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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
李柏翹,李柏翹。
他的名字念起來總是很俏皮,有一種很特別的方式,輕輕的,不怎么費力氣的。就像鐘立文始終了解的,他這個人一樣——連熬夜在家看球賽的假期里也會趁他不注意,小心調(diào)低電視機的聲音,然后走近,蹲下,拍拍他的手臂。
“阿文,在沙發(fā)上吹冷氣容易感冒,回床上去睡覺!
他從來都知道。就像打一開始就下定決心要繼續(xù)下去的假寐,硬熬到輕輕拍打的動作變成不客氣的搖晃。李柏翹卡著他的肩膀。
“PC66336 鐘立文!”
他有多么喜歡柏翹這么叫他,就像詭計終于得逞的幼稚園小朋友。但他從來都不說。
他不說,省了功夫,于是就可以笑,笑得一邊的眉毛挑到飛,帶得臉上的酒窩都變得不可一世。他笑起來就這樣,活脫脫的一個鐘立文,世界上簡直找不出第二個那樣的鐘立文來,惹得他所有的朋友都看不過眼,圍過來笑話他:
你啊,多大的人了。
他并不服氣,他想,他真的不是一個幼稚鬼。因為他至少已經(jīng)懂事到明白一個道理——
這世上,并不是什么都能說出口。
他有多么想說,有多么想出口,他假裝自己喝醉,掛在柏翹的肩膀上軟成一灘爛泥,偷偷盯著對方的眼睛,沖動像迪士尼樂園里第一萬次脫離地心引力的“飛躍太空山”。
第二天一早,頭痛欲裂中醒來的李柏翹在枕頭下面摸出兩張電影票,他邋遢的室友邀請他共度兩個小時又十七分鐘的時光,打算用兩杯大可和加大桶裝的爆米花來為昨夜客廳的善后工作賠罪——穿著李柏翹才剛買不到一周的新衣服,因為鐘立文自己的那件已經(jīng)沾上了各種花生屑啤酒花的污漬,老老實實地躺在花師奶的洗衣籃里。
李柏翹覺得自己不該放任這個混世魔王,然后他也打開衣柜,拿出一件原本只打算在特殊場合才穿來亮相的新衣。
很貴,貴到用去將近半個月的工資,還要算上被鐘立文賴住不給的那部分水電煤氣費。但是那換到了對方臉上一個超夸張的表情,李柏翹好整以暇地抱臂,隔著一間客廳等著看對面的人那大開到好像已經(jīng)不識得如何關(guān)上的嘴巴什么時候才會閉上。而鐘立文頂著“你這個混蛋”的表情圍著他轉(zhuǎn)了好幾圈,仿佛打定了注意永遠都不再原諒他。
“你為什么要故意和我比帥!
他如此憤懣不平地說。
“我不用和你比,本來就比你帥!”
李柏翹也毫不客氣地回擊他說。
特殊的日子,香港警察哪來的什么特殊日子?上司嘉獎要穿制服,婚禮場合又顯得不夠莊重,他都懷疑自己當初為什么要刷卡付錢。一定是老天爺拿這件衣服來懲罰他,懲罰他把自己搞得太忙,都沒空去找一個女朋友。
電影院的冷氣開得比公寓里的還強,從車庫坐電梯上樓,才不過走了兩百米不到的距離,悶在背心里的汗就變得涼颼颼的了。接過搭檔遞過來的加冰可樂杯,李柏翹被電影院的排片表弄得相當抓狂——鐘立文選了一部警匪片。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選擇直白地說出來。
“干嘛咯,難得休假,當然要看槍戰(zhàn)片嘛,大場面!”
回答他的人開始手舞足蹈,他攬住柏翹的肩膀,把他拖進檢票口,大咧咧笑著和檢票的姑娘說抱歉,遲到少少,再抓著柏翹的手往已經(jīng)開場的影廳里沖。
李柏翹的指尖有些涼涼的,不知道是因為冷氣,還是因為滴水的可樂杯。
鐘立文只知道自己是全香港鬼點子最多的人:因為他們遲到了,但又不至于晚到太久錯過關(guān)鍵的開局劇情;因為李柏翹是個小心翼翼的人,他一定會管住自己,安安靜靜地跟在后面,不開口抱怨、罵人、說出任何一句讓此刻的鐘立文覺得煞風景的話,而影響到其他的觀眾。
打從在警校接受訓練的時候他這個人,就知道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只是一條黑暗里不足五十米的步道,哪怕只是幾分鐘,李柏翹的肩膀挨著他的肩膀,他們手心里的水汽膩在一起,分不清是汗還是水滴,也許還帶著一點粘稠的糖漿。他們局促地越過許多對腳掌,然后局促地坐下。柏翹一直在后面小聲地對經(jīng)過的人說對不起,鐘立文仔細的分辨著他的聲音,在背景音里已經(jīng)開始警匪追逐的槍林彈雨里,小小的,輕輕的。
“柏翹!彼麤]忍住叫了好友的名字。
“什么?”壓低了聲音,很疑惑,但他能感覺到,對方也轉(zhuǎn)過頭來,注視著自己的眼睛。
“沒什么,看電影!辩娏⑽暮芊纲v地回答。
影片里的警察開始和綁匪在大廈前對壘。主角在開槍,他的同伴受了傷,正呼叫支援,還有敵人強到不合邏輯的火力壓制。獨力難支。鐘立文盯著屏幕,他想,下一秒一定有人要死,有可能是剛剛進組,還在憧憬著警察這份職業(yè)的新人,有可能是平時出工偷懶,又絮絮叨叨說著自己值完這班就可以退休,然后飛去巴厘島安享晚年的老前輩。
果不其然,下一秒,炸彈引爆。
他感覺坐在右邊柏翹倒吸了一口氣。然后他開始想象。
想象他們也遇到這樣的危機,在硝煙里,警車鳴笛和對講機滋滋作響的雜音里,他飛車過去,換擋、剎車、漂移,漂亮地擋在柏翹臥倒的掩體和綁匪之間。他至少在無人的時候兀自想象過一百次,用什么樣的姿勢拔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驚天動地的那種帥,讓柏翹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甚至還認真的計算過,諸如《史密斯夫婦》那樣,穿梭過掃射而毫發(fā)無傷的幾率究竟有多少。計算的結(jié)果小于千分之五,他覺得,那就意味著他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五的機會會因為在李柏翹面前逞英雄而死掉。
想過以后他覺得自己腦子有問題,因為他是真的想這么做一次。
他太想了。是不是只有生死關(guān)頭了,我來救你,才可以什么都不顧忌。
我們是當差的,所謂生死關(guān)頭,好像距離我們,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是不是日子過得太憋悶,遲早會把一個人逼瘋?
李柏翹終于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衣服再貴,還是比不上牛仔外套來得保暖。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動靜驚醒了鐘立文,對著電影做著大夢,企圖勘破紅塵的鐘立文。然后他的肩膀被牛仔外套給掛住,衣服上還帶著體溫。他想說謝謝,又覺得不用,那本來就是他買的。
而鐘立文壓著呼吸,他陷進座位的軟墊子里,加緊力抱著自己的手臂。
老天爺有時候欺人太甚,他咬著后槽牙,他可以在任何別的場合不守規(guī)矩,但卻很早就明白一個他本不需要明白的道理——他和柏翹之間,有些東西無法跨越。
他不想明白,但如果他哪一天真的沒能控制住自己,用他做夢都想用的方式,將自己的生命深深嵌進去柏翹的生命——就像影片里的主角,滿臉血污,大叫著撲倒,背景音樂適時地跟進,悲壯又催淚,帶一點商業(yè)片矯揉造作的煽情味道。
但那樣會讓柏翹傷心。他是個太容易鉆牛角尖的人,鐘立文知道。他是自己,親手堵死了自己的唯一一條退路。
那條路不能走,他就永遠都沒路走。
電影結(jié)束的時候身邊的人還沒有起身,他看起來有點多愁善感,好像一開始抱怨為什么要來看警察題材影片,說著“每天出工,風里來雨里去還不夠嗎”的那個人不是他李柏翹似的。
所以鐘立文也陪著他坐著。靜靜地思考,究竟距離此刻與人生的終點,他還需要多少場這樣的電影。大概一千五百場吧。他的數(shù)學不好,只是腦海里蹦出這個數(shù)字。一場電影兩個小時,按照每周兩場左右的頻率,可以堅持到第十年。然后柏翹就會結(jié)婚、生子、擁有自己的人生。
也許根本就用不上十年。
鐘立文感覺眼前的路也突然變成了邁克爾貝的驚險追車場面,他感覺飄飄然,并不絕望,只是有點惆悵。
“喂!大白天發(fā)夢!走啦,都散場了!”
李柏翹在叫他,鐘立文甚至都還沒回答,就已經(jīng)開始笑,玩世不恭又死皮賴臉。
而李柏翹停頓了一下,破天荒地沒有繼續(xù)數(shù)落他。他只是看著他,謎一樣的,讓鐘立文根本看不透為什么此刻他的眼神里還有些擔憂。
“阿文,”
好像是忽然才鼓起勇氣似的,柏翹對他開口。當他這樣看一個人的時候,他的眼神甚至會開始發(fā)亮,鐘立文疑惑地等著他的后半句話,心里開著小差在想自己有沒有夸過他的眼睛。
然后他聽見了柏翹的后半句。
“看電影的時候,我在想你,你總是這么不守規(guī)矩,如果,哪一天你真的遇到什么緊急狀況,你一定不要沖動。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鐘立文覺得自己有點輕微的耳鳴,他不確定那三個字柏翹究竟說了沒有,是“你保證”,還是“答應(yīng)我”?
無論哪一種都好,他仿佛凝結(jié)在原地那樣望著對方。
“好啊!彼卮。
現(xiàn)在他知道,為什么老天爺明明不給他路走,他卻還是想要一直走下去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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