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夢里恨透了一個人。

　　初遇他在1940年，北平淪陷第三年。

　　他說他畢業(yè)于黃埔軍校，后去日本留學，三年前抗戰(zhàn)爆發(fā)時回國。這樣優(yōu)秀的學歷，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卻在街上賣白菜。

　　彼時我正一頭霧水站在陌生年代陌生環(huán)境里，正想抓個人來問情況，那人卻看不見我似的從我身體里穿過，直到我對上他驚訝的目光。

　　只有他能看到我。

　　我跟著他回了鄉(xiāng)下的家，看他重復著“種白菜、賣白菜”這樣簡單到毫無意義的生活。

　　我終于忍不住問他，你去讀軍校，去留學，難道不是為了學成報國嗎？

　　他說是，可他是個差生，因為他害怕，害怕看到別人流血，害怕自己受傷會疼。所以他沒法去前線戰(zhàn)斗，也不敢去當臥底偷情報。若是天下太平，還能當個教書先生，興許這身才學不至于這樣荒廢。

　　為什么要我遇上這樣一個懦弱的人？一個在國家危難之際都不能成為革命者的人？

　　但只有他能看到我與我交流，我認命地閉上眼長嘆一口氣，算了。害怕看人流血，至少是因為他心善；無力報國，至少他沒叛國。

　　然而等我再睜眼，又變了一番景象。

　　寬敞精致的辦公室，他站在窗前吞吐云霧�；蛟S是有所感應(yīng)，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我。

　　他變了，直覺告訴我他有了很大的改變，并不是來自那身替換了臟布衫的西裝革履，而是周身氣場。

　　我訝異地盯著他，彷佛不屬于這個時代、只能被一個人能看見的奇怪人是他不是我。

　　于是我捕捉到了他細微的驚訝表情一閃而過，他笑著跟我打招呼，像是重逢一個老朋友，三年了，別來無恙。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門被重重敲起，有人沖進來穿過我跑向他說，隊長，那個潛伏已久的中共交通員抓到了，處長叫您去審。

　　我還沒從一閉眼過三年的懵圈中回過神，又被這話重重一擊。茫然跟過去，他卻放慢了腳步在我耳邊悄聲說，不要跟來。

　　我想起劇中殘忍的審訊手段，又想起他曾經(jīng)說的不敢見血。很想聽他的話，可我的腳突然不聽使喚了。

　　比我想象得更可怕，尖銳的痛呼聲快要刺破我的耳膜，血濺的好遠仿佛澆在我身上滾燙萬分，經(jīng)不住這樣的暴虐，那人沒一會兒就面目全非暈厥過去。

　　他前一秒笑著握住那人的手，下一秒狠狠下拳的樣子像極了魔鬼。

　　我終于明白那直覺，他的內(nèi)心變得我一點兒也不熟悉了。

　　你沒有勇氣殺鬼子，為什么可以這么血腥對自己人？我氣得發(fā)抖質(zhì)問他，這三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自顧自點燃上好的日本牌香煙，答道，世事變遷，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三年前我在北平遇到了日本好友，剛組建這個特工總部，愿意幫我謀個好吃好喝的閑職，我便隨他來了上海，誰知即便是閑職，這樣的環(huán)境待久了也就這樣了。并不是我曾經(jīng)說謊，承諾當時都是真的，只不過都有個期限罷了。我注定不是什么干大事的人，拋開時事，只當拿錢干事。

　　我連燃起的一腔憤怒也熄滅了，只盼能早點離開再不見他。

　　于是我再沒有跟他去看他在做什么事，于是我也只看到他兇殘地對待同胞，一路官運亨通，甚至特工總部專門把審訊工作交給他……

　　而我只能窩在角落里，將他恨之入骨。

　　直到有一天，他變成了被綁在刑架上的人。我才知道他那看似不經(jīng)意的握住受刑人手的習慣，用摩斯密碼傳遞了多少重要情報；我才知道他激怒我讓我恨他，都是為了讓我錯過他秘密做事的假話。

　　看到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他，我才明白他的狠其實是來自不忍。

　　我急得跳腳，哭的斷腸，然而什么都做不了。

　　他說，現(xiàn)在我完全相信了，你就算知道我的秘密也沒法傳給別人。

　　我問，那要是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早點讓我知道，不至于恨你這么久嗎？

　　他搖頭，在軍校我因為懦弱從來都不優(yōu)秀，但我有一個情報工作者最基本的素養(yǎng)，有一顆不滅的心，算個好學生吧，我滿足了。

　　其實現(xiàn)在心里反倒輕松了，不用再裝作不難受對自己人下狠手，我是那么害怕看人流血啊。

　　那你為什么會來當臥底？

　　因為我是中國人，這片土地還被黑暗籠罩著。害怕可以克服，黑暗必須打破。

　　那你為什么哭？

　　我怕疼啊，現(xiàn)在死對我才是解脫。

　　我一時找不出話來安慰他�？墒悄闶悄腥�，是偉大的革命黨人。

　　他突然笑了，扭曲得看不出原貌的臉上布滿血痕和淚痕，反問我，小丫頭，男人就不能哭嗎？偉大的革命黨人就不能害怕嗎？傻瓜，我們首先都是個人啊。

　　我突然覺得他的笑好刺眼，比陽光還刺眼。

　　他終于熬到了特工總部瓦解，被趁亂救了出去。

　　養(yǎng)好傷，他被派去前線。

　　我突然挪不動腳步，心知大概是快要離開了。

　　我們還會再見嗎？我急切地大聲喊，盡管心下已漸漸明了這不過是一夢華胥。

　　他朝我微笑，看向了窗外，我也跟著他望過去，正值破曉，晨曦微露。

　　等陽光照進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他說。

　　我在初陽的暖光中醒來，祥和而美好的太平盛世，是適合重逢的日子，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記得他的容顏。

　　我不知道他是哪個革命者，或許他哪個也不是，又或許哪個都是他。

　　我伸出手擁抱這片被陽光灑滿每個角落的大地，輕輕說一句，好久不見，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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