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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日過三竿,盛夏暑氣未消,萬里無云的好天氣此時卻并不討人喜歡。此時的茶館便像是那沙漠中的綠洲一般,無論商賈官宦進過晌飯都愿意來坐一坐,聽一段書。
這家茶館在長安城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此時正是進客的時間,門口老松下卻端坐著一直大黑狗,宛若雕塑一般一動不動,若不是那一起一伏的胸膛根本無法辨識出來那是一只活物。
而此時,門前卻停著一名著大紅袈·裟、蘆葦斗笠的圣僧。
汗水順著他的脖頸流淌下來,在袈·裟上洇濕一片。圣僧在門外站了許久,卻仍不蹭邁入那一步。
“既然來了,干嘛不進來坐坐呢!”店內(nèi)的女侍望著門外的他招呼道。圣僧聞聲一愣,道了一聲“失禮了”,便走進了茶館,坐在一張空桌前。
“且說那曹操敗走華容道,關(guān)口正守著一位二爺……”
說書聲與臺下的嗤笑聲混雜在一起,茶館熱鬧得仿佛一間酒肆。
“其實這說書的并不如那紅姑娘厲害……”旁側(cè)的人低聲交談到,“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那伶人五年前忽然封琴絕唱……”
圣僧楞了一下,癡癡地望著臺上,說書人察覺到這視線,也會意笑了一下。
未曾點茶,丫鬟卻已經(jīng)將一碗茶端了上來,尚存疑慮,圣僧揭開茶碗,發(fā)現(xiàn)剛好是自己要點的片茶,目光瞬間凝滯在茶盞上。
茶過半盞,臺上撥弦,男子將視線從窗外新栽的松苗轉(zhuǎn)移到臺上,琴后紅衣少女朱唇輕啟,唱詞方得入耳,便繞至天靈,婉轉(zhuǎn)不絕。
一曲唱罷,茶盞已空。本是靜謐茶館,此時卻如酒肆般一片叫好,轟然雷動。男子笑了笑,推開青釉的瓷杯,抬頭望向臺上,卻發(fā)現(xiàn)少女也正望著自己。
略一愣,男子不由得暗嘆道“好美”,卻也不得不輕嘆一聲。
右手捏住領(lǐng)口稍微上提了一下,少女會意,輕輕點頭以作回應(yīng)。招手讓身后的丫鬟過來,少女對她耳語片刻便支開了她,然后親自起座去臺下收賞錢。
這茶館并不是什么路邊野肆,乃是長安城叫的起名號的場所,臺下自然少不了不吝惜錢財?shù)睦蠣,掏出大把大把的銀子就為了討這位紅衣少女的歡欣。
自然也少不了尋釁滋事的無聊市儈,茶余飯后前來看熱鬧,盯著少女的衣擺圖謀不軌,更有甚者妄圖耍幾手流氓,卻在得逞前便被茶館的下手請了出去。
只有這么一位。
身高八尺,體若黑熊,從小便是黑面獸首,長大更是虎背熊腰,頗有一番大將之氣,然貞觀盛世,當然沒有仗得讓他去打,便只好跟著幾位老爺干些見不得光的事業(yè)。
曾有位相面老道說他是二郎真神麾下哮天犬轉(zhuǎn)世,卻被他當做是罵人的話,一怒之下掀翻那道士的牌坊,將他一路打出長安城,從此便再無閑人敢與之亂言。
就是這么一位壯士,卻也極有興致來這茶館坐上片刻聽上一曲,只不過他從來不點茶,只是抄起隨身帶的葫蘆大口灌著酒,小二與店家雖然不悅,卻唯恐得罪了他落不得好下場。
壯漢也從來不跟著叫好,只是瞪著一雙銅鈴大眼盯著少女,每逢他來,少女便總是被看得發(fā)毛,卻也不便說得什么。
只是這次,壯漢似乎喝的多了些,眼眶微紅,隔著三丈遠都嗅得到那沖天的酒氣。
老爺們自是都坐得遠遠地,巴不得不與他同屋呼吸,少女自己也不會往那個方向去。
接過打賞,她本打算欠身行禮便走,卻不想那位老爺忽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急忙抽手退了兩步,少女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白衣男子,他眉頭一皺,卻也只得無奈地笑了笑。
遠處卻傳來椅子倒地的咔啦聲,然后便是一股迅疾而至的酒嗅。
少女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卻是那位老爺已被壯漢擒在了手中,雙腳竟是遠遠離開了地面。
眾座嘩然,紛紛退避三舍,讓出一大圈空地來,少女慌神之中,發(fā)現(xiàn)一只纖細的右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胳膊,將她拉到身后,她這才注意到他早已起身擋在了自己面前。
“放肆!”被抓起來的老爺大聲吼叫著,招呼自己屋外等候的衛(wèi)士前來解救,三個人連忙從茶館外面沖將進來,卻也發(fā)現(xiàn)對這比自己高大了兩個頭的壯漢無能為力,一人抱住他的大腿,試圖將這壯漢掀翻,卻發(fā)現(xiàn)對方根本紋絲不動,其他兩人見狀也連忙加手,試圖三人合力而為,壯漢好像方才根本沒注意到這三名螻蟻,此時不屑得嘬了一口唾沫噴在那老爺臉上,一抬腿便將那三名衛(wèi)士甩了出去。一揮手把那位老爺像枕頭一樣擲在了房柱上,壯漢便悻悻地離開了茶館。
“這人要是生在亂世,想必定是一員虎將!”白衣男子搖搖頭,望著從柱子上滑落下來的那半死不活之人。
“可惜了現(xiàn)在卻是這太平盛世!”少女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袍子,根本不敢往外邊看。
“你與那丫鬟說了什么?”
“讓她代我去告知你時間地點罷了,既然事已至此也就不太需要她去做了,今夜子時,還是老地方!”少女說完,輕輕拍了一下男子的后背,便匆匆奔向臺后,只在眾人視線中留下一抹紅擺。
“唉……”男子長嘆一下,搖了搖頭,也離開了茶館。
差半刻子時,男子便已等在了自家院尾的小亭子里,不多時,側(cè)旁院墻上方傳來一陣窸窣,一名穿著青衣的少年身手靈活地翻墻而過,輕車熟路步至涼亭,男子皺了皺眉,無奈地笑著,看著少年自顧自坐在自己對面,解開發(fā)髻,將一瀑及腰長發(fā)傾瀉下來,原來這正是那茶館中的紅衣少女。
“為何總是這般頑皮?像個瘋婆娘一般!”男子的語氣有些嗔怪。
“小女子雖不是什么大家閨秀,不過翻個墻爬個樹,怕是比起那瘋婆子來還有些稍稍不及!”少女外頭一笑,便讓男子再也提不起怒火來!肮硬皇怯姓旅,還請快些說來聽聽!”
“這手勢你倒是記得異常清楚啊……”
“那是自然,”少女眨眨眼睛,“在下雖是上不知天文,下不知地理,對于司徒家四公子之事卻是向來了然于胸!”
男子一愣,卻是沒有答話,再一看已是雙頰緋紅。
少女看得他此番情景,竟然也害羞起來,“蠢公子,笨公子,一個大男人家羞什么羞!”秀頰紅若熟透的蜜桃。
“紅葉幾番,不及子一莞爾!蹦凶余,“我準備去參加科舉!
“這就是你的正事?我還以為多大的事情!”少女嗤嗤笑著。
“功成名就,自是男子的大事!”男子正色道。
“是是是!考完方記得回來娶我!”
“我不過司徒家老幺,無權(quán)無勢,若不得事業(yè),只怕是只得由著父母操縱婚姻!
“小女子懂得!”少女站起身來,揭開男子面前的茶盞,望了一眼里面的茶葉,“怎么是銀針,你明明只喝片茶的!”
“家中暫無,只得作為代替,待我說完……”男子按住少女肩頭,“司徒家世代為商,在市井中本無地位,我這一去,若是得皇帝賞識,便可仕途發(fā)達,在司徒家才能有所言語,方能說服父母娶你回家。但也……”
“但也?”少女歪頭望著他。
“但也可能囿于宮廷,不得外出。”
“何以見得?”
“官場險惡,我若只是得一般賞識或許還好,只怕……”
“勿需驚恐,你乃司徒公子,自有方法化險為夷!”少女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等你!”
“紅燁啊紅燁,世事無常,你又能等我多少年!”
“少啰嗦,老娘已經(jīng)等了你十六年,再等十六年又何妨!”少女撅起嘴,蠻橫地望著他。
“真是個瘋婆娘啊……”男子低嘆了一聲,卻是笑了笑。
老松下的黑狗打了一個哈欠,望了一眼屋內(nèi)。臺上這說書人對著圣僧笑了一下,便是一個停頓,剛欲繼續(xù),忽然被人攔了下來。眾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名紅衣女子抱琴擋在他的面前。
圣僧一怔,那正是剛剛喚自己進門的女侍。
次日,紅燁坐在門口新栽的松樹下等了一天,懷里是一包上好的的新茶。
司徒公子再沒有出現(xiàn)在茶館,壯漢亦是。少女則依舊是唱罷一曲便離場,從不多留。
一日,兩日……
少女聽到客人提起,那司徒公子考得殿試第一,深得圣上賞識,被認做御弟。紅燁笑笑,依舊是撫琴輕唱。
少女聽到客人提起,那壯漢被官府收押,獄吏收得那位重傷的老爺?shù)暮锰,對他甚加管教。紅燁不語,低頭輕撫古琴。
少女聽到客人提起,司徒公子如今官至太傅,萬人之上,紅燁笑笑,歌聲依舊,繞梁三尺而不絕。
少女聽到客人提起,那壯漢被收押五年,今日方得刑滿釋放。紅燁不語,撥弄琴弦的玉手微顫了一下,她看到那人就在臺下,只著一件單衣,肌膚暴露之處皆為傷疤。然而他也只是聽罷一曲便離開,不曾對紅燁有任何為難。
少女聽到客人提起,司徒公子被公主相中,即將要做得那金龜婿。紅燁笑笑,手指不停,琴聲依舊,卻無比刺耳。不消片刻,琴弦根根斷裂,紅燁十指皆是血流如注。
少女聽到客人提起,那壯漢深夜?jié)撊肽抢蠣敿抑,將那人在床上連捅數(shù)十刀,刀刀穿床而過。紅燁不語,靜靜將雙手包扎,古琴收納。
少女聽到客人提起,那公主遠嫁西域。紅燁笑笑,低頭為面前的客人斟滿茶水,臺上的說書人口齒伶俐,語不絕口。
少女聽到客人提起,那壯漢次日被判斬首,今日行刑。紅燁不語,輕輕揩了一把額角的汗。
紅燁本是茶館主人獨女,自幼習得古琴彈唱,父親本想趁年輕為她謀得一處好人家,方才同意她登臺彈唱,卻奈何自琴弦崩裂,她便再不愿登臺,獨鎖閨房,直至今日方才同意出門,卻只愿在茶館中做一名侍女,對于上門提親之人一概推否。一晃紅燁便已年過二十,提親之人日漸稀疏,說閑話的反而是越來越多,父親雖甚是著急,卻也無可奈何。
卻說這一日,紅燁被父親遣去取回定制的茶具,卻不想因為店家失誤,耽擱了些許時間,歸途時已經(jīng)是天色漸晚,長安城街道治安雖不差,但是也不乏偷雞摸狗之輩,紅燁取了茶具,便趕忙朝家中。
“姑娘走的很急嘛!”
無視身后戲謔之言,紅燁加快了步伐,卻發(fā)現(xiàn),身后之人竟然跟了上來。
“好好聽人說話嘛,姑娘這般家教不嚴,看來是需要好好教導(dǎo)一番!”不相識的聲音一下子逼近上來,一名相貌兇惡的男人伸手擒住了紅燁的胳膊。
“放手!”紅燁發(fā)力掙脫了男人,大步跑向家中。
“小姑娘力氣倒是不小嘛!”然而比起體力來依然是稍遜一籌,不多時她便再一次被那男人抓住了胳膊。
“救命!”紅燁慘叫道,卻馬上被一只寬厚的手掌捂住了嘴。
“嘿嘿嘿——啊。」硇笊!”
聽聞一聲慘叫,抓緊紅燁的手掌已然泄了力,急忙掙脫出來,紅燁頭也不回地跑向家中。
抱緊父親一通哭罵,紅燁的內(nèi)心稍稍平復(fù)下來,才注意到時間已經(jīng)到了深夜,而腹中仍然饑腸轆轆。
喚醒丫鬟給自己準備一點吃的,從偏房回自己房間的路上,紅燁聽到有什么東西輕輕地撓著大門,冷汗一下子爬滿了她的脊背。
忽然卻又傳來一聲嗚咽,紅燁一下子明白過來那并不是人的聲音。
謹慎起見,她還是跑回屋里,叫父親帶著下人一起來到門前,開門卻只是見一條血淋淋的黑狗臥在那松樹的陰影里。
“什么晦氣東西,把它丟出去!”父親喝到。
“等等!”紅燁一愣,急忙攔住了下人,她走到黑狗跟前,見它睜開明亮的眼睛瞪著自己,一瞬竟然有些熟悉,“是你救了我?”
黑狗嗚咽了一聲,躺倒了過去,紅燁這才注意到他的側(cè)肋有著好大一條傷口,“快救救它!”她連忙叫道。
黑狗恢復(fù)得很快,沒消幾天便完好如初。自那天起,除非是在茶館,否則無論紅燁去哪,它都會跟著,紅燁發(fā)現(xiàn),它的身上幾乎到處都有傷疤。
一晃,楓葉又紅過五載。
紅燁卻再也沒有登上過臺面。
“你先退下吧,今天的賞錢都算你的,這一刻時間給你算在工時里面!”紅燁面無表情地在臺上坐下,厚重的古琴斜臥在膝上。
說書人點點頭,弓腰退至臺下。
她深吸了一口氣,老松的影子罩進屋里,隨風搖曳。
臺下一片嘩然,這紅燁雖是十年未曾登臺,關(guān)于她的傳聞卻依舊未減些許。開喉亮嗓,歌聲雖再無少女的陰柔之味,卻多了幾分渾厚成熟,浩浩湯湯蕩滌世間鉛華。一曲唱罷,臺下已是一片寂靜。
并不多說,圣僧端起茶盞輕嘬一口,不由得皺了皺眉。
“店家,這茶為何如此之淡呢!”
臺上紅燁表情復(fù)雜地望著他,輕輕嘆了口氣,“蠢公子!放了十年的六安瓜片,就是用麝香炮的也該該淡了!”
圣僧一怔,呆滯地望著手中的茶盞,又嘬一口,“姑娘莫不是認錯人了?”
“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你!”紅燁自顧自地坐在了他的對面,招手讓說書人繼續(xù)。給自己也倒了一碗茶,她一口飲盡,“哇,這個真的好難喝,虧你能喝得下去!
“你真的等了我十年?”
“要是再過六年你還不回來,老娘就準備翻過皇城墻去把你揪出來了!”
“可我為逃逼婿,早已削發(fā)剃度……”
“真的長不出來了啊,完了完了你后半輩子出門只能戴帽子了!”
“可……”
“可是什么可是,明天給我把聘禮交過來,不然我就放阿黑咬你這光頭!”
“阿黑……”
“啊,你還不認識的吧,來來來阿黑,讓這位公子認識認識你!奔t燁朝門口喚了喚,那黑狗從松樹下踱進了門,銅鈴大的眼睛看了圣僧一眼,便繼續(xù)盯著紅燁。
“這莫非是……”
“圣僧真是好眼力,”紅燁笑道,摸了摸黑狗的頭,“搞不準你真的是哮天犬轉(zhuǎn)世來的!焙诠返头土艘宦,轉(zhuǎn)身走回了門外。
“唉……”圣僧長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嘆什么氣啊你!”
“我只是想到,”他微笑著,“還真是敵不過你這瘋婆娘!”
“嘿嘿嘿,你從小打架就沒贏過我!”
“明日,待我回家備好彩禮上門提親!
“不做你的和尚了?”
“貧僧向來不接紅塵,只因有份溯世之緣未解,怕是長久不可得道,不妨放棄!
“算你識趣,賞你一個夫人。”
“瘋婆子,還不趕緊答應(yīng)!”
紅燁莞爾一笑,起身行禮,輕聲道:
“小女子這廂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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