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看著他的眼睛，偷偷地看。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譬如現(xiàn)在。
　　他的瞳孔就像埋在郁郁蔥蔥的穗地下的一片藍(lán)色海洋。第一次這樣想的時候，他正對我說，我的眼睛藍(lán)得像包納下整片天空的湖泊。
　　海洋與湖泊有什么區(qū)別呢？
　　——海洋總是深邃到令人著迷。我是說，大概的話。
　　最近的幾個月里，每逢星期六下午我都會和布諾祁并排走在海德公園的林蔭道上。他的腿還稍微有些不利索，與黎家對峙的經(jīng)歷似乎的確讓他受了算不上輕的傷。這也是為什么每次出行總需要我開車的緣故了。
　　最初的三天里他甚至沒能取回自己的意識，以至于我還不只一次地?fù)?dān)心過這是不是與我蹩腳的看護(hù)技術(shù)有關(guān)——如你所見，我們是異類，去醫(yī)院檢查總歸是有風(fēng)險的。為此我也只能暫且讓他住在自己家里，畢竟也是因為我的傷，這點感謝總歸是該表示些許的——即便在那之前他也曾想著要將我送回黎家，也曾為之做出了令人慍怒的行動。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原理，只是當(dāng)我坐在床邊，雙手支住下巴看著他的眼睛時，這些似乎又變得不重要了。
　　而后，于某個晴朗的秋日午后，他睜開眼睛。
　　他看見我了——我有些尷尬，因為那時我也正在看他。怎么會有這樣漂亮的眼睛呢。別過頭的時候我心中莫名其妙地冒了一句句。
　　當(dāng)時我以為他會如往常那樣用他獨有的溫和語氣笑話我的失措，但他只是笑。他笑得很費力，也笑了很久。我也跟著笑起來，隨后笑起來的是他的肚子。于是他止住笑容，微微別過眼睛，裝作撫著鼻子的樣子用手遮住臉：“……我有些餓了。”我到廚房去乘了碗早上煮的稀粥，而他居然連下飯菜也不要便咕嘟咕嘟喝下去，不緊不急，像在喝水。
　　明明只是普通的食物啊。我苦笑著，隨即想起他也是半個英國人，很容易就釋然了。
　　那之后大概一周的時間里他仍需要他人的攙扶才能行走。掌住他的手臂以勉強站得平穩(wěn)的時候，能透過襯衫感覺到生長在他手臂上的一簇細(xì)密的鱗。
　　他喜歡讀報，又不愿意丟下手頭的寫作工作。最后我提議買個小桌子擺在床上。每天我替他讀報，他就一筆一筆寫他的故事，一心兩用。
　　一天下午，寫到一半他忽然說：“抹香鯨。俞小姐，以前我有告訴過你吧。我以前是只抹香鯨�！�
　　——我知道。我心說，我也知道你被人類的捕鯨船擊中，向著遙遠(yuǎn)又幽深的海底落下去，褪去魚鰭褪去魚骨。醒來時已然身處一片海灘，白浪淹沒脖頸；我也知道，正因為如此你才會不相信人類。你為之鄙夷，為之作嘔，因你曾被他們扼住咽喉以至幾近窒息瀕臨死亡——而現(xiàn)在你好歹成為了你最厭惡的存在，姑且只能心懷自我逃避與自我嫌惡，一步一步跪著活下去——直到磨平棱角，直到心隨之死亡。
　　“——現(xiàn)在的我只是一個無趣的人。但是，雖說同樣身為異類，俞小姐卻很有趣�！�
　　“——能夠面對自己可能無法承受的真相。能夠去原諒，以尋求救贖。能夠去相信，能夠溫柔地對待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俞小姐，你還真是華夏人中的一朵奇葩啊�！�
　　——老實說聽起來一點都不像在夸人。不過，考慮到他的中文水平我就姑且認(rèn)為他是在夸我好了。
　　于是我回應(yīng)到：“布諾祁也是很溫柔的人呢�！�
　　——他微微一怔，端在手里的紅茶險些灑在床上，旋即恢復(fù)了一如往日的笑容：“怎么會……”
　　“你只是不愿意表達(dá)罷了。所以你的眼神總是溫柔得有些寂寞�！�
　　他就此沉默。我也沒了話茬，氣氛登時變得局促不安。最后，以他說的一句“那今天就到這里吧，俞小姐也要早點休息”作結(jié)，我也好歹算是逃離了這種尷尬的境地。
　　兩天之后，當(dāng)我就著擺在他床頭的那些報紙一張張往后讀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他在用刻意掩飾的注意的眼神看著我。我有些納悶，但也沒在意過多，姑且繼續(xù)讀下去。
　　而當(dāng)我放下手中的報紙順手去摸下一張時，拾起的是一張紙質(zhì)不同于報紙的東西。小小的一張紙，打開來看，似乎是一個童話的草稿。再看布諾祁，他立刻表現(xiàn)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繼續(xù)他的寫作。
　　“——那是一只有著黑色羽翼的小虎。”我念出聲來。
　　他的眼睛在悄悄向這頭瞟著。
　　“小虎生得丑陋，被人們所厭惡�；蛟S并非丑陋，只是——不一樣�！�
　　“單純的‘不一樣’使他倍受排擠�！乙彩巧`啊，我也是生靈啊�！帐鹩鹨砼c其他的虎并排行走，心中充滿的一半是似乎擁有了同類的感慨，一半是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的恐懼�！�
　　“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越是徘徊，越是痛苦，就越發(fā)找不到方向。小虎迷茫著�！�
　　“迷茫的小虎做了個夢。夢里他變成了曾經(jīng)的自己——一只鹿。曾被虎咬斷了右腿的那只鹿……不是他。因為對被捕食的未來充滿恐懼，他向天神祈愿成為一只虎。天神聽到了聲音，實現(xiàn)他愿望的同時，給了他翅膀——他是有著虎的外形，同時兼有超越虎的力量的存在；有著虎的外形，卻為鹿的心理�！�
　　“黑翼的小虎在虎群里，逐漸的，那種恐懼化為莫名的同情，乃至悲憫。”
　　“有一天，他在虎群里見到了一只披著虎皮的鹿。滿身破綻的鹿啊，跟著虎群的步伐走，哆哆嗦嗦。黑翼的小虎心想，真是脆弱又有趣的生物啊。然而，明明是這樣脆弱的生命，越是走近，就越是被其吸引。”
　　“為了她背叛天神而斷掉的肋骨，也在小虎的笑容里，如徽章般閃耀著�！�
　　“最后的最后，他問那只鹿：‘你能陪伴在我的身邊嗎？’”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
　　我轉(zhuǎn)過頭，原本悄悄看向這邊的他迅速移走視線。
　　“最后一定是這樣的結(jié)局。鹿微笑著，說：‘好呀。’對不對”
　　我笑著問他。
　　布諾祁將書往上挪了幾寸，連額線也遮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與差勁透頂?shù)膹N藝相悖的是，布諾祁相當(dāng)熱衷于料理。炸鍋的次數(shù)有多少呢？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開始時他總在認(rèn)真地做料理，慢慢就會演變成廚房里的打鬧。當(dāng)他把面粉傾到我臉上時，我回了他一臉從老家?guī)淼恼诨ń访�。我和他都在濃烈的氣味里咳得掉眼淚。他差點跌在地上，我拉住他他才站穩(wěn)，邊咳邊發(fā)出笑聲。雖然清理花了很長時間，但還真是頗為有趣的經(jīng)歷。
　　他還喜歡在周日上午到演講角聽人們發(fā)表自己的演說。但僅限于聽，不會大聲說自己的意見，陽光在他盈滿笑意的眼中流動著。我陪著他。早上，我開車送他到目的地，我下車走到車門另一邊來扶著他，他走下車，我們并排走。樹葉已經(jīng)枯黃了，但風(fēng)算不上冷。因為我的心臟源源不斷地在散發(fā)著溫暖。予他以溫暖的我，又被腿腳不靈的他的心臟散發(fā)出的溫暖觸動著。
　　而當(dāng)夜幕降臨，群星入場，我們就在窗前仰望靜靜的夜空。

　　“……你的眼睛里，似乎有數(shù)之不盡的星星。”
　　有一天，布諾祁突然開口道。
　　我有些驚訝。回頭看向他的時候，那如藍(lán)海般的眼里，似乎有火焰燃燒的影子。
　　——姑且就讓這星辰在藍(lán)色火焰之中寂靜燃燒吧。

　　只因我此刻，如此愛著笨拙而溫柔的你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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