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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隱
我讀大學時,就住在靈峰腳下,有一條林蔭大道直通靈隱。夜深人靜之時,靈隱寺外的飛來峰景區(qū)照例無人看守,便成了我們窮學生免費的去處。
若是好友來杭,參觀靈隱,兩人騎著自行車,在靈隱大道寂寞的路燈下走走游游,悠閑自在。仲夏的風吹來山林的氣味,大道上沒有車來車往,偶有一兩個路人,一兩聲犬吠。伴著大道,本來是黑漆漆的樹林,漸漸聽到水聲。只見一條溪流開始沿著大道,一直將我們引向那咫尺西天的佛國。
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在深夜的靈隱路上。大約剛剛和男友吵架一場,無處可逃,順著玉泉的桂花小徑,下意識的又走在了去往靈隱的路上。路燈把道邊的樹林畫成張牙舞爪的怪影,散落的石亭也仿佛散發(fā)出陰森森的氣氛。再碰上路人經過,喊一聲“小妹妹,哪里去?”便以為遇上了孤魂野鬼,渾身戰(zhàn)栗。走到九里松這個地方,實在忍不住給男友打了個電話。九里松不一定真的有松樹,路邊倒是突兀的升起一座巍峨的石門,門上有“***社”的紅字,顯然是□□的遺物,上頭還頂著一顆碩大的大紅色五角星,在這令人迷惑的夜色下居然仿佛真的給人一絲溫暖的感覺。不久,男友騎著他的破驢來了,和解一番,干脆一起去靈隱走走。
再往前行,聽到水聲,靈隱便近了。靈隱大門外的空地,那白日里熙熙攘攘、插針不入的地方,如今在月光下一片空蕩蕩地泛著白光。走進山門,路過斑駁的理公古塔,再經過一座仿古的石制亭橋,便是飛來峰的所在。古人記飛來峰,說它“以石以巖洞”著名,其實不然。
路峰并行,其間有水道阻隔。路邊有亭三兩座,一字排開。一路走來,月光之下,隔著水道,飛來峰只露出黑黝黝的巨大陰影。第一個亭是壑雷亭,亭以景名。走近小亭,突然聽得雷鳴般的水聲,亭邊有巨石小徑,橫跨水道,直達峰腳。峰腳有巨石,上鐫朱字,一曰“虎嘯”,一曰“龍吟”。水在空石下涌動,發(fā)出渾厚的吼聲,仿佛要一抒胸中的郁悶。這是友人們最喜歡的地方,總是圍著巨石上下打量,不相信這平緩的水流之下,竟然蘊藏著這樣驚人的能量。當然最喜歡這個去處的是友人的孩子們,總是毫不厭倦地在巨石上爬來爬去,仿佛隨時有掉到水中的可能,卻又似乎越艱險,越其樂無窮。而我,總是例行公事般地帶他們去看虎嘯龍吟。
泉水時深時淺,有時干涸見底,而水聲從未消減,也算難得?墒俏易钕矚g的,卻是離寺門不遠的冷泉亭。亭上有三幅對聯,來自一個古書上的小故事。話說父母和女兒在一起對對聯,父親以飛來峰、冷泉為題出上聯:“泉從何時冷起,峰從何處飛來?”母親答曰:“泉從堯時冷起,峰從舜處飛來!迸畠簩Φ酶,曰:“泉從冷時冷起,峰從飛處飛來。”頗有些偈子的味道。亭上刻著這三幅對聯,亭下便是冷泉,也就是剛才淙淙水道匯成的一汪無波的泉池。這個亭子大概也是白居易最喜歡的去處吧,如果當時尚在的話。
《憶江南》中有“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的句子,山寺便是靈隱寺。桂花是杭城的一大特色。中秋時節(jié),滿徑聞香,走近桂樹,香味反而聞不見了。老家長沙的掛花已多年不開,說是空氣污染所致,令人唏噓。
如果說桂花與壑雷是自然之妙,那么冷泉亭便染上了中國文人的色彩。中國文人,大抵都郁郁不得志,只好放逐山水而又上下求索?上,沒有幾個人比得上屈原、李白那放諸未來、拷問未知世界的勇氣,能上問巫女、下問鬼神,吟唱“黃河之水天上來”。大多數文人只好沿著歷史往前追溯,發(fā)思古之幽情。如果中國文人的行動力再多一點點,大概又是一場古典主義的文藝復興了。可惜想了又想,愁了又愁。詩人的理想主義、人文精神終歸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只好把懷古當作心靈的避難所,自己舔一舔傷口。這一闕“泉從冷時冷起,峰從飛處飛來”,大概應該深得太守之心吧。
說起來,西湖或者杭州的成名,史記是從白居易開始的。看來白太守的文章在士子學人中還頗有影響。后來,全國的知識分子都來杭州發(fā)發(fā)思古之幽情、抒抒心中之悶氣,一時蔚然成風。便在杭城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古跡和文章,于是又成了后人追悼的起點。文人的歷史,為什么和中國的歷史一樣,總是朝起朝落的簡單重復?象余秋雨先生那樣,拿文人的理想,換換米糧,又可順便教育下一代的例子,終究是太少了。中國的知識分子,如果只能從古人那里尋求安慰,是不是太狹隘了些呢?
秋風乍起,靈隱諸峰有了些許涼意。多謝深夜的交通不便,留給我一個寧靜的隱處。雖然偶爾會有一輛大客車載著遠方來燒頭香的香客,雖然有一兩個小販叫賣著便宜的香燭,雖然偶爾有幾個進不了寺門朝拜的施主,在寺門前擺上貢品賄賂菩薩,夜中的靈隱,仍是遠在上海的我,一片心中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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