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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妃美姿容,畏寒,終年著裘。沉靜少好,惟喜放鷂。四月單衣赤足,執(zhí)線曳裳草上,下以為奇。
她跑得累了,終于停下,額上汗珠晶瑩剔透。下女來為她擦拭,她只拉著手中線,茫然望著風(fēng)箏飛去的方向。四月的春光里,有花朵密密綻放。
“不開心么?”他在耳邊低問。
她忽而抬頭一笑,容光照目:“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四月紙鳶滿天飛,朝看白露夕看暉。將心寄鳶去,問君歸不歸?”
她漫聲唱著,嗓音宛轉(zhuǎn)輕靈,聽得他的臉上也有了微微的笑意。
陽光明媚,她眨了眨眼睛。那是誰,在久遠(yuǎn)的時光里也曾這樣唱過?
忽然間,她的心就悠悠地飄起來了。
云珊六歲,眼睛大而漆黑,嘴角抿成倔強(qiáng)的曲線,頭發(fā)又黃又稀。
她蹲在街角,忽然有個人問她 “餓不餓” ,她搖頭,那人就遞給她一個饅頭,說 “吃吧”。她搖搖頭,又搖搖頭,那人把饅頭塞到她手里,她看了很久,忽然大口大口地咬著吃了。
把手指上最后一點(diǎn)饅頭屑也舔盡,她抬頭問:“你是誰?”
比她高一個頭的女孩穿著雪白的衣服,女孩笑得很開心:“我叫灼灼,你喜歡我嗎?”
她看著女孩漂亮的鳳眼,說:“喜歡!
那個時候是四月,天上飛滿了各式各樣的風(fēng)箏,灼灼帶著她每一種都放過,她不知道灼灼怎么能弄到那么多的風(fēng)箏,只呆呆地問:“你是神仙嗎?”
“神仙?”灼灼大笑起來,“對呀,我是神仙!
灼灼教了她一支歌。
“四月紙鳶滿天飛,朝看白露夕看暉。將心寄鳶去,問君歸不歸?”
她們一起唱,歌聲和風(fēng)箏一起飄上云,去向遠(yuǎn)方。灼灼的歌聲在她的耳邊回蕩了很多很多年。到后來,終于有一點(diǎn)忘記了。
她不再要飯,因?yàn)樽谱朴惺共煌甑你y子。灼灼買了很大的房子,又用云羅和綢緞,珍珠和翡翠,把她打扮成城里最美的姑娘。她喜歡風(fēng)箏,灼灼就給她漂亮的風(fēng)箏。她怕冷,灼灼就給她溫暖的白裘。她總是膩在灼灼懷里,說我要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墒亲谱瓶偸遣恢每煞竦匦。她有點(diǎn)生氣地想就算你笑我可我一定會永遠(yuǎn)記得。她心心念念地記了幾年,遇上了命中注定的男人以后,就把這話給忘記了。
[二]
妃長于街市,偶驚王駕。王悅其姿,尋聘之。
云珊遇上柳長卿純屬意外。她放風(fēng)箏放到了大人物的駕前,驚了馬,侍衛(wèi)拔刀就要?dú)⒘怂,大轎中卻傳出一個聲音說退下,接著轎簾一掀出來一個男子,這男子走過來抬起她的下巴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慢了一步,追上來時,只看見云珊漲紅的面孔和那人淺笑的眼。那人看見她,眼睛亮了一亮,近前一伸手便摘下了她發(fā)上插的玉簪,說:“好玉!
她斜著眼看他,一雙鳳眼冷冷逼人,他笑笑,一揚(yáng)手又把簪子還回她發(fā)上!肮媚镉浀,我的名字叫做柳長卿!
——當(dāng)朝的皇帝便是姓柳。
那人大笑著上轎離去。她心里卻像打了個結(jié)。
“你喜歡他?”回去以后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想嫁給他么?”
云珊一下子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耳邊大聲地說:“我不要嫁人,我要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
她愣了片刻,不置可否地笑笑,說:“好啊!
后來她走了很長的路去看她三百年前死去的姐姐,眼淚從門口一直灑到墳前。
她知道小孩子的話不能全信,他們會忘記,而你還記著,那會讓你難過很久?墒撬帕。所以后來,她難過了很久。
那個男人差人送來源源不斷的禮物,每一件都精美異常,還有一日一封的信。她看著云珊拆信時的神情就轉(zhuǎn)過身不想看。有一天云珊叫住她,又把背對著她,不說話。她問她怎么了,可是過了好久都沒有回答。后來云珊轉(zhuǎn)過身來,她驚訝地看見她的面孔桃花一樣嫣紅。
“怎么辦,灼灼,我有點(diǎn)害怕,我好像喜歡上他了!
然后是許多天的追逐和躲閃。她看著那個叫做柳長卿的男人不動聲色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云珊的心拉過去,她就在深夜里坐到屋頂上看著月亮一邊笑一邊佩服自己還能笑出來。她已知道那個男人是青王,皇帝的三哥,她亦知道他的追求并非因?yàn)閻墼粕骸K皇菒勖廊恕?br> 可是云珊喜歡他。
云珊喜歡他。
那么她又有什么辦法。
不知過了多少日,這樣的躲閃終于到頭了。
樓臺上,那個差人請她來的男人近得她身,撩起她一縷長發(fā)放到鼻邊嗅:“云珊答應(yīng)嫁給我了,你難過不難過?”
她心里猛地一沉,而后便是不可言說的難過。
云珊終究是個凡世里的少女,她愛的終究是翩翩的少年郎。而她,只是個異類。她給不了她什么,她能做的只有讓她歡喜。她也一定會讓她歡喜。
她輕輕地笑起來,一雙鳳眼嬌媚如絲:“王爺,賀喜!彼郎惤腥说亩洌骸罢埡蒙鷮λ駝t。”她潔白如玉的手掌伸出,上面一錠白銀已成粉末。
柳長卿眩暈地看著那個窈窕的白影憑空消失。周圍還殘留著那女子身上的幽香,他看向掌中,那一縷他摸過的發(fā)仍在,竟是她自己斷去了。
他恍然想起初見她時,那支他從她發(fā)上摘下的玉簪,后來他又給她插回去了,可是再也沒見她戴過。
那個女子,竟是不肯留下任何一件他碰觸過的東西。
柳長卿極輕地嘆了口氣。世事原來如此。他永遠(yuǎn)也得不到的,必將永遠(yuǎn)縈繞在心頭。
[三]
四月十八,王迎妃入府。妃名珊,人稱賢良淑美。
云珊在鑼鼓喧天中被迎進(jìn)了青王府。她在花轎中掀開轎簾一角向外看,人群中沒有灼灼的白色衣裳。
你在哪里呢?
霞披下,盛妝的云珊這樣問著。可是那個女子再也不會聽見了。
白狐在山泉邊對著自己的影子照了又照。泉水里映出狐貍無悲無喜的眼。
她沒有向她告別。
終其一生,她不會知道她的心意。她只關(guān)心她是不是真正歡喜了。她自己并不重要,縱然此后空山寂寂,冷月冥冥,風(fēng)邊竹下只有她臨池照影。
縱然余生漫漫,那晝夜如鏡高懸的孤獨(dú)長得看不到盡頭。
很多年以后,云珊憶起多年前那個叫做灼灼的女孩,依然心存感激。那個女孩溫暖她殘缺的童年,給她無數(shù)的快樂。在她遇到柳長卿之前,灼灼的笑容是她乞兒生涯中唯一的光芒?墒撬荒茉谒粝碌陌佐美锵肽钏,因?yàn)樗牟桓娑鴦e。
“四月紙鳶滿天飛,朝看白露夕看暉。將心寄鳶去,問君歸不歸?”
后來錦衣華服的青王妃坐在窗前,想起這支當(dāng)年她教她唱的歌,不禁黯然神傷。
她不會知道她的心意。
自她遇見她的那一個四月起,所有的愛怨嗔癡都糾結(jié)成解不開的繭。一生的片段從眼前走馬般匆匆掠過,最后定格在那一年四月的微嵐。小狐貍好奇地用爪子輕觸竹籃中女嬰細(xì)嫩的臉蛋,下一刻,嬰孩的笑顏花朵一樣綻放。
小狐貍想:“養(yǎng)幾年再吃了吧。”于是她養(yǎng)她長大,又消去她的記憶,裝作與她偶遇。
可是再遇,就再也放不下。
“四月紙鳶滿天飛,朝看白露夕看暉。將心寄鳶去,問君歸不歸?”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二百年。白狐在幽林間矜持地行走,心中是不盡的風(fēng)光霽月。但千佳百好,總也勝不過那個四月因?yàn)樗男︻伓k爛的旖旎春光。
-THE END-
[20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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