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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
簾子被拉開,冬日的陽光瞬間照入屋內(nèi),帶來一種溫暖的假象。
他的嘴角掛著一貫燦爛的微笑,輕快地和我打招呼:“王兄,今日身子好些了么?”
自他把我撿回家后,每日都會來看我。
我低低咳了一聲,“多謝二少爺,在下感覺尚好!
他走上前來摸摸我的額頭,漆黑的眸中帶著少年人天真的憂慮,喃喃自語:“大夫都來看過好幾回了,怎么就是不見好呢?”
我笑了一笑。
他自知失言,連忙道:“不過啊,他們都說,等開了春,身子自然就會好了。哈哈,對了王兄,昨日你的故事說到哪兒了,今日接著說給小弟聽啊!
他救我回家,替我延醫(yī)治病,我身無分文,無以為報(bào)。他卻笑著說,不如王兄說故事給我聽好了,因?yàn)橐豢赐跣值难劬,就知道是個有故事的人。
“昨日我說到,八歲那年,師父在山下?lián)斓揭粋棄嬰,撫養(yǎng)長大,成為了我的師弟!
他看著我的眼睛,忽而有些羨慕道:“王兄說起師弟的表情很溫柔呢,王兄一定很疼愛他吧!
“師弟和我一起長大,睡一張床,蓋一條被子。我穿不下的衣裳留給他穿,有什么好吃的也都想著對方。師弟……待他長到十六歲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彼此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同門之誼、手足之情!
他愣了一愣,面上微微閃過一絲意外,隨即道:“小弟,小弟只是有些吃驚,絕無輕視之意,王兄還請繼續(xù)!
“十八歲那年,師父過世。師弟執(zhí)意要下山尋找親生父母,我自然便陪著他去了。”
他輕輕一笑,微有些惆悵,“人情世故也是無奈,但看王兄的心意,似是更愿意和他長相廝守在山上,過著與世無爭的神仙生活吧!
“師弟那時年少氣盛,又怎么會通達(dá)豁然如二少爺?我當(dāng)時雖有此心,但終歸不能因自私而拂了師弟的少年意氣!
“那后來呢?”
“后來……”
一股腥甜涌上喉嚨,我連忙捂住嘴,一陣猛咳。他慌了神,起身來拍我的背。我強(qiáng)忍住咳,沾滿鮮血的右手握住拳心藏入被中,左手?jǐn)[了擺道:“不礙事!
他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王兄還是先好好休息吧,小弟明日再來聽王兄說。”
他依舊每日來看我,使人端來一碗碗湯藥。對于一個素不相識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來說,他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更難得的是,他每日都會抽空來聽我說上一會兒舊事,耐心地聽,關(guān)心地回應(yīng)。
其實(shí)我也不想給他添麻煩,但這些故事如果沒有人聽,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了。
我將不久于人世,我是知道的。
雖然他一直騙我,說春天來的時候,我就會好。
但我的春天已經(jīng)不會來了。
“王兄,今日的天氣很好,你要不要讓小弟扶你出去曬一會兒太陽?”
“王兄,這是府上廚子做的點(diǎn)心,你嘗一嘗!
“王兄,院子里梅花開得正好,小弟折了一枝插在你屋中花瓶里!
“王兄,化雪的日子冷,今晚讓丫鬟給你多加兩床被子!
“王兄,迎春花已經(jīng)開了,春天就要來了!
“王兄……”
“王兄……”
日子一天天轉(zhuǎn)暖,他依舊每日都來。
舊的一年已經(jīng)過去,春天就要到來。
“王兄,上回你說到,你師弟就要找到父母,后來呢,你快些說給小弟聽啊!
“那個唯一知道線索的人其實(shí)是個十惡不赦的江湖公敵,人人圍攻他。我和師弟好不容易找到他,他雖然愿意告訴我們,卻要以幫他保住性命作為交換條件!
“?那么過分,不過狗急跳墻,也是情有可原!
“我和師弟帶著他每日躲避眾人追殺,久而久之,在江湖人士口中,卻成為了那個壞人的傳人。那一日,大批人馬追到我們,我們逃至一個懸崖,再也無路可退!
他緊張起來,“怎么可以這樣,王兄和你師弟明明是無辜的!”
“還好,總算他沒有食言。他告訴我們,他已經(jīng)寫信給師弟的父母,告訴了他們遺失的孩兒的下落!
他長長舒出一口氣,“然后呢?師弟的父母來沒來得及救出你們?”
“他們,他們來遲了一步。他們來的時候,壞人已死,我為救師弟胸口中劍,師弟墜落懸崖。”
他目光掃過我的胸口,黯然低聲道:“原來王兄的傷,由此而來。那么令師弟,他……”
“他再也沒有回來!
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的師弟,再也沒有回來。
只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
我為什么,還要活著?
他不知為何突然面色大變,沖上前來握住我的肩膀,大喊著什么。
可是我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見了。
視線中他模模糊糊的臉,化成了師弟從小到大容顏?zhàn)兓能壽E,最后定格在他墜崖的那一刻,和我十指交錯,絕望哀傷刻骨銘心的表情。
師弟。
我的師弟,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從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
綠云山莊的后山,多了一座孤墳。
山莊二少爺獨(dú)自站在墳前,燒著紙錢。墳上立了一塊木牌,只寫了“王生之墓”四個簡單的字。
他和他相逢不過三個月,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他的春天,終究沒有到來。
青煙裊裊,他站起身,回過頭,卻依稀看到遠(yuǎn)山樹下,站著一個穿白衣裳的少年,對著他微笑。
眨一眨眼,原來只是幻影。
他卻突然想到某一日,他和王生的一段對話。
那日,他坐在桌邊哼著小曲剝栗子,王生靜靜微笑道:“二少爺看似心情甚佳,可有什么好事發(fā)生?”
他笑著道:“爹剛給我訂了一門親事,是世家?guī)熋,比我小三歲!
王生墨如琉璃的眸子微微泛起光,“想來必是一個絕色美人!
他笑了笑道:“倒也算不上。不過她愛穿白衣裳,我第一次見她站在樹下對我笑,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古人所說的一見鐘情,應(yīng)該便是這等情境吧。哈,說出來真是讓王兄見笑了!
“不,”王生略略側(cè)過頭,看不清表情,“真好!
過了很久,他才低聲問道:“如果二少爺很愛一個人,在什么情況下,絕對不會告訴他?”
他想了想道:“一來,她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二來,我就快要死了!
王生轉(zhuǎn)過頭來微笑,“是啊!
回憶戛然而止。二少爺甩甩腦袋,最后看一眼王生的墳,轉(zhuǎn)身走了。
其實(shí),對于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來說,他已經(jīng)仁至義盡。
王生終究只是王生,和他是毫無關(guān)系的。
他生在綠云山莊十九年,一帆風(fēng)順,和歷經(jīng)坎坷的王生截然不同。
唯一的遺憾不過是半年前大病一場,把過去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但那有什么關(guān)系。
沒有人告訴他,在他不認(rèn)識的地方,有一個已經(jīng)被他遺忘的少年,曾經(jīng)和他相愛。
說那些故事的人,已經(jīng)死了。
聽那些故事的他,也許不久就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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