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當(dāng)我寂寂地行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卻依然可以清晰地嗅到她發(fā)間淡淡的花香,春夜溫柔,輾轉(zhuǎn)流過光陰,想起那時,她方年少.
　　那時,她方年少,清逸,飄忽,衣角飛揚時鼻中恍惚可以嗅到末名花香.她打御街行過,春風(fēng)滟滟,她堪堪迎上大皇兄的馬蹄,明眸宛轉(zhuǎn)間,斜斜挑著的目光,依稀有著似笑非笑的挪揄嘲諷,三分傲氣七分艷色.那一刻,她的傳奇尚未開始,他是她的路人,她是大唐即將遭遇的傾國鳳凰.我們于行經(jīng)的瞬間,止步,錯肩,然后各自行開.
　　浣花溪清冷寒涼,水上浮著碧澄的萍,每到秋天乍起的秋風(fēng)便將一池的萍藻吹成簾幕.半年,再次相見,已是半年后,她在朝堂舞動長袖,她是父皇傾心信任的無雙國士.風(fēng)情閣的綺羅香澤,重蓮居的芙蓉暖帳,她在繁華煙柳處點綴著紅塵最驕傲的香艷,相思公子,名動天下.她學(xué)會了內(nèi)斂,將她的清傲放肆微微收攏,斂成眉間的十分魅色,一顰一笑,動人心魄.
　　朝中局勢,日趨緊張,父皇開始對我日益疏遠,只是望著我時,眼中依然有著內(nèi)斂的溫柔與愛憐.我知道父皇的用意,帝王家,自古便是英雄冢,父皇他,只是想保護我.然后,父皇命她做我的太傅.戶部尚書,宛郁晴明,驚才絕艷的無雙才士,名動天下的相思公子.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日,尤記那日,風(fēng)色正好,我與她初識.初夏的陽光帶著灼烈的氣息,滿滿撲灑遍整個大明宮,她就那么悠閑地斜倚在蓮池邊的廊柱,風(fēng)輕輕吹過午后的庭院,心里從來沒有這般寧靜,好象這世上其他一切全不存在,只有這熱烈的陽光,寧靜的微風(fēng),淡淡縈繞的蓮香,還有,那個人.
　　突然她抬起頭,看著我,有片刻的恍惚,我受驚的后退,不想打擾她,不想打擾到這晨光中的精靈.「咦,我有這么可怕嗎」見我如此動作,她破靨一笑,眼里的笑意像是綻放的梔子花那般迷人,隱隱約約展露出她的真性情.她的眼睛那樣清澈,沒有野心,沒有塵埃,沒有一點世俗的影子.她身上有單純的花蕊和蜜餞的那種綿軟的甜香,淡淡的香氣,在午后的陽光中,盈滿鼻息.
　　父皇回過頭,對我說,從今以后,她是你的太傅.
　　我的太傅,宛郁晴明.
　　,她入我皇子居.,那些我引以為傲的陳設(shè)建造沒有什么入了她的眼,倒是格外傾心于居所后的那一片荒野,站在那片亂石隨處可見,雜草及人高的空場上,她悠然地閉眼,深深地呼吸,張開雙臂,風(fēng)攜起絲縷衣角,芳菲并起,落櫻繽紛,風(fēng)一樣自由,云一樣輕盈,只怕一個不經(jīng)意,她便飛入藍天,融進蒼穹,消失于自己的視野……
　　接下來的日子,風(fēng)光綺麗.在那些繾綣溫柔的夏日,她會站在窗前,靜靜地看我舞劍,庭院里長滿粉紅色的薔薇,天空泛起明媚的藍,輝映她潔凈的素衣,她的眉眼清朗,微笑時臉上有花開的精魂.舞畢,她會為我斟上一斛她自釀的果酒.她做什么好象都在行，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不用說，連醫(yī)卜星相居家開門七件事她也樣樣精通。
　　比如她會煮茶，會釀酒品酒，閑時會讓人找一些貌不其揚的木頭來，自己做琴。雖然不下廚，可是指點廚子燒出來的小菜，做出來那些點心……
　　她與我九弟很相似，但是九弟就象一張山水寄情的畫兒，眉如遠山，目如秋水，秀美，可是遙遠。
　　她卻不一樣。
　　她并不是世人所想的風(fēng)雅君子,事實上,在某些方面她很小人,尤其在陷害作弄別人的時候.她的面容時刻都不是平淡的，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神采,狡黠,靈動,捉弄人時的挑眉一笑,無限風(fēng)情盡在眼角眉梢.她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不會武功,不止是不會,用林霏的話說是她天生少了某些方面的細胞,雖然聽不懂但大概明白她的意思.連上馬都不會的人,不應(yīng)對她有太大的期望.所以她會在我習(xí)武時用一種期待的眼神望著我,眸子晶晶亮亮,像小時養(yǎng)過的雪貂.她討厭吃藥,卻喜歡熬藥的氣味，便常常找了許多補藥來，有事無事常在這里盤恒，煎藥,然后強迫我把它喝掉.她可以指點廚子作出常人聞所未聞的美味,但她自己下廚卻可以當(dāng)之無愧的稱為劫難,還驕傲的自詡為君子遠庖廚,她會釀酒品酒,她釀的果酒連父皇都贊不絕口,但她的酒量卻奇差無比,她只釀果酒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她一喝烈酒二話不說立馬就暈,這也是當(dāng)世奇聞了,只是大家礙于她相思公子的淫威不提罷了……
　　一粒一粒晶瑩的棋子,在暖陽中冷光閃動,少年臉上有著似曾相識的神采,微微上挑的鳳目,琉璃色的眸子,眼角眉梢,帶得那人風(fēng)色三分.益州刺史送來的禮物,,在我身下輾轉(zhuǎn)承歡的孌寵,我輕輕一笑，手腕翻轉(zhuǎn)。一把棋子錚然有聲的落在棋秤上，清脆的玉石錯落之聲不絕于耳。與他交纏的那一瞬間,終于知曉,十八年的光陰,紅顏彈指老,那人是我眼前一直想抓牢的那一線光明.云飛,雨落,原諒我,原諒我沉溺短暫的快樂,她是世間盛開那一朵妖花,糾纏于我的骨血,無望地與命運交織纏綿.
　　萬事萬物,眼前交錯,白駒過隙,眼前春盡,她在陽光下瞇眼大笑的樣子,在蓮香中睜著琉璃色的眸子,恍然入夢的樣子,如蜷縮的貓兒在廊下細品著玫瑰糕點的樣子,不知道為何全部回到眼前.淡薄的光影,大殿里流動的浮塵,一切歸于沉寂.猛然睜開眼睛,刺眼的白光中,父皇告訴我,她已經(jīng)死了.
　　怎么可能,那個人怎么會,怎么會死掉,她不是才在大殿中拔下她的發(fā)簪,散落那一地的華美,不是才在天下掀起洶涌風(fēng)云嗎?她不是剛剛在漫漫黃沙中披上嫁衣,像只浴火鳳凰,對這朝堂露出她驕傲的蔑笑嗎?怎么會,才那么一瞬,她就從我眼前消失,從我的生命中轉(zhuǎn)身離開.
　　我在暗夜的風(fēng)中,看著一點一點的流螢的光飛舞飄搖,想起關(guān)于這個人,所有的事,那些繾綣溫柔的夏日,那些細碎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初入長安,那些年少張揚的行徑,率性不羈的事跡.驚才絕艷的無雙國士,引來無數(shù)爭奪.最后在所有人的記憶里,只有斷情谷上空落的殘陽,飄飛的嫁衣.短暫,但跌宕起伏.令人神往.不知道為什么,想到她的離開,心里非常難受,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等我終于明白了,宛郁晴明在我的心中,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時,一切都已經(jīng)成了過去,被時光湮沒,被紅塵阻隔.我注定與她,已經(jīng)錯過.
　　那個靈慧如狐的女子,那個寂寞的,有著清澈雙眼的精靈,那個打破世俗,將天下玩弄于纖指的女子那在我的劍舞中一個展顏便傾盡千古的流水與月光的女子以她文采斕然的春風(fēng)辭筆,以她二十又四的絢美韶華,以一種決然的姿勢,將生命最后的華美全部綻放,為大唐盛世最華麗的傳奇劃下一個句點.
　　離開時,她的背影決絕,他的眼神寂寞,而我的淚水在一步之遙紛飛.她是如風(fēng)獵獵的女子,只能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離塵而去
　　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吧,她始終都會離開,我不是她故事里的人,我們是注定錯肩的客,連一夕風(fēng)情也不能留下.我只能看著她的背影,聽著她的名字,卻永遠不是她故事里的人.石榴血的幽香撲入鼻端, 清淺綿長,想起那一夜,我唯一一次與她那么接近.那一夜,流水漾著月光,舞出一波一波的憂傷,,也是石榴血,她醉倒在我的懷中,失去了意識.呼吸細微的噴在我的頸間,眼睛慢慢的闔上,臉上泛起一層淡緋色,絕色驚艷.撥開她臉上散亂的發(fā),手指眷戀地在她臉上游移,不舍離開那細致的肌膚.她睡的很沉,黛色的眉全舒展開來,嘴角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說不出的風(fēng)情動人.沒有假手他人,我將她密密的抱起,放在柔軟的錦褥間,如果可以,真的愿意,此刻就是永恒,即使沒有得到她,就這樣看著她安靜地睡著,到天荒,到地老.仰頸,將杯中殘余吞入喉中,酒香純烈,如鋼刀割喉.我的眼中,迸出一行淚水,我作了她一時的弟子,一夜的慰藉,卻終是一世的陌路.我見證她所有的傳奇,從開始到結(jié)束,我看到一樹花開的繁茂與寂寞,卻只能在季節(jié)的兩端,念著她,有些疼痛地聽著她的故事.看著她在別人懷中恬然微笑.萬里江山,錦繡江南,我看著她,隔一程不能回去的山水,與她,相望于江湖.
　　我望著殿外的江山,景色如畫,春色綿延.春柳在夕陽下折腰,草長鶯飛,木葉繁茂,讓我想起許多年前那個春天的薄暮,我再次,遇見她.
　　那是多久以前了呢?我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薄暮,河上浮著煙一般的柳蔭,她與那人共乘一騎,她唱著奇異的調(diào)子,她的歌聲淋著薄薄的水汽,濕潤了我的耳鼓,將那闕奇異的歌謠,留進我永久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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