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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交
任珩識榮王于兵荒馬亂之中,先王升天,太子病弱,四王爭主天下大亂。任珩只一介平民,頗有些家產(chǎn)卻并不顯露,因而得以在亂世中保的自身無虞。眼見這京城即將掀起血雨腥風(fēng),已不是久留之地,他便攜了貼身家仆趁黃昏之時出城去。守城門的早已上下打點好,且守城的魯將軍早年得過他的恩惠,自不會為難他。
任珩坐在馬車內(nèi)昏昏欲睡,身旁只有自小伴讀的書童相伴,他本無父無母,亂世中倒少了些牽掛。大部分家產(chǎn)他已托人妥善保管,府中的奴才們都散了去,如今一身清閑,少了許多煩惱。
“哎呀,老爺!”馬車自一暗巷中過,猛然顛簸了下,停了下來。
暗自思量為何停下,任珩探出頭來。這便是他與榮王初次相遇,那性子溫厚的七皇子與幾個侍衛(wèi)狼狽逃進暗巷,為任珩,即后來的當朝丞相所救。
任珩這一生,為自己所活,活的逍遙,活的自在。身懷大智卻無心功名,若不是這一眼,怕是他一生不會與皇族扯上干系。
任珩當時含笑望向李瀟,“倘若不棄,七皇子可否于小人家小住幾日?”
李瀟一雙溫潤眼眸毫不見狼狽,風(fēng)姿綽約,他說,“好。”
馬車載著貴客悠悠前往城門,不出所料被人攔下,“車內(nèi)何人?”
“小人任珩!
魯豹掀起簾子,瞧見兩幅面孔,一張盈盈含笑眉眼間盡是懶散,可不是他那不熟的救命恩人李瀟。另一人也是熟人,相貌柔美溫文爾雅,正是這滿城搜捕的七皇子。魯豹瞪大了眼睛,瞧瞧李瀟,又看向任珩。兩人淡然處之,好似普通兄弟二人出城探親一般。
任珩笑的可親,“大人,這天快黑了,小人急著出城辦事。”
魯豹氣的七竅冒煙,這任珩瞧著一副狼心狗肺的廢物模樣,竟敢沾惹此等大事。氣歸氣,這十年后的威武大將軍還是冷著臉放下簾子!胺判!”他當時是真真后悔為任珩所救,這小狐貍崽子不但此時讓他背上殺身之禍,日后更是逼著他這守城門混日子的日日帶兵打仗,苦不堪言。
任珩帶了李瀟回老家青城府中,一主一客一仆,一書一棋一畫,過得逍遙自在好不快活。任珩不當自己為民,李瀟亦不拿自己為貴,二人白日里煮茶論詩,晚上便細嘗美酒同榻而眠,莫逆之交,莫過于此。
此番過了一年,一封書信自京城而來,這信卻不是給房屋主人任珩的,李瀟閱了信,長嘆一聲!芭c君之情,止于今日,他日若有緣,必登門拜訪!崩顬t前腳剛走,任珩喝光了珍藏的最后一壺君子酒,拍了拍小書童的腦袋!袄蠣斢惺鲁鲩T,多則數(shù)十載,少則三五年,這屋子,你可與我守好了。”
小書童不過十三四的年紀,似懂非懂,只點頭答是。待任珩將走之時,終是按捺不住哭腔央道!袄蠣攺奈磥G下我,如何這次辦事不帶我。”
任珩笑道,“等你長大了,自然懂得!睋P鞭而去。
小書童目送任珩遠去,只覺老爺有些不一樣了,一拍腦袋,可不是,老爺往日神情里的倦怠一掃而空,生生年輕了好幾歲。
七皇子李瀟與當朝太子李肅一母之胞,先王仙去,太子病弱,七皇子失蹤。朝堂大亂,二皇子,四皇子,六皇子與九皇子四王爭主,邊界番邦亦想分一杯羹,內(nèi)憂外患,民不聊生。
一年后太子得世外高人所贈丹藥,藥到病除,繼承大統(tǒng)。七皇子回歸京城輔佐兄長平定四王之亂,李肅繼位大力整治朝堂,凡是參與四王之亂者,或是告老還鄉(xiāng),或是按罪問責(zé)。李肅不顧眾人反對,一意立任珩為丞相,破格提攜魯豹為大將軍,領(lǐng)兵平西,次年大捷。
不出兩年,李肅鏟除奪嫡之亂,五年之后,平定番邦謀逆。此后數(shù)十年,天下太平,再無戰(zhàn)事。
魯豹凱旋歸來之時,李肅龍心大悅,為魯豹賜婚,亦為李瀟賜婚。李瀟不從,這性子溫和的榮王頭一次違反了兄長的意愿,只因他心悅一人。若是普通女子,李肅便遂了他的心意。豈料李瀟心儀之人是個男子,名為江若。說起這江若,是前朝諸侯之子,入宮伴讀,與李瀟有竹馬之誼,李瀟身困宮內(nèi),便是這江若不顧自身安危,放他出宮。
這兄弟二人為此人橫眉冷對,霎時這偌大的宴廳里半點聲響也無。瞧見這陣勢,魯豹望向任珩。
這任丞相倒是逍遙自在,眉眼含笑,端著一盞美酒淺酌,眼觀酒,酒觀心。這江若他是見過的,儀表堂堂,眉目清秀,飽讀詩書自有一股大家風(fēng)范。他與李瀟自小相伴,感情深淺,自是不用言說。好一對才子俊才,等對得很。
李肅拗不過這心腸軟脾氣卻倔強的弟弟,只得由了他去。陰著臉的王命李瀟守皇陵,若無圣旨,終身不得離開南山半步。
李瀟不卑不亢,“多謝王兄成全!北銛y了江若離去,路過任珩桌前亦不曾留步。
任珩飲多了,醉眼朦朧,嘴角笑意不減,李瀟離去之時,他輕聲道!肮!崩顬t腳步不停,不知他可否聽到。
任珩次日請辭,一本正經(jīng)道,“臣昨夜蒙神仙指點,說臣頗有些道骨,當修仙是也!
李肅似笑非笑瞧著這胡說八道的丞相,半晌,手一揮,“罷了,你們都去罷!
魯豹看任珩走的灑脫,躍躍欲試。“陛下,臣……”
“你再多說一個字,便給我去守邊疆大門,永遠別回來!”李肅笑著說。
將軍心里苦,將軍想回去守城門。
任珩辭了官倒真真去做了道士,拜了一位真人,入了道觀。這道觀不遠不近,正與南山比肩,倘若站在山頂?shù)烙^往下瞧一瞧,便能看到那偌大的皇家別院。
眾人以為這兩位患難之交,如今各自隱退,又巧在一起,往后談詩論道好不快活。外人怎知任珩與李瀟各守山頭,他未出道觀,他亦未出皇陵,直至李瀟去世都未曾再見一面。
在道觀的第三個年頭,當初的小書童,如今的狀元郎恭恭敬敬立在任珩面前!袄蠣敚羲懒!苯舨∷,含笑而終。
任珩穿著道袍卻未束發(fā),懶散的敞著道袍斜倚在靠枕上!按笕丝蜌饬,這一聲老爺小道擔(dān)當不起!
狀元郎有些急了,“老爺,江若病死了!”
任珩嗯了聲,便無動靜了。
小書童氣急,鼓著臉拱手!袄蠣,我走了。”
“等等,”任珩終于動了,書童大喜!澳闳羧e院,替我捎句節(jié)哀!比午駝恿藙油,換了個姿勢趴在靠枕上,手里拿著的民間小說不曾放下。
“老爺,你這樣子,是萬萬不能得道成仙的!”狀元郎拂袖而去。
門口的轎夫見了狀元郎,忙道,“大人,我們這便去哪?”
“皇陵別院!”狀元郎重重坐進轎子里,恨恨道。
這是任珩最后一次得到李瀟的消息,世人只道李瀟癡念江若,閉門謝客,終身不曾踏出別院半步,便是圣旨到了,也托病推了。
此后二十載,李瀟病逝,舊臣老友紛紛來祭奠,唯獨少了任珩。不是他不去,而是他不知。他終日隱居道觀,懶于見客,漸漸地,便無人拜訪,以至李瀟病重,竟無人相告。
當年的狀元郎如今的知府大人紅著眼眶,在李瀟入殮十日之后才匆匆自邊疆趕回上山告訴了任珩。
任珩聞言,怔了片刻,攏起袖子,淡淡道!按说却笫挛揖菇z毫不知,想來我這道觀的路著實難走了些。”
“老爺可想去瞧瞧榮王?”知府心知人已入殮,怕是最后一面也見不著了。
“他病中可曾受苦?”任珩如今鬢發(fā)斑白,面上卻似年輕之時,倒真有些仙風(fēng)道骨的意思了。
“榮王這病來得急,纏綿病榻三兩日便去了,想來不曾受多大的苦。”當年的小書童如今烏發(fā)間也有了絲絲雪白。
“不曾受苦便好!闭f罷,任珩懶懶窩進椅子,“我乏了,大人自行下山吧,恕老道不送了,今后,也不必勞煩大人了!
知府深深望了眼任珩,重重叩首!叭瘟x拜別老爺!
又是五載,漫天大雪,任珩近些年身子越發(fā)懶了,連門都鮮少出,若不是這大雪讓他有了賞雪的興致,怕是他要睡死在榻上。攏了攏袖子遮住不住發(fā)顫的手,這老毛病不知何時落下的,任珩依稀記得是任義上山告知他李瀟病逝之時發(fā)作的,這么些年了,還時有病發(fā)。請了大夫,大夫看不出所以然,只草草開了兩幅藥方打發(fā)了。
這道觀往日里還有些誠心向道的人上來,自任珩來了之后,這臭道士嫌人多麻煩,便找了些往日的關(guān)系斷了這尋道路。如今這道觀前后渺無人跡,只得幾個老道士維持道觀日常,除了送口糧上來的粗人,已有五年不曾有來客。
正瞧著雪景,遠遠一人牽一馬,艱難自山道上走來。任珩瞇起眼睛仔細瞧去,遠遠只瞧見了來人一身戎裝。走得近了,一青頭小兵滿頭大汗緊緊捂著胸口,看見任珩忙喊道!斑@位道長,請問此道觀上可有個叫任珩的?”
原是邊疆來信,當真是有趣,這么些年不曾收到只言片語,如今他白發(fā)蒼蒼還能收到這十萬火急的軍令信?上О】上,若他再年輕個十來歲,還可為君分憂,如今垂垂老矣,怕是無用咯。打發(fā)了那小兵下山,任珩任隨手把這信件放在一道書下。
匆匆又是五載,任珩受了風(fēng)寒,本不是什么大病,大夫來了開了兩幅藥方便可無事,偏偏總也好不了,纏綿病榻竟有三月之久。白日里昏昏沉沉,夜間高燒不退,這天晚上,任珩沒來由的精神大振,他自知大限已到。往日種種,仿若昨日,他多年不曾作詩,今晚卻來了雅興,悄悄起身研了墨,翻找宣紙,一封厚厚的書信落在地上,年代久遠,封信的蠟早已松散,這一落地,信件便散了一地。
任珩匆匆一瞥,卻瞧見了熟悉的字,上寫‘吾友任珩親啟’。這信中竟夾了另一封信,是李瀟的筆跡。
任珩拿起散落一地的信件,索性蹲在地上看了下去。
這封快馬加鞭送過來的軍令信來自一位故人,是當初護送李瀟出宮的侍衛(wèi)之一,后來為魯豹所用,一直追隨于他,自李瀟病逝之后請命鎮(zhèn)守邊疆。五年前,蠻族再起烽煙,邊疆將士被突襲,他身負重傷,自知時日無多,便讓手下的人快馬加鞭把這封受人所托之信帶了過來。
這信是李瀟病逝之時所留,他囑托這位小將軍,在任珩將死之時方可交予他。未料想這年輕將軍竟先任珩一步而去。小將怕自己身死無人送信,便匆匆讓人送了來。陰差陽錯,這信到底是任珩將死才知道了。
看罷了小將的信,任珩才捧起李瀟的信。發(fā)黃的宣紙上提滿了熟悉的字體,李瀟柔美溫和,卻寫的一手霸道字體,行走龍游十分好看。往日里任珩曾笑他為人溫吞,想必這字也是如同女兒家家的秀氣的很。李瀟笑而不語,揮手幾個大字便讓任珩無話可說。
“自與君京城一別,竟數(shù)十年不曾會面,每每夜深之時,便憶起當年攜榻同眠。與君相識,相交,乃吾之幸。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思君,念君,慕君,君于吾有恩,有義。對君有琦念,吾愧對于君,羞于見君。逢吾弟江若身患惡疾,遂他心意,陪伴身側(cè)三年有余。曾數(shù)次欲見君,唯恐情難自已,遂作罷。苦挨數(shù)十載,今傾訴于君,望君海涵。若君寬厚,百年之后,與吾同葬青城,可否?
謹啟 李瀟”
任珩眼前一片模糊,只當是年老昏花,卻見滴滴水珠打濕信件。依稀記得榮王樣貌,溫文爾雅,同榻而眠,抵足而棲,圓潤耳珠血似地紅。李瀟曰,思君,念君,慕君,任珩癡癡笑。李瀟又曰,愧對于君,羞于見君,任珩淚如雨下。兩情相悅四十載,竟止于君子之交,得也君子,失也君子。任珩自問,他若是君子,為何當年佯醉與他同眠?他若是君子,何以二十載不與他相見?他若是君子,李瀟病逝,他何以不上一炷香?
任珩又哭又笑,狀若瘋癲,道觀中人早已被驚醒,卻不敢入房一探究竟。
直至次日,屋內(nèi)沒了動靜,方有人進入房中,只見任珩已經(jīng)仙去,留下書信一封,委于江州知府任義。
數(shù)月后,任義前來悼舊主,只匆匆待了一炷香便離開了,臨別之時,知府大人說為往日榮王也上一炷香,果真一炷香便走了。
世人皆知丞相任珩家鄉(xiāng)青城,早年間他把舊府夷為平地,種了一片梅林,到了冬日,這花間君子便爭相開放,美不勝收。每年這里都齊聚了好些文人雅士前來賞花,他們卻不知這梅林深處有一座無主之墳,只獨獨立了個碑,上刻,君子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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