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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格姆的肖像
起初,一切都是混沌。
他的意識在黑暗的漩渦中翻滾沉浮。全都是松散的,不成形的東西。他無法確認(rèn)自己的身份,無法確認(rèn)自己的形體,他甚至沒有統(tǒng)一的思維,只能模糊感覺到“我”的存在。
他總是在黑暗中陷入長久的沉睡,又在黑暗中混亂的醒來,就這樣在兩個同樣虛無的狀態(tài)中循環(huán)往復(fù)。
直到他看到威爾·格雷厄姆。
他被威爾無意識的召喚,在他反應(yīng)過來之前,就已在威爾舒適的大腦找到了棲身之所。
將他揉捏成型的,不是工匠的雙手或命運的意志,而是威爾微笑時的眼睛。讓他一點點揀起零落的思維將其統(tǒng)一的,是威爾唇角上揚的紋路、凌亂的卷發(fā),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著的干澀的嘴唇。他被威爾的渴望所召喚,是威爾讓他從黑暗中脫身,來到未知之地。這條通道只存在黑暗和威爾的大腦之間,而黑暗總是容易被敏感、天才的大腦感知。
當(dāng)他明確他存在的時候,威爾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影。他只棲身于威爾的腦海,在現(xiàn)實世界中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他的存在。這一點威爾開始時接受得很好。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大腦里充滿各種瘋狂的想法,罪惡的陰影會在夜深人靜時對他喋喋不休,受害人,加害人會一起在他的噩夢中向他展示他們血腥的身軀,亦或扼殺靈魂的雙手。
威爾很快就察覺到他的存在不同于以往,他是活生生的。
他對世界的認(rèn)知來自于威爾,他對知識如饑似渴,不分好壞,只管一口氣吞食。他學(xué)的那么快,那么聰慧。他的名字來自于威爾的建議——漢尼拔。
“我覺得這個名字的音節(jié)很適合你!蓖栐谌巳褐袑χX海中的他悄聲說。他們的交談可以全在腦海中進行,沒人能夠知曉。
“如果你認(rèn)為適合,那我也將承認(rèn)它的適合!彼獫h尼拔親切的回應(yīng)。
有生以來,威爾·格雷厄姆第一次感受到了交流帶給人類的喜悅,在此之前,他只感受到混亂、無序、充滿敵意的言辭,可此刻,和漢尼拔在一起,這是“被理解”,不需要非得談?wù)撜軐W(xué),探究思想才能得知他的“被理解”。從漢尼拔開始和他進行交流,威爾便被這種難得的喜悅擊中了。
他可以從鏡子里看到威爾的樣貌,卻不知道自己的。威爾能感知到漢尼拔的形體,卻無法讓漢尼拔也看到自己。于是威爾不厭其煩的向漢尼拔描述他所看到的,“金發(fā),高大健壯,顴骨高聳,下巴翹起,我得說,形狀非常特別的嘴唇,睫毛異常卷翹,紅色的虹膜,從我的審美來說,非常英俊!
“這就是你感覺到的我?”
“是的,如果你想聽我還可以說得更詳細(xì)!
“我好奇真實的我是否是這個樣貌,這可能只出于你的意志。我若沒有形體,你便可任意描繪!
“可我根本不能證明你的存在,更別說你真正的形體。”
“我的確存在,這并不是你的幻覺,威爾!
威爾苦澀的思緒被漢尼拔沾了一點在指尖,然后輕輕舔舐!澳阆肟吹秸鎸嵉奈摇!
“我的情緒嘗起來是不是糟透了!
“恐怕你的一切情緒對我來說都太過美味,哪怕是讓你覺得痛苦的部分,我固然能感覺到和你一樣,甚至甚于你的痛苦,可想到你的痛苦是因我而起,便會讓我覺得它開始變得好極了!
“聽起來你是個施虐狂。”
“注意言辭,親愛的威爾,我不能承受這樣的指責(zé),我無意折磨你。”
“當(dāng)然不,我們需要建造宮殿嗎?”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dāng)漢尼拔發(fā)現(xiàn)威爾可以在自己的腦海中建造思維宮殿,而他可以在這座宮殿中居住時,他和威爾一起建造了可以稱得上恢弘的建筑。動手的是威爾,漢尼拔負(fù)責(zé)提供創(chuàng)意。他們每天都會在這件事上工作一會兒。最先完工的不是房間,而是一個美麗的花園,漢尼拔非常需要這個可以和威爾一起散步的美麗的地方。他們在花園里渡過了不少美好的時間。接下來是圖書室,大廳,音樂廳。威爾愿意為漢尼拔建造他喜歡的一切。
他是那么信任漢尼拔,幾乎可以說是真誠的依賴著他。而這種感情開始漸漸變成了折磨。他怕失去漢尼拔。他怕這一切終究只是另一個更瘋狂的幻覺。既然沒人能夠證明漢尼拔的存在,那么同樣的,如果漢尼拔離開他的話,將無跡可尋。
更糟的是,他可能愛上了漢尼拔。
在世間的男子都會有的masturbate這一惡習(xí)中,威爾開始沉迷于被漢尼拔感知他的感知,被漢尼拔用他的雙眼注視這一想法。于是他刻意在鏡前完成一切,并聆聽漢尼拔的低語。
“你會有……相同的感覺嗎?”
“我沒有身軀,但我的確可以從你的感受中觸摸到欲望!
“你喜歡你看到的嗎?”
“我難以拒絕,威爾。你的美對我來說永遠(yuǎn)都是如此難以置信。我確實喜歡你在這種時候的神情,還有你極力隱藏的聲音。”
“你想怎么對待我?”
“我可以嗎?”
“你可以做任何事。”
漢尼拔用言語誘導(dǎo)著威爾如何玩弄自己,他低醇如蜜的聲音始終在威爾的腦海中回響。在到達從未有過的極樂之后,剩下的唯有空虛。
他有一個秘密的愛人,甚至他自己也無法窺見愛人的全貌。
這件事簡直讓威爾發(fā)瘋。你怎么才能把所有的愛和安全感都依靠在一個虛幻的影子上,盡管他看起來如此真實,比威爾生命中的任何人類都要真實,可仍然。
不少人因為他的能力害怕他,恐懼他,厭惡他,說他是瘋子,他知道他的精神狀況無論如何也不能稱之為良好,可如果他真的瘋了呢?如果漢尼拔真的不存在……
他不能再想下去,他要趕快把這些可怕的想法從腦海中驅(qū)逐。
帶刺的藤蔓入侵了漢尼拔的宮殿,從鐵門的底部攀沿而上,只要碰到就會引起一陣刺痛,它們散發(fā)著溫?zé)岬南銡,讓漢尼拔覺得危險的香氣。
威爾病了,漢尼拔確信這一點。
當(dāng)威爾從睡夢中睜開眼時,他第一次看到漢尼拔出現(xiàn)在真實世界。他從清晨昏暗的室內(nèi)現(xiàn)身,窗簾縫透出的唯一一縷陽光照耀在他暗金的頭發(fā)上,他的半邊臉依然隱藏于黑暗,優(yōu)美的眉骨下是金色的睫毛,和在陽光下縮小的瞳孔,忠實呈現(xiàn)他在腦海中感知到的一切。
“漢尼拔。”威爾喃喃道。“你在那兒……”
“威爾。聽我說……”
“這是你的聲音,我聽見了你的聲音,不是在腦海里,這是另一個幻覺嗎……”
“威爾,你病了,你需要治療!
“什么?”威爾迷茫的看著漢尼拔。
“有東西入侵了你的大腦,你病了,你需要去醫(yī)院或是別的什么可以治療你的地方!
“這是你看起來如此真實的原因嗎?”
“恐怕是的,你的疾病可以讓我短暫的投射到真實世界,但你仍然無法碰觸我,抱歉,威爾!
漢尼拔總是這么叫他,而他的語氣中其實已經(jīng)包含了所有親昵的意味,他不會叫他Honey、Sweettie、Love、Darling。他總是叫他威爾。
“我為什么要去治療,我覺得我很好!蓖枌h尼拔微笑。
“你的疾病被擋在我的鐵門之外,可你其它的地域已經(jīng)被它們?nèi)肭,它們會傷害你!?br>
“然后你會消失……”威爾的唇角牽動了一下,一個失敗的微笑的殘骸。
“我不會消失,我會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
“我永遠(yuǎn)無法看見你,永遠(yuǎn)無法聽到你,永遠(yuǎn)無法碰觸你。我甚至不能說服我自己你真實存在。”
“但我是真的。”漢尼拔苦澀的看著他的愛人!拔覜]法證明這一點,不是嗎?”
“是的,你不能!
“我請求你,你需要去看醫(yī)生!
“如果疾病能讓我看見你,那我會愛它,而不是治愈它。”威爾從床上起身跳到漢尼拔面前大喊道:“也許,也許我已經(jīng)病了,所以你才會出現(xiàn),也許我就是個瘋子!我不想治好它,我寧愿做個瘋子,這是我第一次可以被理解,被愛,去愛,我寧愿屈身于病態(tài)!
他說完之后呼吸急促的盯著漢尼拔的雙眼,他以為漢尼拔會說些什么,然而漢尼拔只是嘆了口氣,然后開始微笑。他的笑容中所展露的是純粹的悲傷,哀切瞬間攫取了威爾的呼吸。
漢尼拔并非對自己的真實一無所覺,他是深潛黑暗的邪惡投射于世界表面的縮影,世間已有許多人妄圖接觸未知視界的真實,他們或死或瘋,無一善終。而威爾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漢尼拔無法說服愛人,他總是用直率而熱情的目光凝視他,似乎在告訴他“我可以為你獻出一切”,可他亦是如此魯莽又固執(zhí),絕不肯做分毫讓步。
威爾的癥狀日益嚴(yán)重,甚至杰克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對勁,杰克需要高效工作的威爾·格雷厄姆,漢尼拔認(rèn)為不久后他就會強制威爾去醫(yī)院。漢尼拔不喜歡杰克對待威爾的態(tài)度,可他的專橫在這種情況下反而讓漢尼拔生出輕微的感謝。
“我能為你作畫嗎?我覺得這是我可以辦到的事情!
“你想把這個當(dāng)作某種證據(jù)嗎?很多種精神疾病都會造成混亂,即使在我的記憶中這幅畫不是我畫的,那也說明不了什么!
“我只是想要畫你,我在我們的宮殿里畫了很多幅你的人體素描,如果我在這里為你畫一幅的話,你可以掛在書房,或者任何你喜歡的地方!
威爾按照漢尼拔的要求買回來一系列作畫工具,這比他預(yù)想的要貴得多,當(dāng)然,這要怪他不愿意買次等貨給漢尼拔使用。
他們從一個傍晚開始,威爾坐在室內(nèi),看見畫筆無端的在空中移動,描摹出紅得像血一樣的夕陽。他畫得很快,威爾的容貌一會兒后就出現(xiàn)在畫板上。
“你可以做這個,卻沒辦法碰到我!
“我被迫遵從于某種未知的法則。創(chuàng)造,總是容易吸引陰影!
“我也需要創(chuàng)造才能吸引你嗎?也許我該去創(chuàng)造幾具藝術(shù)品。你知道的,就像我抓到的那些人喜歡的……造物!
“我會很樂意看到你的創(chuàng)造,但我知道你不會那么做。”
“是嗎?你剛出現(xiàn)的時候一無所知,現(xiàn)在卻變得無所不知了!
“你總是被天性中的黑暗所引誘,但你卻不愿意對它屈服。以前不會,現(xiàn)在也不會,盡管我的確想看到你的造物,我會喜歡的,我肯定!
威爾側(cè)過頭看著漢尼拔,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劇烈的疼痛打斷,他顫抖地摸出外套口袋里的止痛藥,胡亂在水龍頭下倒了杯水就吞下藥片。
“威爾,威爾!睗h尼拔擔(dān)心的呼喊漸漸在他耳邊遠(yuǎn)去。
威爾醒來的時候,所見皆白的視野清晰無誤的告訴他,他在醫(yī)院。
“威爾!彼犚姲⑻m娜關(guān)切的聲音,她的眼睛紅腫著,似乎哭過了。
“阿蘭娜?我怎么會在這兒?”
“你得了腦炎你知道嗎?當(dāng)我看到你躺在地板上的時候,”阿蘭娜的淚水又滾落下來,讓威爾心生內(nèi)疚?伤ε聞e的事情,他在腦海中輕聲呼喚,【漢尼拔!
“我在這兒。”漢尼拔坐在他的床邊。理所當(dāng)然的沒有造成任何壓痕。
他頓時放下心來,這才能留意到漢尼拔的影像比他記憶里的稀薄了。
“威爾,威爾,你不舒服嗎?我這就去叫醫(yī)生!”阿蘭娜慌亂的說。
“我很好,別擔(dān)心我,只是有點恍惚。”
“我不敢相信杰克居然一直沒留心到你的情況,我告訴過他讓他看好你!
“這不怪杰克,是我自己沒當(dāng)回事!边@是個謊言,可他無法對阿蘭娜說任何事。她是個忠貞的朋友,但威爾永遠(yuǎn)不會認(rèn)為她會理解。
“醫(yī)生說你會沒事的,我可以去你家給你帶點生活用品,你有什么特別的需要嗎?”
“謝謝你,阿蘭娜,幾件衣服就好。”
阿蘭娜俯身在威爾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好好休息!
“噢,她是位很可愛的女士,可她不應(yīng)該吻你!睗h尼拔躺到威爾身邊輕聲說。
“等我有力氣了,我們就離開!
“威爾!”
“你在消失!”
“我不會消失,我只是不能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這并不一樣!
“你能證明嗎?”威爾看著漢尼拔的眼睛,“你不能,我也不能!
“我想杰克是位有足夠的,我該說是直覺嗎?的人。”
“什么意思!
“門口有位年輕的男士守著,我很肯定那是杰克的下屬?雌饋砟隳膬憾既ゲ涣恕!
漢尼拔的判斷成為了現(xiàn)實,他的確哪兒都去不了。而隨著癥狀的好轉(zhuǎn),漢尼拔的影像隨之黯淡,重新變成他腦內(nèi)的回音。
威爾害怕這回音也終將逝去。而他除了健康的身體外將一無所有。
他在夜晚,趁著杰克的獄卒困頓時逃出了醫(yī)院。
“威爾,求你了,你應(yīng)該回去接受治療,你還沒有完全好轉(zhuǎn)。”
“可你會回到我身邊!蓖栒UQ,淚水變成掛在濃密卷翹的睫毛上的細(xì)密水珠,他脆弱的微笑著,希求著漢尼拔的回答再次在耳邊響起。
“我永遠(yuǎn)不會離開你,求你了,威爾,回去。”
“我也不會離開你,漢尼拔!
漢尼拔的懇求無法傳入威爾的心靈,他受模糊的指引在月夜下奔逃,追逐他的是失去的恐懼,他將到達終結(jié)之所。
越過矗立在懸崖邊的建筑,威爾凝視侵蝕著巖石的波浪,那是深淵的呼喊,漩渦在引誘著他,他無法聽見愛人惶急的哀求。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直至縱身躍下。
在威爾落入翻涌的波浪之前,漢尼拔第一次真正出現(xiàn)在人世,不同于痛苦的投影,不同于虛無的幻象,他給愛人一個冰涼的吻,然后化作一陣輕薄的霧氣消散。
深淵之中,他依然沉睡著,等待再一次被喚醒。
2015年8月離奇失蹤的FBI特別探員威爾·格雷厄姆房內(nèi)遺留有一幅他的肖像畫,亦即后來被稱為《格雷厄姆的肖像》的名作,除了在畫作中令人不寒而栗的病態(tài)暗示威爾·格雷厄姆的精神疾病外,該畫高超的藝術(shù)水準(zhǔn)也一直為人稱道。畫家署名漢尼拔,但無論人們?nèi)绾螌ふ,也無法找出這位畫家的第二幅作品,因此也有一種論調(diào)聲稱這幅畫作的作者就是威爾·格雷厄姆本人。值得注意的是,經(jīng)手這幅畫的人往往很快就遭受不幸,根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至少有超過百人因為這幅畫而身亡。而它奇異的魅力又一直吸引著不懼死亡的人們。直至2131年八月,畫作被大火焚毀,方才終止了死亡人數(shù)。有人戲言,畫像上緋紅的光線并非是傍晚的陽光,而是被人血染就,因此這副畫像還有另一個名字,“殺戮之女王”——《百年名畫考:消失的名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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