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山鬼
山是深山,鬼是山鬼。
山鬼棲宿于山腹,漫聽著長風(fēng)打葉遍野簌簌,間或雜著三兩聲啼鳴喑嗚,卻是些機(jī)警靈敏的林間野物在向她陳訴。
——有客來。
“慕予!
是位故人。
故人踏著萋萋芳草而來,帛屐履土踐地,卻未染分灰毫塵,屐底掠拂而過,亦不見野花亂草折腰委地,仍是派繁茂如初的好氣象。
他身后又遠(yuǎn)遠(yuǎn)綴著一人,竟還是個女人。
“念離,你來便來了,怎的還帶了個分身?”
山鬼現(xiàn)出形來,薜荔、女蘿、石蘭、杜蘅林林總總密密叢叢掛了滿身。
墨念離苦笑一聲。
“我這功法練出了問題,她便是癥結(jié)所在了。此次前來,就是想來問問你,你可有法子?”
山鬼卻不給面子地掩面笑了起來。
“人常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倒是應(yīng)證得徹底。好一個千面尊者,今次卻是控制不了一個分身了?”
“你可別再笑話我了,計較起來咱倆也是有上千年的交情,你總得幫我想想法子,我如今真是無計可施了!
這交情二字太過曖昧不明,確切說來,他倆也算是老情人了。
山鬼承奉天命,伴山而生,山不移,則山鬼不能移。
幸而有風(fēng),風(fēng)一向是個好轎夫,它不辭勞苦地來回往復(fù)。
風(fēng)時而將滿山草木的種穰送至人間,教它們落于脈脈暗流的河川,教它們落于河岸人家積有累累雪花的瓦檐,教它們落于檐下多情人的多情眉眼。
山鬼便也趁勢將它的觸須化作溫潤的泥與土,覆裹著種子往至人間,遍覽人間的世情百態(tài)。
風(fēng)偶也會送來些人間的凡種,教它們扎在山里,教它們植在山鬼的脈絡(luò)里。這些個不速而來的乘客粒粒盡是些凡間劣種,沾染了塵世污穢,竟將情欲也種進(jìn)了山鬼心里。
山只一座寂寞山,哪有那人間鼎沸歡騰。山鬼見了世態(tài),生了情欲,忽也就咂摸出了幾分寂寞滋味,她也想要尋人陪伴,她也想要品盡七情,她也想要嘗盡六欲。
初有人入了這山,山鬼那一腔茂盛生長的滾燙情欲總算是有了安放之地。那人許諾出山知會父母一聲便會回來與她廝守。她信了這甜言蜜語,也信了這虛情假意,可他卻一去不返。
山鬼長了教訓(xùn),此后再有人入山來,她便使盡渾身解數(shù)將人困死在身邊,尋常人哪能逃得開呢?
墨念離也是來人之一,可這人實在狡猾非常,硬是憑著不知從哪修來的高明法術(shù),幻化了個與他一般無二的分身,自己又改換了相貌,竟真將山鬼也騙了去,輕巧逃開了。偏偏這人又生就多情,時不時還回來撩撥山鬼一番。
轉(zhuǎn)眼,便是上千年了。
“怎么?你這分身有什么不同尋常之處?”
山鬼湊近了墨念離,與他耳鬢廝磨一般低語。
“慕予,你先幫我想想法子吧。也不知我那功法到底出了什么差錯,本是抽骨取血注了半數(shù)修為遍尋了天材地寶,想煉出個受我控制的分身,不料她竟生出了心智,連帶這修為也取不回來了!
墨念離推開了山鬼。
“呵,怪不得,依你那心性,竟沒直接滅了她,原是舍不下這半數(shù)修為。哦,應(yīng)是不止,你是還想拘了她靈識再好好祭煉這副身軀吧。”
山鬼施施然退開了,向著那女子而去。
她挑開女子罩面的白紗斗笠,白紗下是一張與墨念離相差無多的面容,說來也怪,幾乎一樣的相貌,卻全然是兩樣的風(fēng)情。一個是寒凜初開的春,貌似溫柔無害,內(nèi)里卻蘊(yùn)了數(shù)不清的冰刃;一個是尚余綠蔭的秋,零星霜花微凝,又遠(yuǎn)不至于冷清蕭瑟。
“寧子瑤!
山鬼正端詳著,女子驟然開了口。
恰似那琵琶弦顫,入耳錚錚然。
“這名字?”
山鬼愣了一愣。
“她自己取的。跟你一樣,聽聞世人皆有名字,也非要取上一個。”
“怎么,不好聽嗎?”
山鬼沒理會這兩聲,心魂全然系在了眼前人眉間凹陷的一道溝壑上。
“慕予,你可想到辦法了?”
這廂墨念離急了起來。
“好!
山鬼意味不明地應(yīng)聲,手輕輕一顫,白紗復(fù)又掩了女子的面。
“你那分身換面之術(shù)雖也高明到能騙了我去,但我也是慣會使移花接木這等伎倆的。你若信我,我便試上一試!
“慕予,我怎會不信你呢?”
墨念離緊抓著山鬼的手,急忙向她表著衷情。
“好啊,你且卸了防備!
山鬼一手?jǐn)y了一人,將淤積在寧子瑤血脈里的修為抽回至墨念離的丹田氣海。
墨念離繃緊了身體,寧子瑤茫茫然地任其作為。
“慕予,你這移花接木之術(shù)著實非同尋常,我的修為居然又回來了,待你移盡了修為,也勞你幫我把她的靈識接到一支花木上吧,你若肯幫了我這個忙,我便把她這靈識贈予你,也算是讓她與你搭個伴!
“這山上花草精怪也不少,不勞你費心了。不過她這靈識,我確是要定了!
墨念離急忙抽手,卻一時抽不開。
“慕予,你這是何意?”
山鬼將那修為凝成一股,一路橫沖直撞,途經(jīng)的血脈紛紛炸開,修為入了丹田,帶著原本平順的修為也一并興風(fēng)作浪起來,不安分地左突右闖,竟也在丹田內(nèi)壁闖出了密密麻麻的孔洞,修為瞬時間消溢開來。
墨念離的身體再也存不住修為,活像個扎漏了的水囊,修為如開閘之水一般迅速流逝。他眼睜睜地看著幾千年累積的修為重歸為靈氣,逸散到山間,滋養(yǎng)著這一方深山。他那張向來溫文和氣輕易不表露聲色的臉上此刻卻掛滿了恐懼與頹喪,痛苦似有重量,硬生生將他的五官擠壓成了一團(tuán)。
看看,這慣來去留由心瀟灑自在的千面尊者竟也有這樣一日。
“慕予!你!”
“我?我好得很吶……”
山鬼微闔雙眼,軟了骨頭一般靠在寧子瑤的肩上,極為享受地長嘆了一口氣。
墨念離失了修為,很快就肉眼可見得干癟枯瘦了起來,他靠著修為堆疊起來的生命在山鬼手下迅速流逝,終究是不肯瞑目地斷了氣。
山鬼揮揮手,腳下方寸猩紅色的土地一瞬開合,頓時吞沒了尸.體。若是眼睛利上一點,便可抓住機(jī)會看到那土里深埋的累累白骨,白骨上纏滿了交錯盤結(jié)的細(xì)細(xì)根須與血紅刺目的小小花朵,有密密麻麻形狀可怖的蟲豸在其間碌碌穿行。
山鬼轉(zhuǎn)過頭來,執(zhí)起寧子瑤的手。
“寧子瑤,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你是喜歡男子還是喜歡女子?”
“人世間多數(shù)女子都愛慕男子,那我也變作個男子吧!
“你就在這里陪著我,可好?”
山鬼再次掀起了寧子瑤的白紗,他手腕間垂懸著的一串鈴蘭被風(fēng)一吹,便顫顫巍巍地被吹落了一朵,輕飄飄地停在了寧子瑤光.裸的頸肩。
寧子瑤低眉淺笑,唇齒只微微一動。
“好。”
風(fēng)把她這低低一聲送進(jìn)了山鬼的耳朵,山鬼便也跟著淺淺笑開了。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