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

　　世人有言，天下九塞，雁門為首。
　　有孤雁自狹峰飛過，久久盤旋于長空，悲鳴不絕，倒是初夏難見的景象。
　　塵土沾染了那三字滄桑，然雁門，依是那一年的雁門。

　　他，已然憑風(fēng)而立足有半日余了。翻飛的衣袂還嫌太素白，戧風(fēng)的青絲仍怕太整齊，到底還是與那重重遠(yuǎn)山漫漫黃沙無法相融，如此突兀。
　　足有半日，他就如此把著一觴玉釀，臨風(fēng)站著。
　　而后，觴換作了碗，碗換作了壺，壺?fù)Q作了壇。直至有淺淺的酡紅漸漸散開，緩緩爬上那白皙的面頰，越疊越深。
　　他卻仍舊清醒著，無比清醒。
　　深邃的瞳水倏忽就牽成了一線的迷朦，收進(jìn)了一線的山水蒼莽，不似墨畫般的風(fēng)雅，反倒是似極了那個人。
　　搖了搖首，竟是每一縷思緒都不再聽他的使喚，仿佛這乾坤之間，蒼生萬物，倒都成了那個人久久不愿離去的余影。
　　興許正是因?yàn)樽蛉帐乔迕鞯木壒拾�，所以心緒便也就異常清明，甚至綿延到了今時。

　　他仍記得，曾幾何時，他們初逢于松鶴樓上。驚于那人抬目一瞥間的威勢，他竟沒出息地摔破了杯。更可笑的是，亦是自此，二人騁懷對飲后，比過腳力，居然還就如此拜了把子，義結(jié)金蘭。縱然他的痛飲，實(shí)是耍賴作假。那些所謂的萍水相逢，大抵便是如此吧。他想。只不過，他們的萍水似乎來得有些好笑。
　　后來吶？后來發(fā)生的事有許多許多。然杏子林中，他著實(shí)未曾想到，那竟讓他的大哥從昨日群豪稱頌的丐幫幫主頓時化成了今時世人口中啐道的契丹狗賊。
　　但是他卻不曾理會。契丹又如何？大宋又如何？天上地間，彈指浮年，他的大哥，卻永遠(yuǎn)都只有這一個，他亦只認(rèn)這一個。

　　大哥活得很累，他一直都知道，卻依舊無能為力。他第一次由衷地認(rèn)為，自己竟是無能至此。
　　他能做的，惟有與那人并肩，策馬江湖，笑指千江，淡看風(fēng)云。
　　可到底，還是未能實(shí)現(xiàn)。

　　他仍記得，那日聽得大哥與玄渡的對語，不由吟出了一首太白之詩，居然也能被那人誤以為乃自己所做。
　　烽火燃不息，征戰(zhàn)無已時。野戰(zhàn)格斗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沖飛上掛枯枝樹。士卒涂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器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不由得便又啟了唇齒，昔日詩篇從嘴中滑出，反倒似是低聲自喃了，平白辜負(fù)了此番豪壯悲愴。
　　然而，卻再也沒有人，再也沒人會隨即仰天高歌著一首凄涼，悲哀卻仿佛自那日起便再也未曾消褪，繞遍了蒼茫大地。
　　那日……究竟是誰在唱著——
　　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他已記不清了。

　　他不知道，究竟是在何日，他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里有人于千軍之前，拾起兩截?cái)嗉�，如此沉重�；秀彪p手中緊握的，不是輕短流矢，而是兩座江山，兩國百姓。
　　然后伴著那人的昂首長嘯，利銳便深深扎進(jìn)了寬闊的胸膛，濺起殷紅一片，幾盡快淹埋了他的夢境。而后是無數(shù)的哭喊，無數(shù)的嘶吼，再后來便是風(fēng)舞獵獵，遮覆了一切。
　　自從那一夢醒后，他便再也沒有找到過大哥了，再也找不到了。
　　他不明白，那是否是因?yàn)榇蟾缬謱さ搅耸裁礋o上秘籍，偷偷練就了絕世武功，所以縱使他有那凌波微步，卻都怎么也追不上大哥的腳步。
　　突然就有那么絲羨慕阿紫。至少，她可以一直擁著大哥，隨著他的步伐，直到白尸枯骨，直到天荒地老，直到心已成冢。

　　大哥啊……他拋開那早已空了的酒壇，忽然就很想笑。
　　大哥啊，你這下倒是兌現(xiàn)了與阿朱姐姐于雁門關(guān)外牧馬放羊的誓言，可是我呢？我們同生共死的承諾呢？
　　哎，大哥你倒是走得灑脫吶�？墒俏疫�有大理，還有語嫣，還有那許多許多需要我的人。你說，我是否當(dāng)真可以同你一般，走得如此不負(fù)責(zé)任？
　　虧世人嘗贊你為英雄，可誰知英雄竟是連那小小的一個諾言都會失約啊！
　　大哥，昨日是清明呢。他們說他們一定要來祭拜你，我就笑他們怎的就這么傻啊，大哥你怎么可能會離開呢？你一定是在趕著牛羊回家的時候不小心失了路途，所以才會不見了，你說，是也不是？
　　��？你問我迷路了該怎么辦吶？哎，這還不簡單嗎，我這兒有上好的美酒，就不信你聞著這酒味兒，都不能順著它回來。
　　吶……等你回來了以后呢，我們便再如當(dāng)初那般，對飲三百杯如何？哎喲，大哥你可別小看我啊，這么多年以來，我可是一直都有喝酒練那酒量的呀，為的吶，自然就是等你歸來時好讓你大吃一驚！
　　糟糕！這個……大哥啊，你可別怪三弟我呀，怎么這一個不小心就把所有的酒都給飲絕了呢？哎哎，大哥你也先別生氣嘛，小弟我這就趕緊去買酒來。
　　嗯，那就這樣說好了，大哥你這次可別再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跑走了呀！一定要……等我哦。

　　失了誰的豪爽狂傲，失了誰的白衣翩然，此去成經(jīng)年。
　　雁門，依是那一年的雁門。

　　__E.ND__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