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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
他走的時候,是很適合離別的深秋,與當年他第一次離開我時一般無二的時節(jié),只是那時我還沒有生下阿生。
平日里哭鬧不止的阿生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今日里竟與他名字一般安生。
他俯下身親了親我懷里阿生的額頭。
我則自顧自地將目光凝聚在他油光可鑒的發(fā)頂上,找尋著發(fā)旋。
忽又想起小時候聽過的童謠。
“一旋寧,倆旋橫,三旋打架不要命……”
一、二、三,剛好是三個發(fā)旋,也剛好是個打架不要命的人物。
他參軍算起來差不多已有五六年了吧,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兵到官至少校。這期間,他流過多少血淚,我一來看不見,二來也算不清。但他身上多少傷痕,怕是沒人比我更清楚了。就算是情到濃時,那些遍布的傷痕也實在令我觸目驚心。
他入伍走時,身上分明只有三塊可見的顯眼的傷痕。
一塊是洞房當晚我在他肩上咬出來的,我也沒想到竟會咬得那樣深,至今都未曾消卻。其余兩塊,一塊是年幼時被熱水燙傷的,位置在左臂。一塊是跟村里那個王屠戶家的胖墩打架,額角不小心磕在了石頭上,傷好后便留下了小小的深紅的疤痕。
等到他風光回鄉(xiāng),來迎我去南京時。
那晚他搶先早早地關了燈,可我不止不是個瞎子,我是個四肢健全的正常人,我擁有正常人的觸覺。脫下衣服后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肌膚相貼之處滿是凹凸不平的疤痕。
我從沒有哭得那樣狼狽過,鼻涕眼淚止都止不住,他只得擁我在懷,找來手絹為我擦拭,反復安慰我,“沒事啦,沒事啦,還沒當年跟村東王胖子爭你時磕得痛!蔽以诤诎抵忻鞯剿缟系膫,悲痛愧疚之余,竟又感到些許慶幸。
你身上的傷痕逐漸增多,但其中有一道屬于我,它始終為你作陪著,與你一同經(jīng)歷那些我不能陪你經(jīng)歷的許許多多。
思緒漫飛中,他忽然挺直身體,一手撈起我懷中的阿生,一手將我摟在懷里,他將下巴擱在我的頭頂,繾綣萬分地蹭著。我靠著他的胸膛,耳朵隔著軍裝緊貼著他的心臟。
“咚……咚……咚……”
聽著這顆心臟緩慢卻沉穩(wěn)有力跳動著的聲音,我的心也慢慢跟著沉靜了下來。
“我要運送一批物資經(jīng)上海到臺灣。你等我,我們在短暫退守后,很快就會反攻回來。實在等不及的話,你就坐火車到上海,再坐船去臺灣。你收好船票,軍官證、結(jié)婚證你都帶上,萬一出現(xiàn)什么狀況了,用它應該能應應急。我們很快就能再見。這世道兵荒馬亂,你要護好自己和孩子。實在不行,你還是乖乖地待在這里,哪也別去,等我回來。”
“我要去。我們重聚還不到兩年,我不想再分離。無論你去哪里,我都要跟著你。”
“好好好,我等你。我該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阿生調(diào)皮,總愛鬧騰,你別太慣著他,我這兒子遺傳了我的皮糙肉厚,你怎么打都不會有問題!
“打什么打,他剛滿一周歲呢!
我從他手里接過阿生。
“走吧。你不是說了嗎?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他終于轉(zhuǎn)身,邁出了大門。
這時候天色還是一片暗沉,上級命令要求他一大早就得走。他藍灰色的背影在我的注視中漸行漸遠,漸漸化成一個再也看不見的小點。
阿生在我懷里懨懨的,一副眼睛都睜不開了的樣子,我輕輕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臭小子,你爹爹都走了,你還睡呢。”
話音未落,就聽到他一聲咕噥。
“爹……糖糖……”
他總是喂阿生白糖水,估計這時阿生正夢到自己喝白糖水呢。
猝不及防地,一滴強忍已久的眼淚突然就砸到了阿生臉上。
快到晌午,阿生突發(fā)起了高燒。
這一燒,燒得我五臟俱焚,連忙抱起阿生沖向醫(yī)院。
阿生高燒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便在醫(yī)院守了他一天一夜。
燒終于在第二天傍晚退了,我?guī)缀跻矘O而泣。
幸好,幸好阿生沒事。
等到阿生逐漸恢復得跟尋常一樣生龍活虎的時候,我便帶著他踏上了找他爹爹的旅程。
火車票很難買,正是時局動蕩,來來往往的人塞滿了火車站。但到底還是買到了,我抱著阿生成功擠上了車。
一個女人,還帶著一個小孩子。
或許是看起來太過好欺負,一路經(jīng)受了不少刁難。
但一想到很快就能與他重聚,所有苦難似乎都開始變得有價值。
總算到了上海,但去臺灣的船票一票難求,他給我的那張船票已經(jīng)過了時限。
我每天守在輪船公司,拿著軍官證與結(jié)婚證低頭彎腰去求一張票。
“我的丈夫是位少校,他去了臺灣,我得帶著孩子去臺灣跟他會面。你們行行好吧,求求你們,成全我們一家。”
我一面說一面給他們?nèi)X,他們默默收下了錢,卻終是沒有給我一張票。
而他們的要價,卻一次比一次高。
我實在沒了辦法,積蓄也基本被消耗一空。
我?guī)е⑸州氜D(zhuǎn)回到了南京。
對不起,我還是沒能找到你。
我跟阿生就乖乖地待在這里,等著你回來找我們。
為了維持生計,我去了工廠,做了一名紡織女工。在工廠與家往返,一面工作,一面照料阿生,幾乎疲于奔命。
早起忙碌著洗漱,為阿生兌好奶粉,把他喂飽之后,再隨便填點足以飽腹的食物,馬上又要風風火火地沖向工廠準備上工,中午急急忙忙趕回家做飯,吃完又要去上工,直到天黑才能放工回家,回家繼續(xù)忙碌……
由于總是忙于掙錢,無暇照顧阿生。我便與隔壁鄰居王姐商量好,讓她在我不在家時,幫忙照看一下阿生。王姐人很好,憐惜我一個人帶孩子,再加上她只有一個丫頭,一心盼著有個兒子,對阿生好得像是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阿生稍大點了,便要送他上學。
日子轉(zhuǎn)眼間也就過去了。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
十余年過去了,“反攻大陸”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我等他這件事也變成了街頭巷尾的一個笑話。
人們?yōu)槲夜谏稀肮褘D”之名,開始批斗起了我這個“國民黨反動派的遺孀”,甚至夸大其詞地稱我為“國民黨的間諜”。
我把阿生寄養(yǎng)給了王姐,通過王姐的關系改動了戶籍資料,改了父母、改了姓名、甚至改了年齡。從法律層面,他不再是我的兒子了,但他永遠都是我的阿生。只是從此,他便有了另外一個家,有更多的人愛他。王姐家境還算殷實,似乎還與某幾個□□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阿生托付給她,我也放心許多。
那段日子說起來真是漫長啊。盡管王姐也有幫我斡旋,為我減了幾分罪責,但還是并不好受。
被迫戴上寫有各種莫須有罪名的帽子,被拉著游街,跪在人前,承認所謂的錯處,不然就得遭受毒打。
我終于還是說了違心的話。
我說我的丈夫是反動派,我說他十惡不赦,我說他死了。
一遍又一遍,漸漸地仿佛也把自己催眠。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這種聲音不斷地在我腦中激蕩,蕩得我六神無主,蕩得我魂飛魄散。
終究還是熬過去了,只是我開始時常懷疑,時常在午夜驚醒,他死了嗎?他會不會真的死了?
王姐在事情平息后,把阿生還給了我。她對我說,她做阿生的干娘就足夠了。
我又重回了紡織廠,在嘈嘈的機器聲中努力賺著衣食。
王姐繼續(xù)幫襯著我送阿生上學,阿生也爭氣,成績一向很好。
又過了幾年,他成了遠近聞名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
他這一生基本穩(wěn)妥了,掛著大學生的牌子,有一份清白的出身。
阿生畢業(yè)了,很快便進入了機關單位工作。他讓我辭去紡織廠的工作,說以后由他來養(yǎng)我。我開心得不得了,阿生長大了,真如他名字一般“安生”了。只可惜,他現(xiàn)在不叫安生了。
這時,阿生突然問我:“媽,你還在等爸爸嗎?”
我被問得措手不及一時啞然,轉(zhuǎn)眼間二十年過去,我都快記不清他的樣子了。想翻看相片,卻發(fā)覺他的那些包括婚紗照在內(nèi)的所有照片、軍裝、軍官證都被□□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幸得保留只有結(jié)婚證,當年的結(jié)婚證還只是一張簽字蓋章的紙,沒有相片。
他像是個只存在于我腦海里的幻影。還是當年離開時的樣子,軍裝筆挺,頭發(fā)油亮?伤拿嫒輩s變得越來越模糊。我轉(zhuǎn)眼盯著阿生,腦海里的面容又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他說過很快就會再見。”我喃喃。
“媽……”阿生想要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
轉(zhuǎn)天我才明白阿生的欲言又止,原來是王姐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
認真計較起來,他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人。
他是大學教授,曾是阿生的老師。
他說他的妻子幾年前重病去世了,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總覺得孤單,所以打算找個伴。
他說他與王姐是老朋友了,從她那里也了解了我的很多事情。
他還說阿生是他的得意門生,他相信能生養(yǎng)出這樣一個阿生的我不會太過差差。
他很會說話,也很文雅。
可我看著他,卻想起了像是土匪流氓一般的那個他,只對我卸下盔甲的那個他,只對我溫柔的那個他。
“抱歉,我還在等我的丈夫!
王姐真是個熱心腸,前前后后為我安排了很多次相親。
我卻只有這么一個不變的回答。
“王姐,你快別替我操心了,我還有阿生呢!
“阿生也會結(jié)婚啊。到時候,你又是一個人了。”
“一個人也挺好的!
“你快得了吧,好什么好!你就是在等他唄,先不說他死沒死,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總不會也在一直等你啊。誒,算了,你無可救藥了。”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了下去。
阿生娶了媳婦,生了對龍鳳胎。
抱著兩個小嬰兒,我絮絮叨叨地說與空氣。
“你看,你有孫子孫女了,眉眼都很像你!
兒媳婦虛弱地笑道:“媽,他們這紅彤彤皺巴巴的,誰都不像,就像倆小猴兒!
兒媳婦是個中學教師,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很快又回到了崗位。
孩子就讓我與王姐帶著。
他們的乳名是我取的,特意取了兩個與脾性相反的名,想著略微調(diào)和互補一下。
文文是小孫女,整日里鬧騰得不得了;鬧鬧是小孫子,又太過安靜乖巧了。
以封建守舊一點的眼光來看,他倆的性格合該調(diào)換一下。但還好,王姐一家不怎么在意,我也沒什么意見。
我總感覺自己似乎又年輕了一回。
阿生小時,我凈想著如何謀生了。在腳不沾地的忙碌中還要抽時間照顧孩子,不可否認,心里總充斥著焦躁與不耐煩,壓根沒怎么享受過帶孩子的樂趣。
文文與鬧鬧的性子不像阿生在成長的過程里漸漸被扭轉(zhuǎn),他們在家人的寵愛與縱容下保留著本性,文文鬧騰,鬧鬧文靜。
這讓我對阿生感到分外歉疚。
阿生一頭霧水地問我:“媽,我最近是做什么好事了嗎?你這天天都做我愛吃的食物,還特意給我做衣裳。我不明就里,還真有點惶恐!
“你這臭小子,對你好點兒,你反倒還別扭起來了。就當你老媽母愛泛濫吧!
我把衣服扔他臉上!翱烊ピ囋,讓媽看看合不合身。”
文文和鬧鬧上初中了。
那天傍晚,我和尋常一樣籌備著晚餐。
阿生走進廚房,告訴我:“臺灣開放老兵探親了!
我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卻猛地一顫,瓷碗摔在地上,變成一地碎片。我趕忙蹲下身,一面徒手撿著碎片,一面遲鈍地回問,“你說什么?”
阿生連忙把我扶起來,在我耳邊清晰有力地說,“臺灣開放老兵返鄉(xiāng)探親了。”
“?臺灣開放了?開放老兵回鄉(xiāng)探親了?”我抓住阿生的胳膊,不厭其煩地向他確認。
“是的。”
我從那一天起,又重新陷入了焦灼狀態(tài)。
我每日坐立難安,又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做一些不知所謂的噩夢。
看著鏡子里日益憔悴的老婦人,我恍然驚醒。
我開始關注起各式畫報,從畫報里找尋所謂的時尚潮流,并試圖追趕。
我去理發(fā)館把斑白的頭發(fā)染成了黑色,順便還做了個據(jù)說很時尚的發(fā)型。買了幾身顏色明艷做工精良的旗袍、幾雙我從來避之不及的高跟鞋和一些瑣碎的胭脂水粉。
我重新端起了夫人儀態(tài),挺直因長期勞作而彎下的背脊,走起路來故作搖曳生姿。
我以為我把自己打扮得如同一個正值好年華的小姑娘,卻在鏡子里窺見了一個面目可憎的老妖婆。
我每日反復問王姐、問阿生、問兒媳、問文文、問鬧鬧無數(shù)次,“好看嗎?”
在得到肯定的回復后稍微定定心,不一會兒卻又心慌意亂了起來。
我又搬回了老宅,開始最后的一段等待。
我又開始頻繁產(chǎn)生幻覺,總覺得隨時隨地都有那么一個老妖婆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對我哂笑,那笑聲尖利極了。
我害怕她,我害怕她笑。
我用被子蒙住頭,我低聲祈求她,“別來了,別笑了!
她卻又鉆進了夢里,她出現(xiàn)在他身邊。
他還是年輕時的樣子,身邊卻站著一個蒼老的涂脂抹粉的老妖婆。
我湊近了,終于看清了他的臉,臉卻是阿生的臉。或許是我實在記不清他的模樣了,只能以阿生的面容來頂替。
老妖婆又開始笑,笑得我百爪撓心。
夢醒了。
老妖婆又出現(xiàn)在鏡子里,玻璃窗里,別人的眼睛里……
這樣的日子真是難捱啊,比當年被批斗的日子似乎還要難捱。
我終是沒有等來他。
我只等來了一盒骨灰。
一個與阿生長得有三分相像的男人帶著他的骨灰叩響了老宅的大門。
我不知道他在臺灣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有了一個怎樣的妻子、除這個年輕人之外還有幾個兒女、又有幾個孫子孫女。
我不知所措地接過他的骨灰與遺照。
我看向照片,照片上是老年時的他,他變了很多,黑了,瘦了,頭發(fā)白了。面對鏡頭時卻還是我熟悉的滿臉的不開心,從前他就不愛照相,總是抿緊了唇,眼睛死死瞪著鏡頭。你不是能耐得很嗎?怎就只把自己瞪成了張照片。
我反復撫摸著骨灰盒,很想問他一句,火化的時候該很痛吧?
也是你活該,就該燒你,燒你不守諾言,燒你拋妻棄子……
還有那個說好會伴你一生的傷疤,也終究是被燒得連渣都沒有留下。
“不是說,我們很快就會再見嗎?”
“也該你再等我一回了。你等我,我們很快就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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