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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情書
正文
寂靜情書
南星騎著摩托車從陡坡上沖下來時,揚起了一陣塵,摩托車后座兩邊挎著的郵差布包里塞了不少信件,在風中被撲了一臉灰。
廈門的夏天,把路面曬得燙人,南星瞇起眼,把車一橫,送來今天這條路上的最后一封信。
他甩了甩手上那薄薄的信封,收件地址那欄寫著:廈門市環(huán)島路曾厝垵277號。
他抬起頭看著門牌號,277號就在他的斜前方。
是一家雜貨店,小小的,只有不到二十平方。
南星走上前去,炎夏難捱,雜貨店門口的柜臺上有只小電扇在搖著頭,電扇邊趴著一個女孩子。
南星愣了愣,女孩臉朝著里面,他不知道她是在睡覺,還是醒著。
電扇的風一來一去吹著,知了的鳴叫驟起,那尖銳的共鳴響聲好像要掀翻了這悶熱。
而女孩忽然轉過臉來,看向了他。
瞿音音不會說話,從十二歲開始,她便沒再出過聲。
十八歲這年,高考后的暑假里,她坐在悶熱的雜貨店里幫奶奶看店。
上個月爺爺病逝后,奶奶就一個人守著這個曾經和爺爺一起經營的小小雜貨店,不管爸媽怎么勸,也不肯回家享清閑。
只有午飯前后的時間段里,奶奶要離開去鎮(zhèn)衛(wèi)生所打胰島素。
于是爸媽借著幫忙的說法,讓瞿音音過來,在奶奶離開的這段時間看店,順便好哄老人家在家睡個午覺再去。
廈門的夏天實在漫長,她趴在桌上,腦袋里揮之不去的一團亂麻,在等待高考成績揭榜的這段時日里,她沒法像其他同學那樣,去旅游,去瘋玩,而是始終靜坐在這炎夏里,為自己的未來而忐忑。
趴累了,她轉過頭來想換個姿勢,卻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雜貨店前。
她抬起頭,想看清是不是來客人了,而人影卻逆著光,看不太清晰。
“你有信件!
那人朝里走了兩步,瞿音音才看清來人,是個少年,穿著白襯衫,一雙眼睛逆著光也很亮,頭發(fā)有些長,但很清爽的搭在額前。
“你有信件。”他又重復了一遍,瞿音音伸出手接過信,仔細的看起來。
南星看著眼前的女孩子,皮膚白皙,臉頰因為熱有些泛紅,精巧的鼻頭滲出些小汗珠,低著頭仔仔細細的看著信封。
他站了一會,覺得自己看得有些出神,便立刻轉身離開了,待到他跨坐到摩托車上時,店里的女孩子卻追出來。
女孩身穿一條青色的連衣裙,追過來將信又遞回給他,沖南星搖了搖頭。
南星看了眼信封上的地址,和雜貨店門牌上的號碼。
“沒錯啊。是你們家的,黃玉美!
信封上的收件人寫著黃玉美三個字。
女孩搖搖頭,向他比劃了一下,接著又快步走回店里,過一會,拿著一張紙出來遞給南星。
他看見那是煙盒包裝的硬紙殼,上面寫著:
【錯了,我家沒有這個人】
南星意識到,原來眼前這個女孩子,不會說話。
他拿著那張硬紙殼,一時沒了主意。地址是完完全全一字不差的正確,可是眼前這個女孩卻告訴他沒有這個人。
夜晚他躺在自家床上,再次翻出那封信。從郵票的樣式看,是從臺灣寄過來的信。
如果是寄錯的信件,一般都是按照寄件原地址退回,然而信封上并沒有留下發(fā)件人的信息,只有兩行收件地址,好像一張單程票。
信封上的字跡蒼勁而工整,像一位長者的字,他忽然想起白天那個女孩,那張硬殼紙他還揣在口袋里,這時又拿出來看看,女孩的字跡清新,秀麗頎長。
玄關傳來聲響,南星起身從臥室走了出去,是叔叔和嬸嬸回家了。
“吃飯了嗎?”叔叔問他 ,他點點頭,說:“有封信,收件人錯誤,沒有發(fā)件地址!
“那你給我,我?guī)Щ剜]局去!笔迨逡贿呎f,一邊脫下汗?jié)竦纳弦伦哌M浴室。
嬸嬸跟在后面,一邊收拾叔叔脫下的衣服一邊說:“阿星啊,你表哥那邊琴行的工作你什么時候去?整天兜著你叔叔的郵包到處轉也不是個事啊!
“知道了!蹦闲情W身躲進了臥室。
映著月光,他臥室的窗下,擺著一臺鋼琴,用布遮著,他有一年沒有動過了。
自從父母船難身亡后。
一開始是因為忙著喪事和理賠,把其他都拋在了腦后,而后來,時間開始變得格外漫長,一個人在床上躺著,一整天不動,陽光從房間的這一頭移到那一頭,又換了月光,他不知覺。同齡人都要高考,他卻休學,班主任和同學送來的慰問禮放在床頭凋零腐壞。他像一個靜止的雕像,在漫漫長夜里睜著眼。
再后來,叔叔嬸嬸擔心他,拿了家里的鑰匙,暫住了進來,收拾了整個家。
等他終于回過神時,那架幼時父母買給他的鋼琴已經蒙上了一層塵,琴譜還攤在他之前打開的那一頁。
他用手指抹開琴譜上的灰塵,紙上露出“悲愴”兩字。
他再沒彈過琴。也不想回去學校,休學手續(xù)已經辦好,他無謂再去承受眾人憐憫的眼神。
叔叔是郵遞員,偏愛喝酒,他偶爾會幫叔叔去送信,再騎著車在環(huán)島路上兜轉,看海,一個人的時光大把,船難過后不知不覺已經一年。
第二封寄給黃玉美的信來自半個月后。
南星開始每天都幫叔叔送信,連帶嬸嬸都覺得奇怪,為何小鬼變得如此勤快。
南星也不知道,他從前沒有注意過那個雜貨店,或許留意過,但那時里面坐著的,不是那個女孩。
他日日黃昏經過店門口,進去買一瓶汽水。開瓶器掛在冰箱上,他給過錢就自己拿來撬開瓶蓋,仰頭喝個痛快,再將空瓶子放進箱子,騎車離開。
他有時不看瞿音音,瞿音音卻在看他。
南星仰頭喝汽水的樣子,少年的喉結輪廓一上一下,汗水從他后頸的發(fā)梢滴下。悶熱午后,她怔了又怔。
當再次看到“黃玉美”三個字時,南星先是一愣,旋即笑了。
傍晚,瞿音音坐在自家店里記賬,南星停好摩托車,好整以暇的走了過來,看她寫什么寫的入神,于是伸手撫了一下門口的風鈴,瞿音音聞聲抬頭,他問道:“你們家真的沒有一個叫黃玉美的嗎?”
瞿音音認出他,那雙逆著光仍然發(fā)亮的眼睛,然而她這次還是搖了搖頭。
“會不會是你家的長輩什么的,又寄來一封,你拿回去問一下吧?”南星將第二封信遞給了她。
瞿音音合上賬本,接過信收了起來,起身準備收拾柜臺關店。
南星識相的退了出去,等瞿音音關好店,他說:“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瞿音音抬起頭打量的看了一眼他,雖然比她高出一個頭,也不過是個少年,不足為懼。
于是瞿音音搖了搖頭拒絕了他。
南星又拿出了還沒退回的第一封信,和第二封放在一起,沒有寄件地址,退回去也是躺在倉庫里等待被清理。
他想了想,用手一撕,拆開了第一封。
瞿音音沒來得及攔住他,瞪著眼睛想告訴他私拆信件是不道德且違法的。
誰知南星沒管她,徑直走向門店外吊著的小燈泡下。
瞿音音在原地躑躅了片刻,也走上前去,借著不太明亮的燈光,看看那封信。
玉美吾愛:
一別五十余載,桑田滄海,音訊全無。
提筆寫這一封書信,也許你始終也無法讀到。
我曾無數次的想過與你重逢,輾轉打聽十數回,始終不得你消息;蛟S我是可鄙的,只得不斷告訴自己,命運為我倆各自安排了際遇,如此然,我才能稍有安慰,將你忘記,誰知卻一生抱著這一心病。
時代的過錯卻讓我們來背負,只嘆自身渺小,束手無策,但我與你的愛,我從未覺錯。
猶記在小學堂后門我問你可愿做我的妻?未送出的戒子我仍保留,唯往事不忍再提矣。
轉眼我已至耄耋,病榻纏綿,老眼昏花。我已知我此生難再著陸,故憑記憶尋到曾經那小學堂的舊地址,寄予數語,心存僥幸,只盼有生之年還能收到來自你的只言片語,告訴我你可安好,兒女幾何?
我心足矣。
廖從明
五月二十九日夜
昏黃燈光下的二人,湊在一起讀完這封信,頓覺有些沉重。
南星抬眼,瞿音音的臉就湊在面前,眉眼低垂著,認真在讀信。她睫毛長長的,輕微的顫動著,突然也抬起眼來看著他。
南星的鼻子十分高挺,顴骨下顎間有著少年特有的不馴,一點劉海遮住了他的左邊額頭,瞿音音第一次這么近的看著他,意外的覺得他非常好看。
四目相對下,南星覺得嗓子有點干,咳了兩聲道:“要不……你問問你家里的老人吧?”
瞿音音雖然不說話,身上卻有種天然的親和力,就靜靜的看著他,軟軟柔柔的,讓人惱不起來。
“想說什么就打出來!蹦闲翘统鍪謾C按到短信頁面遞給她。
瞿音音接過來打了四個字。
【直走左拐】
瞿音音家就在不遠的地方,她不肯坐他的車,他也不騎車了,跟著她步行過去,約十五分鐘,到了一棟獨棟民居,南星抬眼掃了一下整個建筑,是那種家庭自改的青年旅社,在曾厝垵非常普遍。
“音音回來啦!”庭院里,一個美婦人一見音音就笑著招手,南星這才是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音音。
他輕輕在心里默念,好像有種軟軟的觸感在喉間一般。
就在他不知道是進是退時,美婦人又迎上來道:“你帶了同學回來呀?”
南星連連擺手賠笑道:“不是不是……”
只見瞿音音比起了手語,美婦人點了點頭,又一臉明快的轉過來對南星說:“快進來快進來,吃飯了嗎?”
南星有片刻猶豫的站在門口,這位大概是瞿音音的媽媽,他不知道音音是怎么跟媽媽說的,說他是個送信的?招待一頓飯的熱情可是他沒有想到的。
直到音音媽媽來拉他的手,將他帶進院子里,他快速的給瞿音音使了個眼色,卻在她眼角里讀到了一種安撫,仿佛在說:“放心啦。”
明亮的客廳里擺著一張木紋長桌子,六張椅子對邊擺開,南星坐在一邊有點拘謹,廚房傳來米飯香,鍋碗瓢盆的聲音叮叮作響,爸爸在一邊看著報紙,飯菜一盤盤被媽媽擺上桌,空氣中溫蘊熱蒸氣,瞿音音在一邊擺碗筷。
南星好久沒有身處過這樣熱鬧的家庭氛圍中了,有些不太適應,他的手心不斷的滲出汗。
瞿音音擺好碗筷,又過來坐在他身邊,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打了幾個字給南星。
【我說你是我同學】
南星看過,稍稍松了口氣。
一頓飯罷,瞿音音讓南星把信給她,拿去問爸爸,媽媽在廚房收拾,只剩南星一個人坐在客廳里。
吃飽喝足,他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走到廚房,問道:“阿姨,我來幫你。”
音音媽媽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就幾個碗,一下就洗完了,你坐吧!
南星站在門口,幫忙插不上手,坐回去不好意思。
水聲淅淅,音音媽媽洗碗的動作很利落。
正在他猶豫之時,卻聽到音音媽媽說道:“我們音音原來是會說話的!
她這話說得沒由來,南星一愣,看見她仍在自顧自的洗著碗,可背影有種脫力頹唐的感覺。
瞿爭坐在院子后的小花園里喝茶,看見女兒朝他走來。
【你認識這個人嗎?】
瞿爭見女兒打著手語,眼前又遞過來一封信,他接過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道:“不認識!
說著他將信紙收進信封里,見女兒有些泄氣,剛想開口安慰她,卻見她眼神一亮,又用雙手比劃道:
【奶奶在哪?】
“她午覺后去姨奶奶家打麻將了,人家留她吃飯,還沒回。”
瞿音音似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瞿爭想了想,又道“就算認識也沒有用,沒有發(fā)件人的地址,寄也寄不回去!
瞿音音不自覺的皺眉,瞿爭知道她又在發(fā)愁了,便扯開話題:“音音啊,大學的事情……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瞿音音沒有說話,瞿爭又接著說:“不論你做什么決定,爸爸媽媽都會支持你。”
瞿音音點了點頭,走開了。
南星站在院子里,雙手插在褲兜里,低著頭用右腳蹭著地,月光溫柔的披在他身上。瞿音音迎面走來,把信遞過來還給了他,又沖他搖了搖頭,但很快又在手機上打字遞給他。
【我會再打聽的】
南星笑了,輕輕點了點頭。
瞿音音送他出去,走到大門口,南星揮了揮手示意她回去。自己走出幾步,又回頭喊了一聲:
“明天我再來找你!”
不知道瞿音音是否聽到,南星轉身朝著他停車的地方走去。
在小廚房里,音音媽媽對他說:“音音生下來時很健康,從小活潑又聰明,是個懂事的孩子。但是12歲那年她過生日,我?guī)еヒ患绎埖瓿燥垜c祝生日,那家店……發(fā)生了煤氣爆炸,幸好我們坐在店門口,撿回了一條命,但音音的頭部受到了撞擊,我抱著她跑出來,摸到她頭發(fā)里全是玻璃渣和血……這件事后她就不說話了。一開始以為是大腦受到重創(chuàng)或是神經受到了壓迫,醫(yī)生說有可能是患上了失語癥,但是檢查做了一遍遍,生理上什么大問題都沒有,她就是不肯再開口說話!
音音媽媽沉默了一會,又道:“都怪我……音音的朋友不多,你們同學平時出去玩多叫她一起,好嗎?”
南星回到家,在自己房間里拉開椅子坐下,把兩封信放進抽屜里收起來,抽屜里躺著他的鋼琴調音錘,他看了一會,伸手拿了出來,走到鋼琴后開始敲敲停停。
夜色是沉默的,少年心事卻跟著琴弦,在不斷的校準。
次日,瞿音音坐在店里百無聊賴的玩著收音機,天氣太熱,一條小路望到頭也沒有一個人影,偶爾會有來旅游的學生,成群結對的進店里買點雪糕飲料。
都是和她一樣的年紀,一樣剛剛結束高考,呼朋引伴,青春狂歡。
沒有她的份。
她也不是沒有朋友,只是“狂歡”這個詞根本就不適合她,因為她連歡呼這個動作都不會。
她看著店門外的一片日曬,想起了那一身白襯衫。
今天南星起的有點晚,正午已過,他才剛從床上坐起,窗外一片耀眼,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洗了個澡,他一邊拿毛巾擦頭發(fā)一邊想著今天又編個什么理由去找瞿音音。
一邊想著一邊就散步到了曾厝垵,他今天不送信,沒有騎車,頂著日頭邁著步,卻還是一身的輕快,他還時不時地想唱歌。
直到走到雜貨店門口。
“這做生意的真有意思,讓個小啞巴來看店!
店門口不遠處,他聽到兩個男人站在柜臺前調笑著。
“到底是五塊呀?還是五十塊呀?你說清楚嘛……”
南星看到瞿音音不慌不忙的拿出一只筆寫些什么,而那兩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操著一嘴外地口音,仍在不懷好意的嬉笑。
他徑直走了進去。
“有什么問題嗎?”
南星繞進柜臺內側,站在了瞿音音身邊。
瞿音音原本心下淡然,不想在這些人身上浪費情緒。但這一刻,發(fā)現南星撞見了自己被人取笑的一幕,心里瞬間充滿了羞愧,連原本要寫些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一共五塊!蹦闲巧焓謱善克ブ衩嫔弦环,發(fā)出“咚”的一聲。
那兩人自知不好再說什么,卻又覺得不太爽快,將一張五元不屑的拍在桌上,轉頭走了。
南星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拔腿就準備沖上去,瞿音音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和他對視一眼,搖搖頭。
這樣的事,她早就習慣了,從她不再說話的那一年開始。
剛剛發(fā)生事故時,親戚們來看望都是噓寒問暖,表示惋惜。時間久了,悲劇的氣氛也淡了,家里遠的近的親戚開始說些閑言碎語,有人建議她父母停止供她上學,有人建議她母親再生一個,不能指望她養(yǎng)老。。
自家親戚都如此,何況那些懷著惡意的陌生人。
爸爸媽媽雖然從來都小心翼翼的護著她,但也不能事事周到,她早已學會了調整自己的心情。
所幸她聽力沒有受到什么損傷,成績也一直保持著優(yōu)秀,起初父母怕她在變故之后不能適應環(huán)境,也有想過將她轉去殘疾人學校。
可她明明是正常人,他們始終不甘心,仍在期盼著她哪天能開口說話。
就這樣供著瞿音音讀到了高中,父親也托了人關照她,除了沒什么朋友,上課從不回答問題,她所有的問題都處理得很好。
直到高考。
瞿音音讀的高中規(guī)模很小,幾個老師都是熟人,生活是兩點一線,同學間的人際關系也很單純,但是如果她想要讀大學,不會說話可能會寸步難行。
即便如此,高考時她還是全力以赴了,第一志愿填的廈門大學。
暑假成了漫長的等待,她在等那一紙通知。怕自己考不上,又怕考上了也是白費。
兩個中年男人揚長而去。
南星看著瞿音音臉上又浮現出難堪的顏色。馬上反應過來,扯開話題。
“哦對了,我們把第二封信拆了看看吧?”
瞿音音搖頭,覺得不妥。
他自然的反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坐下。
“你看啊,第一封的線索已經斷了,第二封里面說不定有什么線索,我們可以找到那位收件人呢?”
南星溫柔的勸說著,瞿音音猶豫了一下,伸手拿過信,自己撕開了。
玉美吾愛:
昨夜一場大雨后,今日陽光甚是溫柔。家里的小花園姹紫嫣紅一片,柳樹揚枝,清風送爽,只可惜等待半月余,依舊沒有收到你的來信,如果能將這番良辰美景與你分享,你大概又會笑我文人酸氣。
我近日精神見好,多在園里走動,時常想起你,不知道是不是太老了,年輕時的事反而越來越記得清晰。
廖從明
六月十七日夜
信的背面,還附了一張照片,看上去像是某座小花園的一角。
紅的薔薇,白的茉莉,星星點綴的米蘭,還有一大片不同深淺的綠,在淺淺的陽光下定格。
南星摸了一把額頭,這位想到寄照片為什么還是不寫上地址呢?
兩人躲在柜臺后,露出小半個腦袋,對面坐著,各自思忖,一時忘卻了周圍的人事。
“音音啊!
直到瞿音音奶奶出現,一聲打斷了兩人的思路。
“在干嘛呀?”
瞿音音馬上站起來,比著手語給奶奶介紹南星。
“同學啊?好……好……”老人家緩緩走進店里,南星微微點頭問了聲好。
“您好,我叫南星。”
“下午三缺一咯!麻將湊不成啦……我來看店,你和同學去玩吧!”
瞿音音趕緊拿起信封,指著“黃玉美”三個字,問奶奶認不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啊,是這個門面原來的戶主啊,去世好多年了。”
瞿音音和南星相互對視了一眼,奶奶繼續(xù)說著:“以前這后面是個小學堂,是她家承辦的,解放戰(zhàn)爭以后沒多久就拆了賣了。當時我和她一起,都是小學堂的老師,她人很好,我家條件當時特別貧困,這個小門面是特地給我留的!
瞿音音又問黃玉美是何時去世的,奶奶答:“□□的時候!
過了一會,奶奶問道:“這是有人給她寫信?”
瞿音音將第二封信拿給奶奶,老人家細細看了一遍,半晌,淡淡的笑了。
“原來是他……也是個熱心人。哎,可惜現在想找也找不到了,把信退回郵局去吧,你倆順帶出去玩會,去吧去吧!”
“好的!”南星趕緊答應著,瞿音音有些猶豫的跟著走了出去。
看見兩人走遠了,音音奶奶“嗤”的一笑。
“小伙子長得還挺帥……”
走在黃昏前的馬路邊,初高中的補習班才剛剛下課,一群騎著單車的學生從身邊飛馳而過,帶來一陣短暫涼風。
南星瞄著身邊的瞿音音,隨口說了句:“你今年畢業(yè)了吧?”
瞿音音點點頭。
“上大學嗎?”他又追問了一句。
瞿音音沒點頭,也沒搖頭,南星也就不問了。
兩人信步在街上并肩走著,沒人在意方向,也早就忘了是該朝著郵局走的。
看著走在身旁的瞿音音,他原本以為她是軟軟的,柔柔的,像個糯米團子。
但被人取笑時,她卻那樣淡定,與他相處時,又有一些倔強。與人交往間,不卑不亢,他發(fā)現她是有棱角的。
他一邊想,一邊笑。
瞿音音沒看他,卻也知道他在傻笑,嘆了口氣,裝作不知道。
片刻過去,南星突然停住了腳步。
“忘了,第一封信還在我家里!
瞿音音拿出手機,打了一行字。
【你家離這遠嗎?】
南星認真地盯著她的臉,笑著說道:“直走左拐。”
兩人花了十五分鐘走到一棟民居下,南星帶著音音幾步跨上二樓,拿鑰匙開了門。
進了門,瞿音音低頭準備換鞋,南星蹲下身遞過來一雙送到她腳尖前,又很快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家里亂,你如果覺得不想進來,在門口等我兩分鐘也行。”
瞿音音換上拖鞋,走到了南星房門口站著。
房間中一架鋼琴靜靜的靠墻立著,瞿音音不自覺走了過去,用手指輕輕地摸了摸琴身,回頭看向南星。
南星知道她想問什么,笑了笑:“以前學這個的,不過現在不彈了。”
見瞿音音還站在鋼琴邊,他走過來打開了琴蓋。
“想玩就玩,調過音了!
瞿音音不會彈鋼琴,她只是被這些能發(fā)聲的東西所吸引,輕輕地伸出手指按了兩下,就自己合上了琴蓋走開了。
南星從抽屜里拿出第一封信,把信認真折好,準備放進信封里。
正疊著,瞿音音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舉在空中,瞪大了眼睛瞧著他手里的信紙,南星沒弄明白,又不敢動,便偏過頭來瞧——
信紙的背面最底端,寫著一行小字,是一個臺灣省的地址。
兩個人都愣了。之前看這第一封信的時候,路燈太暗,都沒有發(fā)現寫信的人將自己的地址寫在了這樣不顯眼的地方。
南星將這封信翻來覆去又仔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再遺漏什么。
寫信的人這樣做,是只把地址留給了心里日夜期盼的那個人。如果她沒有收到,那么它也無需再返回了。
不想卻被南星拆開看了。
可是他們剛剛才得知,這位收信人早已去世。
瞿音音看見南星為難的撓了撓頭,伸手打了一行字給他。
【到此為止吧。】
南星也是這樣想,把信收了起來。
“就放在我這吧,不要拿去郵局了!
瞿音音點了點頭,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再說什么。
黃昏的太陽向西劃去,淡淡的沉重籠罩在二人中,知了又開始了大合唱,聲音一疊高過一疊。
“你想去哪個大學?”片刻,南星話鋒一轉,其實早有預謀,之前無意的提問,讓他感覺到,瞿音音是想上大學的。
瞿音音想了幾秒,打出了四個字。
【廈門大學】
“有把握嗎?”
瞿音音搖搖頭,這是她第一次告訴別人她的志愿。
“要有信心!
瞿音音點了點頭,又馬上搖頭。
南星笑了。她不服氣,又打了兩個字出來。
【你呢?】
“我休學一年了!
【為什么?】
“父母去世了!
瞿音音想了想,問:
【所以你不再彈琴了嗎?】
南星一時沒說話……他就是不想再彈琴了,琴聲讓他變得好脆弱,夜晚獨自在家的時候,他只感到自己不堪一擊,自從船難發(fā)生后,他不自覺的拒絕了一切讓自己流露情感的事物。
除了瞿音音。
——我們音音原來是會說話的……生理上什么問題都沒有,她就是不肯開口說話。
他腦海里突然響起了這句話。
“想聽嗎?”
他問她。
瞿音音點點頭,南星輕輕攏住她的手,牽著她坐到鋼琴前,從邊上隨手拿了一本譜子。
瞿音音接過譜子隨手翻了翻,發(fā)現有幾頁用鉛筆做了很多注釋。
悲愴奏鳴曲。
她指了指標題,看了看南星。
南星笑了笑,說:“這個不好聽,我給你彈小星星!
什么嘛?小星星……
瞿音音瞇了瞇眼,撇了下嘴,南星沒管她的抗議,將手指放在琴鍵上。
一開始是很簡單的小星星旋律,但十多個小節(jié)后,音符突然跳躍了起來,從輕快到活潑再到熱烈,瞿音音第一次知道小星星原來可以演奏得這樣好聽。
南星彈的,是莫扎特的《小星星變奏曲》。
像夜空點綴星光,像晨風掠過麥田。
瞿音音不懂樂理,只覺得南星彈琴那樣好聽,手指那樣修長。
一曲彈完,她滿心的雀躍。
“喜歡嗎?”
瞿音音點頭。
南星接著跟她說了許多和鋼琴有關的東西。兩人不自覺的側靠在了一起。
“要不要試著跟著曲子哼一下!
瞿音音坐直身子,連連搖頭。
“不試一下怎么知道!
瞿音音有些慌了,腦子里開始嗡嗡作響。
“你可以說話的,說一下我的名字!
聽到這句話,瞿音音抬頭直視著南星,呼吸開始不自覺的急促起來。
“南方的南,星空的星,南星!
瞿音音蹭的一下站了起來,準備走開,南星拉住她,繼續(xù)說道:“你可以去廈門大學,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但是有了聲音,你還可以去得更遠。”
瞿音音捏緊了裙角,一沖動想張開嘴大叫,卻瞬間仿佛感覺到滿嘴的焦糊味。
她記得那天,她和媽媽對面坐。她的方向正對著餐廳廚房,她隱約看到火光一閃,正新奇著,準備叫媽媽看。
爆炸發(fā)生在她張嘴的一瞬間。燒灼的感覺猛地襲來,她甚至來不及叫喊,已經被爆炸碎片和灰塵淹沒。
那場事故死亡十一人,瞿音音在昏迷中被送入市醫(yī)院,后確診為腦震蕩與輕微外傷。
那一年前后的很多事,她都有些恍恍惚惚,甚至連什么時候出院的都想不起來。但是爆炸發(fā)生的那一刻深深地刻在了她兒時的記憶里。
“音音。”
南星又輕輕叫著她,她用力掙脫他的手,向門外逃去。
門重重的關上,南星急忙走到窗邊俯身張望。只見她快步跑出樓房大門,好像在哭,步子減緩,最后蹲在了墻根邊。
他有些后悔了,自己都不愿意的事,為什么要去逼迫他人呢。
他頹然的坐回到鋼琴前,看著攤開在架子上的琴譜,因為折痕太深,琴譜又回到了《悲愴奏鳴曲》那一頁。
那是父母聽他彈奏的最后一首曲子,也是瞿音音第一眼相中的曲子。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蜻蜓低飛,昏黃的云壓上了廈門的天,醞釀著一場暴雨。
瞿音音蹲在墻角邊,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塵土里。
她連哭都是沒有聲音的。
每個人都希望她能重新發(fā)聲,她越做不到,就越抵觸,難道不會說話就不值得被愛嗎?
喜歡的人請她叫一叫自己的名字,她卻只能窘迫的逃開。
喜悅與悲傷,只有自己與自己分享。
灰暗的天空中飄來琴聲,緩緩的旋律,伴著悶雷,一點點落進她的耳朵里。
溫柔又深邃,但卻隱隱包含著希望與熱愛的《悲愴奏鳴曲》第二樂章。
南星在鋼琴前熟練地彈奏著,他完全投入在跳躍的琴鍵里,他知道瞿音音會聽到。
雷聲越來越近,一曲奏罷,像是一種特別的安慰,瞿音音擦了擦臉上的淚,站起身,朝回家的路走去。
屋子里,南星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鋼琴前,暴雨傾然而下。他呆了一會,突然開了竅,站起身跑到樓下。
大雨里已經不見瞿音音的身影。
那天瞿音音淋著雨回到家,病了幾天,沒有再去雜貨店。
晚上睡覺的時候,盡管廈門熱得要命,媽媽還會進來給她添被子,捂了幾天,燒退了,她有些精神了,開始拿起高中的語文教材,對著那些背得滾瓜爛熟的課文,一個字一個字的做口型,試著用氣聲讀出來。
一天一天過去,雖然始終不能成功說話,但是她已不再心慌或急躁,只是每天早晨起來當做晨練。
再次見到瞿音音三個字,對于南星來說已是半個月后,她的名字,印在信封上,躺在叔叔的郵包里。
那天南星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干凈的白T恤,拿著那封印有她名字的信件準備出門。
“又干嘛去?成天不務正業(yè)的!眿饗饛纳嘲l(fā)后探出頭喊到。
他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回頭道:“九月我要回學校讀書!
不等嬸嬸回話,他關上門,騎上摩托車,朝著那個熟悉的方向駛去。
病好以后,又休息了一陣,這天,瞿音音剛回到了雜貨店,就聽見背后輕輕一陣風鈴聲。
回頭看,只見南星白衣黑褲,清清爽爽的站在門口,被太陽照得發(fā)了光,朝著她輕輕笑了一下。
“你有信件。”
他再次說著這樣一句話,遞來一封信。
瞿音音雙手接過,看了一眼,差點叫出聲來。
廈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由他送到了她手上。
瞿音音掩蓋不住喜悅,伸出雙手跳起,又捂著臉笑得滿臉通紅,看得南星也跟著笑起來。
這天雜貨鋪不到中午就關了門。
南星載著音音在沿海的大街小巷里馳騁著,夏天的風,夏天的陽光,全都那么美好。
最后不知不覺,二人竟一路騎到了大嶝島,一些游客與大學生三五成群的在島上游玩。音音不會說話,為了怕走散,他緊緊的牽著她的手。
一路漫步到海邊,空氣變得涼爽,兩人玩累了,就靜靜的站在沙灘上看著海浪。
一群游客走到了附近,導游用喇叭喊著:“這片海的對面就是臺灣島了,這里是廈門最靠近臺灣的地方,天氣好的話,可以看到金門哦……”
瞿音音舉起手機朝金門的方向拍了一張照,保存下,打算回去寄給臺灣的那位老爺爺。
海鳥低飛,游客又成群結隊的趕往下一個景區(qū),一時間竟覺得好安靜。
在下一波大浪襲來前,南星伸手將她抱進了懷里,她沒有任何驚訝,只是也緊緊的抱住了他,整個人深深的埋在他懷里,差點掉下淚來。
海浪拍在礁石上,像雪花一樣飄散,兩人的心被久違的幸福充得滿滿當當。
片刻,南星放開她,注視著她的雙眼,大聲地對她說:“等我一年,一年后我會和你到同樣的地方!
一瞬間,瞿音音眼睛彎成了月牙。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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