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烏里州。

　　斯塔夫羅金只花了半天時間，就接收了自己在瑞士的房產(chǎn)。他匆匆看過一遍整幢房子，很快就興味索然，只要空氣清新，遠離人煙，反正都一樣。但也不是全然遠離人煙，距離他的房子兩俄里處有一所療養(yǎng)院，以及一座同時建起的小教堂，據(jù)說選址于此也都是因為自然環(huán)境有益健康。

　　這是個孤獨的地方，至少與他相配。他說不定會在這群山之中沉默地待上幾十年，然后無聲無息地死去。也說不定不會。

　　他安排好行李和幫傭之后，一個人簡單地出了門。他的房子坐落在山上，是相當險峻偏僻的位置，因此風景也非常清幽，四周綠意蔥蘢，天空蔚藍如洗。斯塔夫羅金說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這種景色，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對什么東西產(chǎn)生過特別的情緒了。

　　已經(jīng)接近晚餐時分，但天色依然很亮，斯塔夫羅金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邊想著自己的事情。剛才寫好了給達里婭的信，但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寄出去，他知道自己最終一定會寄出去的，但不知為何，此刻他不想與任何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哪怕是最溫柔可親的達里婭也一樣。

　　然而散步還不到一小時，他就看見一個人迎面朝他走來�；蛟S是也住在這里的人吧？斯塔夫羅金心想，但他越是打量對方，越是覺得，此人絕不是無緣無故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

　　那人身材瘦小，面孔瘦削，臉頰有些病態(tài)的凹陷，下頜上的一圈胡茬似乎沒有好好打理過，只有一雙眼睛十分明亮，露出些友善又天真的神態(tài)。他走到斯塔夫羅金面前，微微鞠了個躬，就像路上偶遇的朋友自然地打招呼那樣。

　　這個看起來跟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年，很有禮貌地表明了身份，說他是個俄國公爵，名叫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梅什金。他說話有些怯生生的，但又跟斯塔夫羅金平時常常從別人那里感受到的怯意不一樣：對方并不害怕自己，相反梅什金有一種無所畏懼的氣質(zhì)，仿佛他能經(jīng)得起這個世界的全部，溫柔濕潤的眼睛能融化所有罪孽似的。

　　斯塔夫羅金莫名地感到厭惡，但同時心中又升起了同樣強烈的興趣，這兩種感覺，說不清哪一種更強烈一些。

　　公爵走上前來，握住他的雙手，忽然驚訝地說：“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您病得很重�！�

　　“我？”斯塔夫羅金抬起眉毛，“不，我沒有生病�！彼唵蔚卣f。為什么人人都喜歡說他病了呢？

　　“您不必為此感到難堪，我能理解，”公爵微微一笑，“您瞧，我自己也有病，而且從小就得了病，不久前很嚴重地發(fā)作了一次，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真正醒來，不得不坐在輪椅上，靠別人推著�！彼f著指了指身后遠處的某個地方，好像那里有輪椅似的。

　　可是他身后寂靜無人，什么也沒有。

　　斯塔夫羅金仔細審視了公爵一番，他的氣息很溫暖，臉色卻蒼白得近乎透明，幾乎可以看見皮膚下暗藏的青色血管，好像那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某個人的靈魂走到了他面前。

　　“原來如此�！彼靼琢�。

　　公爵手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支點燃的蠟燭，另一只手則從衣袋里摸出幾張紙，那看起來非常眼熟。斯塔夫羅金認出了印張邊緣的特殊花紋，那是他交給吉洪的自白書。

　　“我的一個朋友把它寄給我，但是說必須要等到合適的人才能揭開來看。我想現(xiàn)在時候到了，您愿意念給我聽嗎？”

　　斯塔夫羅金沉默了片刻，然后接過自白書，語調(diào)平淡地讀了起來。

　　“我叫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是一名退伍軍官，一八六一年住在彼得堡，縱情酒色而又并不從中感到愉快……”

　　他說到在豌豆街的房東的女兒，說他是如何犯下那不可饒恕的罪行、如何偷竊、如何打架斗毆、甚至如何夢見了一幅畫。

　　“奇妙的夢，崇高的想入非非！幻想，所有存在過的幻想中令人最難以置信的幻想，整個人類把自己的畢生精力都獻給了它，為了它，犧牲了一切，為了它，先知們壯烈地犧牲在十字架上，沒有它人們活著也覺得沒有意思，甚至死了也毫無價值……”

　　他停住了。不知怎么的覺得異常煩躁，為什么要在這個陌生人面前說這些呢？現(xiàn)在表明心曲又有什么意義呢？雖然嚴格來說公爵并不算陌生人……公爵靜靜地凝望著他，一雙眼睛中蓄滿淚水，他沒有對朗讀中斷表示任何訝異，仿佛他完全清楚斯塔夫羅金心里在想什么，火光有些晃動，把他的臉勾勒得有幾分像骷髏。

　　“您發(fā)現(xiàn)了‘意義’，可是那已經(jīng)太晚了。您很痛苦，可您不知道自己在痛苦，您想掙扎，可您又不知道自己在掙扎，您想尋求寬恕，又不愿意被人寬恕�！惫糇呱锨耙徊�，握住斯塔夫羅金的右手，他憂郁地說，“我從前有一個朋友，他也跟您一樣痛苦，但是他比您幸運，他只是一只小小的飛蛾，面對熊熊大火，有無盡的渴望，可是您，就像一只孤獨的蝴蝶，那么美麗，可是卻連一支蠟燭也不肯點！”

　　“蠟燭？”斯塔夫羅金看向公爵手中的燭臺，輕輕地笑了笑，“您是代表‘它’才來到我面前的嗎？當然……當然，除此之外還能是怎樣呢？”他自言自語道，“可我隨時就能把它吹熄，無論是幻影還是意義，只要我一揮手，它就不在了。您向深淵吶喊又有什么用呢？它連回聲都會吞噬掉的。”

　　說完他微微一低頭，把公爵的蠟燭吹滅。

　　公爵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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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斯塔夫羅金決定把散步的范圍再擴大一點，因為他逗留在這里的時間可能會很長，如果一下子就把所有地方走遍的話，之后就會相當無聊了。

　　他沿著昨天那條小路，經(jīng)過療養(yǎng)院，打算往遠處再走走看。他確信今天的自己也非常清醒而理智，即使有幻影出現(xiàn)，也可以揮之即去。

　　除非遇見的并非幻影。

　　斯塔夫羅金站在療養(yǎng)院門口，呆立了片刻，眼前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人，分明就是昨天見到的梅什金公爵。

　　盡管這確確實實是第一次見面，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神秘的公爵�？伤耆且粋�病人，而不是之前所見的完全行動自如的正常人。這病人的看護不知出于什么疏忽，竟把他放在門口不管，可憐的公爵呆呆地坐在那，雙眼看著遠方的云霧，一動不動。

　　斯塔夫羅金走到公爵的輪椅后，不動聲色地推著他出了療養(yǎng)院。他的腳步很輕，神態(tài)也稱得上平和，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慢慢地推著，下意識地往遠處隱約看得見的某幢建筑走去。

　　是那座小教堂。

　　大約黃昏時分，他們終于來到教堂前。四周空無一人，連一個修士或是打掃的人也沒遇見，從外表上看，這座建筑也像被遺棄了一樣，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間。

　　門倒是沒有鎖，斯塔夫羅金推著公爵走進去，環(huán)視了一番這座樸素的教堂。木質(zhì)的長椅好些已經(jīng)崩裂了，但上面并沒有積灰，想必平時也常有人來，倒是一尊圣母像裝飾頗為華麗，鑲嵌著各種金屬和寶石，光彩四溢地立在最顯眼的地方，俯視著來訪者。

　　斯塔夫羅金看著前方的圣母像，公爵空洞的眼神也望著同一個方向。

　　他伸出雙手，看樣子是想合十祈禱，可是他并沒有這么做，相反那雙手沿著公爵脖頸的線條，慢慢地纏了上去，像毒蛇纏住了獵物一樣。他掌下的病人毫無反抗之力，也無法求救，此刻要掐死這個人簡直易如反掌。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昨晚為什么會見到公爵，今天為什么會走到療養(yǎng)院門前，又為什么會來到此地。

　　他要殺死能寬恕自己的最后一個神。

　　他的手指漸漸收緊，已經(jīng)能感覺到喉管的形狀了。公爵無意識地吸了一口氣，難受地呻吟了一聲，也許他軀殼里沉睡的靈魂完全清楚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可是卻無法指揮身體作出反應，只有眼皮輕微地動了動，好像想掙脫病癥的束縛，回到這個世界的懷抱里來。

　　“您昨天說我是一個痛苦的人，比您自己還要不幸。您以為我的面具下還有一張人的臉，其實錯了。人們害怕我，并不是因為我可能作惡，不，他們真正的恐懼深藏于內(nèi)心，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害怕自己哪怕有一點點像我，那就無可救藥了�！彼植粺o高傲地說，手指又箍緊了一圈，“您知道嗎？我有一瞬間恨透了您，就在您說寬恕我的那一瞬間，是怎樣的傲慢，讓您竟敢越過我，寬恕我呢？可是之后……我又不恨了�！�

　　“您瞧，我連恨您也做不到，如果我能在此時此刻殺死一個天使，那么我就無疑投入了您的懷抱，從此成為您的人了�！�

　　說完斯塔夫羅金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好像取得了什么不為人知的勝利似的，他松開手：“不，我不殺人，我要放過天使，讓他知道世界上總有他拯救不了的人。您會永遠痛苦，比我更不幸�！�

　　他走到公爵面前，背對著圣母像，捧起對方微微喘著氣而顫抖的臉，輕輕吻了吻那人的唇，與此同時，一滴冰冷的眼淚落在溫暖的臉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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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斯塔西亞焦急地找了整個晚上，好幾次急得快哭了，哪怕對著群山大聲喊公爵的名字，也只有回聲與她作伴。終于，在清晨的鐘聲響起的時候，她在小教堂發(fā)現(xiàn)了公爵。

　　“天�。「兄x上帝！”她撲上去仔細查看公爵的狀況，看他有沒有發(fā)病或者凍傷，意外的是，他安詳?shù)刈谀抢�，正對著圣母像，像孩子般熟睡著。體溫也很正常，仿佛跟往常一樣在暖和的被窩里度過了普通的一夜，只是現(xiàn)在還未醒來而已。

　　后來她說起這件事，都帶著欣喜而虔誠的笑容，“我們的公爵會康復的，我親眼看見的，那天晚上他自己去了小教堂做禮拜呢！白癡怎么會自己走去教堂呢？一定是天使幫助了他，天使是不會拋棄這個不幸的人的�！�

　　—完—

　　注1：這篇文其實有點仿照《吉洪的修道室》一章，將公爵移植了過來，原文里并沒有說斯塔夫羅金的自白書是否燒掉了，不過14版劇里小小地加了一筆，吉洪把它燒掉了，于是我就借過來，讓他燒給公爵好了。斯塔夫羅金的信直接引自原文。

　　注2：斯塔夫羅金夢見希臘群島的日落那部分，原作里寫得很動人。他的一生中大概只有在夢里有過幸福，或者說真正的對幸福的渴望，可這是在罪惡的深淵里才忽然感受到的，醒來后又被無盡的否定吞噬掉了。

　　注3：最后斯塔夫羅金吻公爵流淚的一幕，是移植《白癡》里公爵和羅戈任。

　　注4：女看護用了納斯塔西亞這個名字，沒錯是故意的。

　　注5：當然啦，公爵自始至終都沒有醒來過。不過也可以說，斯塔夫羅金才是永遠醒不過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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