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夢
　　我叫阿麥，麥子的麥。據(jù)說我出生那年遭遇大旱，嗲嗲，就是我的爺爺，正愁著田的收成，又見我是個女孩，便無奈地大手一揮，陪伴我一生的名字就這么定下來了。
　　偷偷告訴你，我有一個夢想。

　　白
　　“阿麥！快些咋！”堂姐阿婧在門外喊著，“魚草都要沒咯！”
　　“哎！”我邊應(yīng)著邊背起堂屋角落里沾滿泥土的撮箕跑了出去。在我們這，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魚塘，冬至后撈幾條好魚腌好晾曬，再封到壇子里，逢年過節(jié)拿幾塊出來嘗嘗，一壇子可以吃一年，其余的就拿到鎮(zhèn)上賣。魚草，可是不用錢的，它長在山上，稻田里，魚塘旁，我們這些小孩子人小力氣也小，平時又沒什么事情可做，于是割魚草的任務(wù)就落在了我們身上。魚草雖多，但在我們這些精力旺盛的小孩子的爭搶下也慢慢地減少了，所以每次從鎮(zhèn)上放學(xué)后，我都得跑個幾里路趕回家去割魚草。
　　“阿麥，你知道電視機(jī)是啥子嗎？”阿婧背著撮箕走在我的前面，撮箕里面放著一把專門割魚草的鐮刀，手把微微露出，隨著阿婧的步伐晃晃悠悠。這條土路只能容一人通過，旁邊的土坡上長著蔥郁的野草，沒人管它，自己也長得好好的，又高又密，刮在臉上，有點(diǎn)痛又有點(diǎn)癢。
　　“我咋不知道嘞！班上的彩彩這幾天老是念叨著她家新買的電視機(jī)，耳朵都長繭子了！”我應(yīng)著。
　　“虎子家也買了電視機(jī)，還是彩色的嘞！她家不就是個黑白的有啥好顯擺的！”阿婧的聲音拔高了，有些忿忿不平。我知道阿婧一直不喜歡彩彩，因?yàn)椴什适窃阪?zhèn)上長大的，像只驕傲的小孔雀，一直看不起我們這些在田里長大的孩子。“虎子他爸可賺大錢了！好幾年沒回來，一回來就買了個電視機(jī)，可厲害了！我們待會從虎子家那回去唄，我想看看電視機(jī)長啥樣！”
　　“好�！蔽移鋵�(shí)心里也癢癢的，想知道那個被彩彩顯擺、阿婧向往的大家伙長啥樣。

　　阿婧站在魚塘邊，有些猶豫不決，我撇撇嘴，毫不猶豫地爬下去。阿婧就是這點(diǎn)不好，去鎮(zhèn)上上學(xué)后，什么都要和鎮(zhèn)上的姑娘比。反正我們是田里長大的泥孩子，比也比不過，不就是下個魚塘割魚草嘛，小心點(diǎn)總不會碰到水的，何況以前還一起在田里滾過呢。
　　正這么想著，腳下一滑，石子骨碌碌地滾到塘子里，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頭腦瞬間空白，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大半個身子都泡在了魚塘里，手里還緊緊地抓著被扯掉半截的魚草。
　　“哎喲，你咋不小心點(diǎn)呢！”阿婧伸出手把我拉了起來。
　　“沒啥事！趕快把魚草割完！”我擺了擺手，就勢跪在泥水里用鐮刀慢慢地割著魚草，魚草的纖維和鐮刀接觸的地方，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月亮被倒映在水面上，微風(fēng)吹過，漣漪暈開了倒影。
　　我爬了起來，和阿婧一起往虎子家走去，泥水灌進(jìn)了鞋子里，走路時傳來了呱吱呱吱的聲音，仿佛踩破了一個個小氣泡，膝蓋有絲絲的疼痛傳來，不大疼，卻也無法令人忽視，大概是滑下去的時候被塘邊的石子刮傷的，風(fēng)吹過來，有點(diǎn)涼。阿婧不著痕跡地拉開了與我的距離，我知道她嫌棄我的臟亂，但我覺得自己并不狼狽，我早就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
　　“阿麥，你看見了嗎，那就是電視機(jī)！”阿婧在我耳邊興奮地說著。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電視屏幕里，一雙纖細(xì)的手在黑白色的按鍵上跳躍著，隱隱傳來從來沒有聽過，卻又十分悅耳的聲音。后來我才知道，那些黑白的方塊，叫做琴鍵，那個黑色的大家伙，叫鋼琴，那個擁有纖長手指的人，叫做鋼琴家。
　　耳旁阿婧的聲音漸漸飄散，那些坐在門檻上圍觀的大人們的身影也慢慢模糊，我的衣服因泥水漸干而變得微微發(fā)硬
　　夜風(fēng)起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有多么狼狽。

　　黑
　　“阿媽！”我興高采烈地背著書包跑回家，手上揮舞著一張成績單，“阿媽！我是班上第一名！”這是小學(xué)的最后一次考試，老師夸獎了我的努力，還說以我的成績可以到城里去上初中，聽到這話，我心中的欣喜與苦澀交織在了一起。
　　我慢慢地走回家，希望這條回家的路永遠(yuǎn)沒有盡頭，但這畢竟是幻想，我終究還是到了家。
　　我站在家門口，看著阿媽正在抱著弟弟喂奶，她聽到我說的話也只是面無表情地點(diǎn)點(diǎn)頭，“你也小學(xué)畢業(yè)了吧，之后就不要去上學(xué)了，在家里做農(nóng)活，以后還要供你勒弟上學(xué)�！�
　　我的心一下被糾緊了，拿著成績單的手微微顫抖，“阿媽，老師說我成績很好，可以去城里上學(xué)……”
　　“你蠢子��！姑娘家的沒幾年就嫁出去了！”阿媽抬起頭，瞪著眼睛，“家里本來就沒錢，還要去城里上學(xué)，呸！賠錢貨！”弟弟被嚇醒了，哇哇大哭，我見阿媽慈愛地低下頭輕輕拍著他的背，又抬起頭壓低聲音，十分堅(jiān)決地說，“說了以后要供你勒弟上學(xué)，不許去！”
　　我低下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努力地咬緊牙關(guān)讓自己不哭出來。我知道作為一個農(nóng)村女孩是不能奢望太多的，我也知道讀完小學(xué)過幾年再找個人家嫁出去是我的宿命，我以為我早已做好了這樣的準(zhǔn)備。
　　可是想到那天晚上電視機(jī)里干凈、漂亮的，叫做“鋼琴家”的人，我又有一點(diǎn)不甘，這點(diǎn)不甘從一點(diǎn)火星慢慢地燃燒為一團(tuán)火焰。
　　我知道她與我有著云泥之別。
　　湘西的麥子長在山上，比在水田里的水稻站得更高，看得更遠(yuǎn)，也可以呼吸到更加清新的空氣。
　　我想，努力了，是不是就能更靠近天空。

　　“阿爹！”盡管我有些忐忑，但我還是懷著莫大的勇氣喊了一聲。
　　吃晚飯之前，阿爹抗著大竹簍回來了。那時的天空是紅色的，艷麗的晚霞整齊地排列在天際，樹木的影子越來越細(xì)，越來越長。
　　他把魚一條一條地?cái)[在地上，魚還沒死透，因?yàn)榇髲堉旌粑�，身子微微起伏。我請求阿爹讓我去城里上學(xué)，卻被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光。耳朵嗡嗡作響，可是我顧不得太多，我跪在阿爹面前，希望他能滿足我的奢望。
　　“蠢嘛！上學(xué)不要錢��！”阿爹一下踢翻了空魚簍，魚簍在地上滾了幾圈，然后停下，幾滴帶著腥氣的泥水濺到了我的臉上，“還去城里！家里活誰來幫著干��！去城里要花多少錢��！你是蠢的哦！”
　　我喉頭發(fā)酸，低下頭，看著躺在我身邊的奄奄一息的魚，眼珠黑白分明，就像黑白色的琴鍵，我鼓起勇氣，抬起頭，聲音有些哽咽：“阿爹！城里的學(xué)校不要錢的�。∥乙院罂梢再嵈箦X供弟弟上學(xué)……”
　　看阿爹想說什么，卻又有點(diǎn)猶豫，我趕緊說，“阿爹，我可以周末回來做農(nóng)活！只要給我?guī)c(diǎn)干糧就好了！我可以賺大錢的……”阿爹不說話了，沉默地站在那里抽著老汗煙，煙桿子有著長期摩挲的痕跡，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的煙味，煙霧一圈圈升起，不知是淚還是它，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想我大概是成功了，但是我的心還是砰砰直跳，我的臉應(yīng)該因缺氧而發(fā)紅，因?yàn)�，在家里，阿爹就是天，誰都不敢忤逆家里的天。
　　我看著阿媽抱著弟弟站在一旁，弟弟澄澈的大眼透露著迷茫，不知怎的，我的心仿佛缺了一塊，酸澀的滋味蔓延，沒有了那種憐愛他的感覺。
　　書上說沒有水，魚就無法呼吸。
　　魚的身子不時向上彈起，做著最后的反抗。
　　我想我也一樣，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反抗了。
　　有時希望就在反抗里，盡管我一向很聽話。

　　白&黑
　　阿婧沒能和我一起來城里。
　　我知道她一直很想和彩彩一樣，成為一只漂亮的小孔雀。但是直到我來到城里才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最漂亮的姑娘彩彩在這里大概也只能淪為普通人。而當(dāng)年我們所向往的電視機(jī)，對城里人來說，早就不算什么了。
　　城里的同學(xué)又時髦，又聰明。她們就連大笑都洋溢著青春的活力，一舉一動無不帶著張揚(yáng)。而我，總是灰頭土臉地在角落里埋頭學(xué)習(xí)，考個好成績，讓阿爹同意我繼續(xù)上學(xué)。
　　這一天，我路過街角的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店很破舊，推拉玻璃門上面貼著我不認(rèn)識的明星的海報(bào)，我不知道上面好看的人是不是城里同學(xué)們談?wù)摰摹皬埪瘛薄傲智嘞肌�。我想起明天就是周末，今天晚上學(xué)校食堂里會有小型的舞會，我從來沒有去過。但是我聽說過會有音樂老師彈著鋼琴為我們伴奏。
　　我抬起頭看著被漸漸豎起的高樓所分割的天空，我的天空，只有一小方格。我突然想起了鄉(xiāng)村的天空，一整片一整片的藍(lán)色，寬闊到令人覺得單調(diào)。
　　今天我不想花幾個小時坐著顛簸的大巴車回家，車上的男人們打著赤膊，女人們高聲用方言聊天，車?yán)锍涑庵刮�，我不想從�?zhèn)里走個幾里路到村子，也不想再去割魚草，然后跌跌撞撞地趁著月色回家。
　　我走進(jìn)了這家理發(fā)店。

　　我坐在角落的陰影里，任憑黑暗將我包圍。我最后還是從理發(fā)店逃了出來，因?yàn)閮r目表上的價格，因?yàn)槔戆l(fā)店里的香味，他們讓我覺得我像一個不自量力的小丑。
　　但我還是來了，擦干了自己的臉，努力地洗干凈自己的手指，穿上了自己最干凈整潔的衣服，盡管它并不正式，可這是我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衣服了。
　　我知道即使我盡量地不引起他人注意，可還是有人把視線投在我身上，只有一瞬間，可我還是能感受到那灼熱的、足夠燙傷我的溫度。
　　幾乎所有人都穿著漂亮的衣服聚集在食堂中央，五光十色的燈光晃過我的眼睛，我看著他們跳著在迪廳里跳的舞蹈，邁著輕盈的步伐，伸腿、跳躍都格外自如，他們的臉上露出張揚(yáng)的笑。
　　我知道那種笑我一輩子都學(xué)不會。
　　周圍好像突然安靜了下來，我仿佛掉進(jìn)了冰冷的海水里，耳朵、鼻子都充斥著那種咸腥的味道，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我跌跌撞撞地順著陰影跑出了食堂，遠(yuǎn)離了那喧囂的地方。奇怪的是，明明陷入了黑暗我卻感覺自如，而在光明之下我卻無所適從。
　　我，該放棄嗎。

　　阿爹那天擺在地上的魚，它離開了水，就無法呼吸，黑白分明的眼睛漸漸染上血色，即使身子彈起做著最后的反抗，也逃不掉滅亡的命運(yùn)。
　　我，不想這樣。

　　灰
　　其實(shí)所有的選擇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如果我放棄了那個夢想，我大概會立馬墮落，就像缺水的魚一樣，最后無力地死去；
　　如果我堅(jiān)持了那個夢想，我大概還是會每天很努力很努力地學(xué)習(xí)，用干糧將就著水，每周回去做農(nóng)活。
　　即使學(xué)習(xí)與鋼琴并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可這是我能做的所有努力了。
　　其實(shí)，十年之后的我再看看當(dāng)時的自己，覺得可悲又可笑。
　　可悲的是當(dāng)時的自卑，可笑的是我明明有著巨大的寶藏卻不自知。
　　這個寶藏，就是夢想。

　　是啊，我最終還是不甘心，
　　我成為了一家報(bào)社的主編，
　　通過我的手來寫我的所思所想。
　　我改變了我的未來，卻沒能完成我的夢想。
　　但是我不后悔，因?yàn)槟莻�鋼琴夢，成了我的遺憾，不再是夢想。
　　人，總是要長大；未完成的夢想，似乎也會枯萎。
　　畢竟，那是個黑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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