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有風(fēng)，不大，夾雜著濃烈的煙火味肆意飄散，烏林一側(cè)，大量的灰色瘴氣縈繞不去，融合進(jìn)了四周的空氣里。
　　上游不時的有破敗焦?fàn)�的船只殘骸漂下，若有似無的還會傳來些少許的喊殺聲，恍如隔世般的，從耳畔溜過。
　　火已滅，戰(zhàn)卻未止，滿寵還駐當(dāng)陽，曹仁尚守江陵，要徹底了結(jié)這對峙的局面，還需些時日和精力，只是，江上一場鏖戰(zhàn)下來，已經(jīng)是身心俱疲。
　　用力地握了下腰間的佩劍，習(xí)慣性地想要稍作放松，微仰頭，深吸口氣，卻忘記此刻的江邊彌漫的是什么樣的空氣，不再清澈不再清爽，混濁的如那隔夜尚不能止的烈焰，頃刻間沖進(jìn)了肺里。
　　“咳咳……”一陣地咳嗽，難受地彎下了腰，真是自找的麻煩啊，放了這么大的火，即便戰(zhàn)勝，也是生靈涂炭天地間一片的焦土，被嗆到是活該。
　　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后有人輕輕地在自己的背上拍著，硬緩過這口氣轉(zhuǎn)過身看向站在身后的人。
　　“都督，末將已經(jīng)準(zhǔn)備停當(dāng)，這就……您，沒事吧？”本來是想臨行前請示一下是否還有其他事項需要注意，卻在主將的營帳里沒有找到人，抓了個親兵才知道，人來了江邊。
　　“興霸啊，我沒事�！睌[了擺手，一口氣也緩的差不多了。
　　甘寧放下了手，面色重新變得嚴(yán)肅，“都督，末將即將出發(fā)去南郡，您還有什么需要囑咐的嗎？”
　　因為剛剛那一陣急喘，如玉般的面容微微泛起潮紅，“興霸覺得，我還應(yīng)該囑咐些什么？”不答反問，淡淡的笑意蕩漾在眼底。
　　甘寧愣在當(dāng)場，“這個……都督……”
　　周瑜看著面前這馳騁沙場、殺伐決斷的部下，簡單地掃視后，笑了。
　　肆意的、卻不放肆，親切的、卻不嬌柔，涮了人開心不已的、卻干凈得不帶任何狡猾的痕跡。
　　笑過后迅速地收斂，恢復(fù)莊重地拍了拍甘寧的肩，“這戰(zhàn)爭尚未完結(jié)，還望將軍竭盡所能，保我江東父老�！�
　　不是吩咐，不是命令，只是一句期許的言語，甘寧心中一動，不是第一天認(rèn)識周瑜，卻仿佛第一次了解，自己那顆為將效命殺敵的決心之外、一抹別樣的情緒。

　　吳王金戈、越王劍，吳越男兒尚武尚得很優(yōu)雅，孫權(quán)懂得其中的道理，更明白，自己如今的地位更是需要極盡優(yōu)雅的來整合著各方的勢力。
　　年幼的時候，一直無法理解，自己的兄長為何可以將本是殺人的利器舞動得那般動人，也不曾明白，什么樣的寶劍可以被稱之為“神兵利器”，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身上擔(dān)子的加重，直至到了今天這般的地位——曾經(jīng)長兄的地位，甚至比他站的還要高，才終于窺見一斑。
　　回廊的下方是水，不是建筑外廣闊的吳地江波，而僅僅是軟渠流過，留下些少許的痕跡僅供觀賞而已。
　　孫權(quán)微微頷首，右手握緊腰間佩劍，父兄傳下來的劍，少有離身，是必要的裝飾，更是責(zé)任的象征。
　　“主公，軍需官已經(jīng)將前方所需糧草準(zhǔn)備停當(dāng)，即刻便可動身�！�
　　孫權(quán)沒有說什么，只是輕輕地點著頭，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
　　有些好奇孫權(quán)此刻的神色，張昭似乎是下意識地皺起了眉，“主公是在為接下來的戰(zhàn)事?lián)鷳n嗎？”
　　孫權(quán)淡淡地笑笑，輕微地?fù)u頭，“子布啊，你說，這赤壁的火、燒得如何？”
　　堅定的目光看著孫權(quán)，張昭少有的輕言慢語：“張昭主和，政見上與周郎不和，但卻不過也是政見不和而已。這赤壁的一場大火打破的不僅僅是曹軍如虎的神話，更讓世人見識了我江東男兒的勇氣與智慧，主公要是問這赤壁的火燒得如何嘛……”
　　“如何？”孫權(quán)半側(cè)過身子與張昭面對面，似乎很執(zhí)著于這個問題的答案。
　　“若干年前，主公少年時，可曾見過將軍府中對劍庭院的兩人？”本就不是問題，張昭問了并沒有想要孫權(quán)答，“赤壁的火，就如同那庭院中交舞的雙龍，氣勢奔騰、生機(jī)勃發(fā)�！芏级绞莿�(chuàng)造了一個極富變數(shù)的天下局勢，英雄氣概��！”
　　握緊了手中的劍，孫權(quán)點了點頭。
　　其實，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問出些什么，只是在如此的心境下脫口而出，卻不曾想，張昭竟然與自己想到了一處。曾經(jīng)如兄長般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取代了兄長的位置，為這片江東的基業(yè)耗盡心力。
　　是雄心，是承諾，是為還天下一統(tǒng)的一片丹心，他從來就看不清，只是知道，那夜的一場大火，映紅了江東的天空外，也印下了曾經(jīng)不喜艷色的那個身影在心中。
　　他從來都記得，無論他的那個過了世的兄長再糾纏，淡定的周瑜永遠(yuǎn)平靜無波；他從來都記得，無論他那自命不凡的兄長再驕橫，在固執(zhí)的周瑜面前向來沒轍；他從來都記得，對劍院中時的兩人彼此從來都不會手軟，橫眉中是男兒的張狂肆意；他從來都記得，當(dāng)身邊有需要袒護(hù)的弱小親人時，周瑜的笑容毫不吝嗇，能融化掉所有的寒。
　　周瑜的平靜、周瑜的固執(zhí)、周瑜的肆意與親切，這些所有的記憶都在，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稱他“主公”，他不再叫一聲“公瑾哥哥”。
　　放開了握劍的手，孫權(quán)永遠(yuǎn)都不能忘記，那一天出征前，第一次見到大紅披風(fēng)下的周瑜時的震撼，那紅，代表著怎樣的情緒？是承諾，是記憶，是將軍的威武、是都督的威儀，或者僅僅是一種情緒，僅僅是一種屬于那一刻必須釋放的情緒而已。

　　江東的連營綿延數(shù)十里，深夜的星斗點綴在剛剛經(jīng)過了殺伐洗禮的將士頭頂，有種怪異的韻味彌漫在空氣中。
　　呂蒙親自帶著隊軍士巡營，不時的會抬頭看看天空，幾天前的那場大火似乎依然沒有熄滅般地映紅著天際。
　　“將軍，”身后有士兵低聲召喚。“您聽，是琴聲。”
　　停下了步伐。呂蒙握劍的手輕輕的放松，側(cè)過身子面對南邊，隱約間，有輕輕的樂音傳來，入耳即散，漫進(jìn)了四周緊張的氣氛里。
　　“是都督吧？！”是問句也似肯定，士兵用一種近乎于膜拜的聲音說著。
　　呂蒙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武人孔武的身姿屹然不動，靜靜地聽著這似有若無的音律，想象著，那個白天里大紅披風(fēng)下英武不凡的身影。
　　周瑜，是個他想讀卻讀不懂的人，主帥也好，同僚也罷，常見常談，卻無法真正意義上地走近，也許，真的如長史張昭所言，這般大開大合、自若于天地間的周公瑾，非常人所能知，而真正意義上走近了他的人，只有當(dāng)年的孫伯符而已。
　　少年玩伴，英雄相惜，多少豪言壯語默在胸中，只要些少許的目光交匯，一切便都無須再議。
　　“將軍。”還是剛剛那士兵的聲音。
　　“何事？”這次呂蒙轉(zhuǎn)過了身，應(yīng)了。
　　年輕的士兵閃爍著晶亮的眼睛謙恭地問：“將軍知道都督這曲子取了什么名字嗎？”
　　似乎是下意思的，呂蒙笑了，在硬朗的面孔上輕柔地笑開，“考我？”
　　士兵沒有回避也沒有回答，而是帶著狡黠的目光看了身邊的其他人。
　　“你家將軍我雖然不通音律，卻也不是呆子，都督這曲子整個吳軍沒人不知，我會不知？”呂蒙雙手插腰擺出一副兇狠的架勢，“叫‘吳風(fēng)’，對吧？”
　　士兵點頭笑著，沒再多言。
　　軍營之中，將軍與士兵間的嬉鬧也就僅限于此了，再要多話，便會失了尊卑忘記了分寸，聰明的人，是會將此拿捏的分毫不差。
　　呂蒙也自然而然的收斂了輕松的態(tài)度端起了將軍的姿態(tài)，提高了警覺繼續(xù)巡營，畢竟，剛剛結(jié)束的那場大火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爭結(jié)束，而是一個響亮的信號，昭示著，有些將要被載入史冊的事情已然發(fā)生。

　　已經(jīng)將回返準(zhǔn)備停當(dāng)?shù)膬扇�，在面對夜晚的江面時相對無言。
　　諸葛亮的沉默是對于發(fā)生的、沒發(fā)生的、即將發(fā)生的事情的深度思考，而趙云的沉默，則僅僅是因為那一夜大火所帶來的震撼揮之不去。
　　如同江南女子艷麗的歌舞一般，那一夜的火，艷麗至極，甚至讓趙云征戰(zhàn)沙場數(shù)載而沉淀下來的心感到了難耐的煎熬。那是場生靈涂炭的火，燒盡了鳥獸，燒毀了山林，燒掉了無數(shù)將士的生命，江東的也好，江北的也罷，總之，那些都是一般無二的生命吧！
　　“子龍，在想什么？”
　　不妨被諸葛亮問詢，趙云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了。“在想這火�！壬衷谙胧裁�？”
　　諸葛亮望著江面上不時泛起的漣漪，“在想這些放火的人。”
　　“這些？”趙云沒明白。
　　“你、我，江東軍士，曹操，不都是這放火之人嗎？”微微地將頭昂起，諸葛亮目光中閃爍著少許的凝重。
　　趙云點頭，沒反駁，卻在恍惚間想起那日戰(zhàn)場歸來瞧見的，那抹艷紅。
　　“先生覺得，周都督是個什么樣的男人？”
　　沒想過趙云會這般問，諸葛亮有些詫異的看著身邊的青年將軍，“子龍為何如此問？”
　　趙云淡淡地笑笑，毫不掩飾心機(jī)，“沒見過男人可以把紅色穿的那般艷麗而不帶一絲的嬌柔，而且，這火燒赤壁的魄力，非常人所極�！�
　　諸葛亮稍頷首，再次抬起頭時真誠地望著趙云，“子龍是個真性情的漢子��！”
　　“�。俊壁w云挑了下眉頭，不解這“真性情”和自己的問題有什么關(guān)系。
　　“周都督就只是周都督，僅此而已�！彼坪鯖]有經(jīng)過任何的思考，諸葛亮就這樣簡單明了的作出了答案，只是，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關(guān)于這個答案，在來江東之前，在與主公談起江東局勢的時候，便已涉獵極深。
　　“先生……”趙云不糊涂，這樣簡單的一個評價就已然足夠。
　　“趙子龍也就只是趙子龍而已�！钡难a(bǔ)充上，諸葛亮沒有去看身邊的青年，而是目光改換了閃爍的方式，變得深邃而遙不可及。
　　趙云微微地?fù)u頭，“先生高看趙云了。不過，先生這話倒是評價的甚為精辟。周公瑾便只是周公瑾，不必做任何多余的評論，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著，沒什么好比的�！�
　　“子龍不必自謙�！爸T葛亮半側(cè)過身子面對趙云，“這江火一夜，改變的不只是幾方勢力的命運，更是這天下的大勢，將來，定會有機(jī)會與他戰(zhàn)上一場，到時，將軍可會膽怯？”
　　聞言，趙云昂起了頭，想起那火紅的披風(fēng)下絕世的人，心中不免躍躍欲試。當(dāng)此亂世，英雄王者爭鋒寰宇，血染沙場求萬代的青史留名，好不快哉！“能與執(zhí)江東風(fēng)火之人決勝于疆場，是子龍之幸，只是不知，以趙云之才是否有這樣的機(jī)會？”
　　“放心，會有那么一天的。”
　　起風(fēng)了，江邊的夜風(fēng)有些寒。即使這里曾經(jīng)火光沖天，即使這里殺戮無邊，而這一刻，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是有著兩個外人的心事。站在江東面對江北，懷著天下理想的兩個外人，心中被那一夜的火光燃起的熊熊烈焰，再也沒有熄滅過。

　　東方的天空漸漸地泛起了魚肚白，襯著那白，江面一側(cè)，依然可見暗紅色的光影印在天地間。這烏林一場大火，驚天動地的，燒紅了整個赤壁，也讓賈詡更加清楚自己當(dāng)初的建議正確無疑，只是，隱約覺得，丞相似乎還有著他自己獨到的看法。
　　“先生，丞相召見。”
　　聞言，賈詡點頭，毫沒遲疑，不曾留意到，身邊傳令兵善意的擔(dān)憂目光。
　　跟隨曹操很多年，賈詡深知這曹公的脾氣，順也不是、逆也不是，但只要對了路子你怎么說他都高興，只是，在這赤壁的一場大火后，賈詡有些摸不定脈搏。
　　“文和來了�！�
　　聽到這樣的開場賈詡一愣，少頃后卻也暗自釋懷，如此當(dāng)是曹公所為，永遠(yuǎn)讓人猜測不透他下一刻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丞相�！辟Z詡躬身施禮，等著問話，并不想先發(fā)言。
　　此刻的曹操去了朝服甲胄一身的便裝，如親切的長輩般，卻依然目光凌厲。
　　“數(shù)日后，便無法再聞到這江東湖泊的味道啦！”很有依依不舍的意味，卻真實而清楚地傳達(dá)出這說話的人另有深意。
　　賈詡附和地點著頭，沒有過多的修飾點綴出任何的情緒，很隨意的，“丞相此次回返，精銳之師尚在，定可整飭軍備再做計較�！�
　　坐定在書案之后，曹操的目光不帶任何的喜怒，“先生之言，是在勸慰、還是在諷刺？”
　　并沒有被這樣的言語所驚嚇，賈詡依舊淡定自若，“丞相之能非那些江東小輩所能比，世人皆是洞若觀火般，豈會不明其中就里。”
　　曹操瞇起了眼睛，“文和何時變得如此的虛與委蛇，這赤壁的火真實得如同上蒼的星斗，是你看不見，還是世人皆目盲？”
　　賈詡沒有立即接下話題，而是在嗅到丞相話里的火藥味時有著一絲的感慨。即使如曹操這般的當(dāng)世梟雄，亦然不能逃脫人性的那些個根本，會焦躁，會嫉妒，會面對這赤壁的大火心懷不滿。
　　“曹仁在江陵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多日也沒個奏報�！狈路鹗窃谧哉Z般，曹操拉回了剛剛氣氛里的緊張。
　　“曹將軍對江陵的形勢很是熟悉，想必不會給江東可趁之機(jī)。”賈詡附議。
　　曹操表情不屑地?fù)u著頭，“赤壁一戰(zhàn)之前，哪個不是一口一個孫權(quán)小兒、一句一個周郎不堪大任，現(xiàn)如今被人家燒得個灰頭土臉、落荒而逃，我看哪個還敢大意！”
　　站在書案的一側(cè)，賈詡心中默然有數(shù)。曹公啊根本不是在指責(zé)他人，而是在懊惱自己的失誤，小看了孫權(quán)與自己一戰(zhàn)的決心，算錯了周瑜面對這場交戰(zhàn)所能表現(xiàn)出的果敢與睿智。而作為參謀，賈詡選擇了這一刻的沉默。
　　從房門外可以聽到換崗士兵們的腳步聲，跟屋內(nèi)的靜默形成著鮮明的對比，晨光已現(xiàn)，戰(zhàn)爭依然沒有結(jié)束，只是，有些東西在冥冥中被改變了。
　　“去給孫權(quán)下個文書吧�！辈懿俅蚱屏朔恐械撵o，“跟他說，這赤壁之役……”抬眼看著身邊的賈詡，“文和覺得該如何說呢？”
　　“下官斗膽，替丞相拿主意了�！苯z毫不推托，賈詡應(yīng)下了差事。
　　“好�！辈懿俑緵]要問這手下的謀士會怎么寫，多年共事，彼此有著這份默契，只是，在被一些想法激蕩靈魂的時候總會想要找個機(jī)會得到別人的認(rèn)可。
　　“周郎嘛，這個江東的男人文和可曾見過？”與剛剛激烈的語氣不同，曹操轉(zhuǎn)過身去拿起了擱置在身邊的佩劍。
　　“不曾。賈詡乃微末之人，尚無機(jī)會一睹周都督的風(fēng)采�！焙唵蔚糜行┢降恼Z氣，賈詡低頭回答。
　　聞言，曹操笑了，縱情的，率直的，“文和這話回的好啊，拐著彎兒稱贊敵方的統(tǒng)帥，痛快。”
　　賈詡也笑，謹(jǐn)慎、但也真誠，此刻，沒有必要去解釋丞相的用意，因為他知道，對于曹操這樣的人來說，公私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于公，周瑜這樣的人是不能用來贊揚的，對自己的臣僚如此，對敵方的首領(lǐng)亦如此；可于私，周公瑾這樣的男人是不能不被他欣賞的，當(dāng)世之杰，焉能不謀一戰(zhàn)之快？即使戰(zhàn)敗，能與匹敵之人爭，亦是一種樂趣。
　　破曉之光完全添進(jìn)了屋內(nèi)，平靜的空間里似乎不能昭示任何的東西，只是，赤壁大戰(zhàn)后的余音尚在，而很多的是是非非，皆由了那一夜的風(fēng)火而改變了宿命，其中，有著那火光側(cè)影中所有的人與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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