“我小時候也是。”
“……。”
“……!
話題徹底終止。兩人對著金桔燈靜默無言,場景和兩人第一次見面沒有太大差別。
阿飛來到海島上完全是個意外。
一年半前他在舟山一帶游歷,路上吃酒的時候遇見了位腰上別著磁鐵葫蘆的爽朗中年大漢。大漢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注定阿飛要到這海島上來。
這大漢說:
“小兄弟,你長得很像我兩位朋友!
大漢是熊貓兒,熊貓兒是知道沈浪一家和王憐花的去處的。雖然當(dāng)年沈浪與白飛飛之事并無第三人知曉,但阿飛的眉眼,由不得熊貓兒不想到沈浪身上去。
而阿飛,本來就是要尋父的。
熊貓兒引著沈浪阿飛父子見面,過程曲折又平淡。當(dāng)阿飛得知沈浪完全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時候,曾經(jīng)的委屈憤懣,便空落落地沒了著處。曾經(jīng)受過的苦,經(jīng)歷過的難,也沒了承處。
上一代的事,沒法公正評說,至少阿飛不行。何況在阿飛的印象里,母親永遠是溫柔的,即便有什么錯,也都已經(jīng)過去了;蛘哒f,阿飛學(xué)會了理解和原諒――這是李尋歡教給他的。
不得不承認,白飛飛想知道天下最正直的男人和天下最惡毒的女人結(jié)合生下的孩子長大究竟會是怎樣的人,才選擇生下阿飛。在江湖上攪風(fēng)攪雨或者高舉反旗,都是有趣的事。阿飛受著風(fēng)雪成長,也確實形成了白飛飛預(yù)期打算塑造的性格,然而初入江湖遇到李尋歡,一杯酒,一柄飛刀,指點阿飛走上了另外的道路,也成就了江湖名聲響亮的“飛劍客”。
沈浪現(xiàn)在見到的“飛劍客”。
“飛劍客”,不是兒子。
在朱七七的注視下,在往事和信念的崩塌中,那一聲“爹”,阿飛沒有叫出來。
也始終沒有叫出來。
見到王憐花則是阿飛住在沈浪夫婦家中小半個月以后的事。阿飛遵從沈浪的囑咐,踏進離家不遠的那棟小樓的時候,客廳美人榻上正舒服仰著一位似乎身上并沒有被時間留下任何痕跡的,風(fēng)華絕代的緋衣美人。
能讓時間退縮,能在這荒涼海島上仍不忘享受,不忘風(fēng)度和形象的,也只有王憐花了。
“沈飛?”
王憐花連茶盞都沒放下,只是揚揚眉角。
“阿飛。”
阿飛皺起眉頭。
沈飛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太過陌生,陌生到根本是兩個人的地步。他抗拒。
他就是,也只是阿飛。
“不錯不錯。沈浪要是知道你連姓都不肯隨他,多半要氣死!
王憐花終于舍得放下茶盞正眼瞧阿飛,繼而不甚禮貌地上下打量起來,最后竟要起身去拍阿飛的肩膀――或者頭。但他并沒有沾到阿飛的哪怕一絲衣角,阿飛避開了。
阿飛不明白為什么沈浪執(zhí)意要自己拜訪王憐花,甚至?xí)詭Иq豫地叮囑自己表現(xiàn)禮貌些。不過馬上他就知道了。
王憐花道:“你躲什么?我是你舅舅!
阿飛:“……!
相比與沈浪朱七七一家的客氣生疏,和無論滿腹好意還是壞水開口都連燎帶刺的王憐花相處阿飛更自在一些。阿飛也知道了為什么熊貓兒會說自己像他的“兩位”朋友――自己的眉角線條確實同沈浪相似,可眼梢唇邊,總有那么些白飛飛的影子。
那也是王憐花的影子。
轉(zhuǎn)眼阿飛來到海島半年有余。久不回中原,王憐花偶爾便要阿飛講些江湖事?砂w的十句話里,差不多八句都在提李尋歡。
“你那位大哥,小李飛刀,文人榜首。連個女人都管不好。”連月來王憐花聽自己這外甥提李尋歡聽得耳朵起繭,終究沒耐得住脾性開口:“也不知道我那傳人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并不是!卑w頓了頓,解釋道:“有孫姑娘照顧他,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孫姑娘是個好姑娘!
――半年時間與親人長輩相處受教,阿飛實在變化了許多。
王憐花清楚阿飛說的孫姑娘是哪一位――孫小紅――天機老人的孫女――天真又堅毅――于李尋歡確實算佳偶良伴,可每每提起她,阿飛的臉色總有極細微的變化――只有王憐花才觀察得出來。
有心結(jié)的人,當(dāng)然清楚同類的人會有怎樣的心思。不過王憐花通透,阿飛卻糊涂著。
“三年,時間太長了。”
某次飲酒微醺,王憐花忽然對阿飛道:“你還等著喝他們的喜酒,難道你高興?”
王憐花有些醉了,阿飛還清醒得很。也是從那日以后,阿飛又恢復(fù)了沉默寡言的性子。而王憐花也不甚在意,只管揀了空閑將自己滿樓藏書盡數(shù)堆給阿飛看。阿飛本是抗拒的,可一句“你這樣怎么配得上探花郎”就被堵了回去,全然忽視了貌似有什么地方不妥。
王憐花打心底里希望阿飛能夠得償所愿,而非同自己一樣咫尺天涯,求卻不得。
人上了年紀,總盼著自己的小輩活的順心自在一些。
“王公子這般人物,倘若少些惡毒心思,多些善良心腸,天下便沒有人不會向往傾倒了。”
當(dāng)年同船出海,沈浪曾對著月色站在船頭這樣同王憐花講。王憐花瞧著沈浪永遠上揚的嘴角,永遠溫和的眉眼,突然就很想問一句,你也會嗎?
倘若我少些惡毒心思,多些善良心腸,你也會為我向往傾倒嗎?
王憐花并沒有問出口。
因為下一刻,船艙里酣眠的朱七七不知幾時驚醒,披衣走了出來。沈浪馬上下了甲板迎了上去,夫婦二人絮絮低語,靠著船舷挽臂依偎,將王憐花一人留在原地。
答案,不言而喻。
這些年留在海島上圖什么,王憐花自己也說不清。為了朱七七或者為了沈浪,都是求不得,卻也不一定放不下。渾噩與猶豫,在阿飛到來的這一年半里,也差不多都放下了。
阿飛似乎也有些耐不住了,不然也不會日日來海邊點桔燈。
王憐花臨時做了一個決定,一個他自認為時機最恰當(dāng)?shù)臎Q定。
無論是為了阿飛,還是為了自己,都不會再做出改變。
“三年還早,你是留是走我不管。”
王憐花突然道。
“我要走了!
阿飛一時怔愣。而王憐花竟真的已經(jīng)起身遠去,那熟悉的風(fēng)流緋衣都開始在夜色中模糊不清。阿飛不明白,卻非常清楚,王憐花這次是真的走了,離開這座島,再也不會回頭。
王憐花離開了,那自己又當(dāng)怎樣自處?
所尋既得,所求為何?
掌心突然一燙。
燭芯燃盡,蠟油流了下來。
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
這種事沒有人教過阿飛。
金桔燈熄,這問題無人可問,也無人可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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