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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清明這兩個字有一種澄澈的感覺,天宇廓清,山水疏明。風雨明晰之間,適合以寒食饗謝先祖,也適合放慢思緒檢視自己。下面這個故事,權當一柱心香,遙寄另一個世界的長輩。
一,起
1926年,民國十五年,真慧五歲。世代殷實,書香傳家,真慧排行最小,上面哥哥們有文師傅啟蒙教四書五經(jīng),也請了武師傅教刀槍功夫。真慧被雙親按著大家閨秀的標準來教導的。女子無才便是德。話雖如此,五歲的真慧也開始認字,一本女戒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若亂動,女先生是要打手板的。
真慧家在巷子的深處,父母從商,院門不顯眼,轉過鑲著玉石的照壁,卻有寬闊的廳堂,大塊整齊的青石磚鋪得嚴絲合縫。真慧的屋子朝著小小的庭院,院落里有大大的芭蕉。桌椅精巧,有些年頭的木地板踩上去常有響聲。
那年的冬日涼薄,真慧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也來了。奶娘拿著長長的紗布,軟肉粉嫰的腳指頭一根根掰在前腳掌下面,再用紗布一層一層緊緊地裹起來,她疼得大叫,一半出于恐懼,一半出于疼痛。母親摟著她流眼淚說,女人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真慧五歲這一年,大約知道了四季輪回,也識得幾個字,但印象最深的,是母親在她的腳被裹得鉆心得疼的時候,一邊親吻著她的額角一邊說:“兒啊,誰讓你投了個女兒胎,女人生來是要吃苦受罪啊!
是啊,生來受苦,即使錦繡堆里長大,老天也總安排好了苦難讓你生受。
后來的日子里,真慧也便慢慢地習慣了腳上磨人的痛苦。畢竟,她還很小。一個小孩子是很容易忘記痛苦的。童年,很短啊。
二承
1985年,婷清五歲,生在清明時節(jié),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一間小小二十坪的房間既是客廳又是臥室,在夏季,中間放個大澡盆也承擔著浴室的功能。父母要上班,婷清便被送到鄉(xiāng)下和奶奶住一起。
奶奶戴頭巾,綠色或是褐色的綿布,冬季會是厚一些的,折成三角形,包著頭,在頷下打個結。奶奶容長臉,老臉上皺紋縱深,農(nóng)村老婦慣有的蒼桑。
奶奶家里幾間簡陋平房,屋里地面是踩實的土,不像鎮(zhèn)上的房子是水泥地。爺爺早逝,奶奶一個人住。
冬日晚上,婷清喜歡在睡覺前如小狗一般匍匐在床上被子中間,吃著萬年青的餅干,看著被單上喜鵲連枝的花紋發(fā)呆。奶奶待她極好。只是,不多久婷清的牙便蛀了,于是萬年青的餅干也沒了。于婷清而言,沒有萬年青餅干的晚上是如此的痛苦啊,雖然,她還不知道痛苦這個名詞,她連啟蒙的書也沒有讀過。
若是夏季,天上地下蒙著一層暑氣,樹上有‘知了知了’一迭聲透不過氣來的叫喚,灰色的鴨子自水塘里爬上來,搖搖擺擺,門前的大狗吐著舌頭趴在墻根。
婷清不愛跟鴨子玩也怕那只兇兇的大狗,她央求著奶奶給她從屋后的水溝里抓一只癩蛤蟆,用繩子牽著一條腿,癩蛤蟆一跳一跳,婷清牽著它出門逛,多威風!
奶奶有一雙小腳,婷清蹦跶起來奶奶攆不上她。
婷清不明白為什么奶奶走不動路,奶奶的腳那么小,不能陪她玩,不能陪她跑。只能坐在屋檐下,進進出出有時還要扶著一張板凳。對于這些,小小的婷清表示非常不滿意。但是她小小的心里對于這些感覺通常不會持續(xù)太久,天地這么大,好玩的東西這么多。
童年,很短啊。
婷清的奶奶,閨名叫做真慧。
三轉
1938年,民國二十六年,亂世之間的這一年,真慧十六歲,眉目清秀,恪守禮節(jié),議親卻變得高不成低不就。世道變得很快,不停地打仗,災荒,江南富庶人家人心惶惶,前幾天林府被劫,過幾天王家突然避走南洋。
相熟媒人來家提親,說男方頗有幾畝田地,人物俊秀,父親那日正為公務上事煩擾,也沒有好好挑撿細問,便應承了。出嫁那天,真慧頭上蓋著紅頭巾,走下喜轎,進夫家的家門時,攙著她的喜娘突然停下來,在她耳邊說:“娘子低頭一下…..再低一點….” 真慧不明所以但依言而行。后來,摘了頭巾,她才明白,夫家窮困,門楣低矮,她戴著花冠,昨兒自己是彎著腰低下頭才進的門。
沒有畫眉深淺入時無的春日吟哦,也沒有銀勾珠簾撲流螢的夏夜嬌慵,夫君是樸實的鄉(xiāng)下漢子,真慧默默收起曾在姆媽家閨房里的所有期待和燕草碧絲的情懷。轉頭望出去,她的未來不再有畫梁雕棟,上天給的,是一片麥田和疏闊山水。她沒有說不的權利。
1994年,四大天王和小虎隊正火,霸占著大街上所有小店的背景音樂。學校流行著射雕英雄傳的貼紙和雪山飛狐的歌詞本。婷清十六歲,成績不高不低,模樣不上不下,錯讀了幾本瓊瑤的小說,也有些小情思,可惜最終是不明不白地隨了流水趟走了,要怪就怪十六歲的男生哪懂女孩子的心思呢。
日子就像鄉(xiāng)下老宅里奶奶的那把搖椅,搖過時光,搖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臘月寒冬,很多老人捱不過去,死神在滴水成冰的肅殺里,于天地間收割生命。過完年不久,奶奶去世了。
農(nóng)村常見的二噸卡車,奶奶的遺體靜靜地躺在白麻布鋪好的車廂里,天上有太陽,姑姑和父親撐著黑傘,坐在車里給奶奶遮陽。婷清沒有送奶奶,姆媽說小孩子不要去火葬場。婷清目送卡車屁股帶起的黃煙,在路的盡頭轉了個圈,散盡。抬頭看看略有日光的天空,淚水方才劃下臉頰,漣漣。
奶奶走之前,得了老年癡呆已經(jīng)好幾年了,仍能認人,從不會認錯的,便是唯一的孫女---婷清。婷清第一次感覺到生死之間,比書上說的什么天人永隔近多了。近得,只在昨天與今日之別,而那令人窒息的寒冷,是因為,曾經(jīng)最親的人,從此,永不可觸及。
走的人走了,剩下的人還要熬這似水流年。
這一年盛夏,吳牛喘月,三十年一遇的高溫,一群半大的孩子成天被烤又被考,稱,七月“考鴨”。放榜,升學,是一所大城市的普通院校,姆媽爸爸對她的未來也沒有什么規(guī)劃,隨波逐流,說好聽點是隨遇而安吧。
婷清,在黃浦江的輪渡上,燈火璀璨的外灘邊,忽然很想念奶奶。
面前是已經(jīng)展開的命運,好或不好。她沒有說不的權利。
四合
1954年,二十八歲的真慧,已習慣了鄉(xiāng)村的生活。亭臺樓閣的小姐生活,離她已經(jīng)很遠了。
夫君爭氣,成了村里的保長。家中請了三個長工。人前人后被人家尊一聲‘太太’。
草長鶯飛的日子,每逢趕集,真慧早起,將頭發(fā)梳好,圓圓的抿子一面是真絲,一面是繡花紋樣,沾一些桂花油,將發(fā)絲鬢角抹平抿好。再舉個手鏡前后照好,全都妥貼了。長工牽過來小小獨輪車請?zhí)宪,真慧盤腿坐在車上,想一想再撐起一把紙傘遮陽,說一聲“走吧”,長工推著獨輪車和車上的真慧,行過十幾里地,在淺淺溫暖的春日里,是一道風景。
1964年,三十八歲的真慧,育了三子二女,夭折了一個兒子,剩下二子二女。她的面容,初染滄桑。
1974年,四十八的真慧,夫君被打成牛鬼蛇神,站在臺子上被批斗的時候弓著要,脖子里掛一塊牌子,紅色的對角線,大大的兩個字“地主”。掛牌子的鐵絲常常地勒進夫君的脖子。夫君染病,不久便離世,因著他的離世,幸或不幸,也便沒有人再來斗他的地主老婆。
1979年,真慧最鐘愛的小兒子在清明時節(jié)生下一個女兒,兒子孝順請老母取名,真慧記得早年讀過詩書,都忘了,卻隱約記得有一句“婷婷玉立,清靜自守”,便取了”婷清“兩個字。女娃娃生下來粉嫰可愛的小手小腳,真慧抱著襁褓里的孫女,又愛又憐,吻吻她的額角,
“兒啊,誰讓你投了女胎呢,女人一輩子,吃苦受罪啊!
話雖如此,真慧一轉眼也便丟開了這一點慨嘆。婷清在哭了,要準備尿布;缸里的咸蛋要起出來了;天黑了,把羊棚掛個鎖;分給左鄰右舍的喜蛋要點上紅水。歲月細碎成一天一天,眼皮子底下的事才是重要的。
外頭又下起了雨,清明時節(jié),萬物生長,年年如此,歲歲如是,一輩一輩的人事更迭。
老天最無情,無情才能眼看這個輪回,一遍一遍。
今日尋古
榮華:草之花為榮,木之花為華。
《楚辭》 “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榮華未落喻容顏未老。
花開必有花謝,再榮深繽紛,華彩下照,終會老去枯敗。
清明之期,聽風雨霏霏,思逝去之人之事,愿其安息。念及自身,也在榮枯輪回之中,此夜,凄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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