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zhèn)惐に懒恕?br>　　馬克西姆•馬克西姆諾維奇•伊薩耶夫上校在馬德里得到了這個消息，當時他在一個街邊的咖啡館等著與一個美國聯(lián)絡(luò)員接頭。他按習慣買了一份當?shù)氐膱蠹�，慢慢閱讀著消磨時間。這條不起眼的訃告擠在頭版的角落里，配有一張約有一戈比硬幣大小的死者頭像照片，拍攝日期大約在他被盟軍逮捕后。那時的舒?zhèn)惐ひ呀?jīng)開始遭受肝病的折磨，憔悴得不成樣子。與大標題上配有的一張當?shù)刂輪T的照片（她應于當日下午晚些時間抵達馬德里）相比，幾乎萎縮成一個渺小的桃核。
　　他見過這個人，與他同過事，比他年長十歲。然而，現(xiàn)在舒?zhèn)惐に懒恕Ｔ谝獯罄膱D靈，一個美麗而被米蘭的光輝完全掩蓋的城市，一個他沒有到過的城市。
　　認識科馬斯•奧托•馮•施季里茨的人又少了一個。這個曾經(jīng)在德國呆了二十三年的潛伏間諜看了看自己錢包里的證件�，F(xiàn)在他又叫吉洪諾夫，一個白俄羅斯的芭蕾舞劇場經(jīng)理。（注，此處是作者的惡搞，吉洪諾夫是電視劇《春天的17個瞬間》中飾演施季里茨-伊薩耶夫的演員，而他又在古榕的電影《紅天鵝》中演過舞蹈教師）他將訃告折進報紙的里層，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對它毫不感興趣。
　　這是1952年。參加過納粹黨的德國人在各國受到審判和處刑，意大利人和西班牙游擊隊進入了城市，而法國人在廣場上絞死他們的內(nèi)奸。歐洲正從那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復原，同時仇恨又在她蒼老，滿是皺紋的面頰上增添新的傷痕。

　　“您看上去真像是布羅肯峰上的浮士德博士。”
　　1935年施季里茨在基迪沙龍認識了□□•舒?zhèn)惐�。那是帝國保安處長海德里希建立的一個監(jiān)聽點，上層妓院。花枝招展的女人們與亞洲和美洲來的外交官攀談，她們是男人嘴巴最好的鑰匙。
　　他要在那里找到一個南美外交官，卻意外地聽到了這句話。沙龍的主人還是個二十五歲的漂亮年輕人，端著一杯托卡伊酒隔著兩位女士向他微笑。
　　“在這個時候找點樂子，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彼卮稹！皠e說會遭到誘惑的浮士德，就算是一塊木頭也會樂在其中的�！�
　　年輕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沖他笑了笑。
　　他沒有找到那個秘魯人，卻發(fā)現(xiàn)舒?zhèn)惐げ]有一直待在客廳里。那兒只有他的副官奈比，而漂亮的年輕人早被人帶走了。他沒看清楚那個金發(fā)高個子男人的臉。只是那雙蒼白而神經(jīng)質(zhì)的手攬住舒?zhèn)惐さ募绨虻臅r候，他記得它們不僅擅長在小提琴上演奏音符，更善于卡住全帝國每一個人的弱點，和他們的咽喉。

　　“您是個蘇聯(lián)間諜�！�
　　“而您，您是殺害萊因哈特•托里斯坦•尤金•海德里希先生的兇手�！�
　　他死死攥住舒?zhèn)惐だw細的手腕，那是1942年那個動蕩不安的夏天。海德里希在捷克遇刺，整個布拉格彌漫著血和硝煙的味道。政治動蕩，人人自危，整個帝國的每個人都開始被監(jiān)視。這是柏林，納粹政權(quán)的核心。而他只不過是蘇聯(lián)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們開始互相利用。瘋狂的年代總有一些沒有瘋的人來維持這個世界的運轉(zhuǎn)，而這種不穩(wěn)定的利益關(guān)系總需要用一層看上去溫情脈脈的幌子來掩蓋。他有時候會主動去找舒?zhèn)惐ぃ袝r候則相反。
　　從那個時候起他感覺到無窮無盡的寂靜和孤獨在等待著他，他知道，無窮無盡的空虛在等待著他。他開始感到恐懼，整個世界在他面前變成一處古教堂里黑暗的穹頂。他的名字只是遙遠壁龕上的一顆小蠟燭，隨時可能窒息。
　　在一起的時候施季里茨會覺得很快樂。那個時候他可以承認自己的身份。那是一個有趣的平衡點，他是蘇聯(lián)上校還是黨衛(wèi)隊旗隊長都不再有關(guān)系，只要海德里希的陰影還留在舒?zhèn)惐ど砩弦惶�，他的威脅就永遠有效。
　　“您是個成功的騙子�！笔�?zhèn)惐と缡钦f。他剛剛起床，睡眼朦朧地眺望著天空。天空是灰色的，之后是流淌著的血的味道。
　　“而您，是個混蛋。”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彬彬有禮地使用敬稱，任何時候都不例外。

　　“您在俄國有妻子么？”
　　“有，睡吧�！�
　　“我有一個女兒，和第二個妻子的�！笔�?zhèn)惐し砰_了手中捏著的項鏈飾盒，它掛在施季里茨的脖子上。隨之他打了個呵欠，沉沉睡去。
　　小薩沙。他心里暗暗地呼喚著自己兒子的名字。戰(zhàn)爭后期他在克拉科夫見過兒子最后一面，卻什么話都沒有說。在那之后薩沙去了布拉格，卻在美國和蘇聯(lián)共同解放那座城市時因為一個很小的誤差而死去——薩沙被一個保安局軍官選作副官，他不肯對蘇聯(lián)軍隊交出他長官的所有秘密檔案。
　　薩沙的死亡證明上只有一個德國化的假名：威廉•德羅恩。
　　您的兒子為蘇維埃獻出了生命，正如斯大林同志的兒子一樣。聯(lián)絡(luò)員如是安慰他，蘇聯(lián)偵查員長長呼出一口氣。微笑凝固在臉上，手中的香煙燒著了手指。
　　馬雅科夫在德國人的戰(zhàn)俘營里沒有沖洗使用過的洗手間，同囚的英國軍官訓斥了這個年輕人，于是他憤怒地撲向了電網(wǎng)。
　　斯大林兒子的死是整場戰(zhàn)爭中唯一具有形而上意義的死亡。那么薩沙呢？做父親的也無法理解他的舉動。他死死維護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德國人，根本不具有任何意義。

　　伊薩耶夫上校看了看腕表，與他接頭的美國人遲到了。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掛了二十年的項鏈盒在從崩潰的德國逃出的時候掉落了。于是他與薩沙失卻了最后一點物質(zhì)上的聯(lián)系，只有那一張從不為他的母親所承認的證明書。
　　他為這個國家付出了一切，而國家卻索要著更多。
　　二十三年來他唯一的快樂是舒?zhèn)惐にx予。這是這場戰(zhàn)爭中唯一具有諷刺意味的，如果可以稱之為“情感”的東西。
　　他們的視線經(jīng)常碰觸，帶著一點溫暖的火光。把各自的靈魂暫時照亮片刻，然后分開，望向各自的黑暗。

　　“您為什么不對準自己的額頭射進一粒子彈呢？旗隊長�！笔�?zhèn)惐ぐ阉侨彳浂w弱的手搭在施季里茨的肩上問道�！拔冶ＷC為您舉行盛大的葬禮�！�
　　“我是個邏輯學家，像我這號人害怕過分加快事件的進程：撲通一聲摔在地上，一小時后才明白過來，活著的人還需要你哩……”
　　兩個人面對著面，心照不宣地撒謊。三百公里之外蘇聯(lián)人的坦克正從春天的田野上碾過。履帶下初生的紫羅蘭和尸體一起化為泥土。有些人會死去，而有些更為狡猾的家伙會踏上流亡的旅程。整個帝國就是一場荒唐的鬧劇，現(xiàn)在，1945年的春天，終于到了落幕的時候。
　　可一場好戲，如果戛然而止，任誰都難以接受。
　　占領(lǐng)軍的諾亞方舟已經(jīng)駛近，施季里茨卻是遲遲不肯上船的那一個。因為巨浪滔天之中有一只向他伸出的，誘惑的手，明知漩渦會將他攪得粉身碎骨，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跳進去。他握住那只手，手的主人虛弱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舒?zhèn)惐び昧Φ仳榭s著背，似乎這樣能使他感覺不那么恐懼。而他的理性卻從未停止過運作，于是對他的防備就也永無休止。施季里茨深深地嘆氣，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而這個動作卻無法停止。窗外一片死寂，這是轟炸間隙短暫的喘息時間。他的眼睛有些模糊，這是他慣常的視覺慣性。同在海參崴看到的皮梅佐夫臟污的衣領(lǐng)，波蘭集中營里看到的希姆萊臉上的雀斑同樣，他對這個年輕人的側(cè)像似乎發(fā)生了極深的視覺印象。同這時候的所有人一樣，舒?zhèn)惐さ哪樕n白，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人工上色照片一般深深地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永遠也祛除不掉。
　　“對不起。在您面前我失態(tài)了�！笔�?zhèn)惐ず翢o誠意地道歉。
　　他沒有回答。
　　這終于是一個政客式的擁抱。溫暖，卻笑里藏刀。

　　“如果可能……”
　　如果可能的話會怎樣？為他申請政治庇護？還是更進一步，對薩申卡說明這件事情？
　　老俄羅斯在這場戰(zhàn)爭中死去了太多的人，他們不會原諒一個德國人。尤其這個人還是一個臭名昭著的間諜，騙子，陰謀家。
　　他曾想將帕斯納爾捷克的詩句用德語譯成散文，卻終究沒有落筆。于是只好撒謊：我寫過任何東西，只是不寫詩……我對韻腳一竅不通。
　　“您知道，任何一個小的謊言都會導致極端的不信任�！�
　　信任，多么美好的一個名詞。而施季里茨失卻了它已經(jīng)很久，他在這個國家是一個不安全的存在，一切都基于謊言所構(gòu)成的泡沫。直有一天這泡沫的世界將瓦解崩壞，連同他這二十三年的時光。
　　而他卻再也不是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沒有時間補回失去的愛。
　　在最后一次擁抱的時候他甚至以為自己還是在遠東，在海參崴附近的那所小木屋里。十七歲的薩申卡在對他微笑，她的眼中流動著月光。他只是緊緊按住對方削瘦的肩胛骨，他們是多么的相似啊。甚至真的會讓人懷疑，那里會有兩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痕。
　　沒有任何可能，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就是讓所有的孩子衰老，讓一切的希望死亡。

　　伊薩耶夫從報紙上抬起頭來，面前的咖啡已經(jīng)涼透。這是三月末陰冷的黃昏，成群的鴿子從普拉多博物館前的廣場飛過。逆著光，顏色看上去像石塊。他覺得與他接頭的美國人不會來了，于是數(shù)出五個比塞塔放在咖啡碟下挾起報紙向寄宿旅館走去。不緊不慢，一路上思考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
　　在這里住久了才發(fā)現(xiàn)西班牙不能僅用黃和橙色來表達，這個城市更多的時候還需要灰黃，暗赭，甚至血紅。
　　真理不能似是而非，那樣容易被褻瀆，被嘲弄，被修改。又一個人死去了，他的一切都被按進了史稿的泥淖里。在那里發(fā)霉，湮滅。被扭曲成一個個漫畫式的形象，沉下去。
　　他像本地人那樣將報紙扔進了垃圾箱，感到心里輕松了一些。但同時又感覺到似乎有一根釣魚線在喉嚨后面拉了一下，苦澀得直想流淚。
　　“間諜總會走上這條路的……被捕，被審判，被槍斃�！�
　　伊薩耶夫上校用力眨了眨眼睛。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去，街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他轉(zhuǎn)過了街角，那個扔報紙的垃圾箱也看不見了。
　　于是他感覺有什么東西，背負了二十多年的沉重枷鎖從身上擺脫，腳步也開始輕松起來。
　　“魯?shù)婪?#8226;德洛克博士�！庇袀�女人的聲音在背后叫他。說的是不算很流利的英語，帶有德國口音。那是個漂亮的年輕女人，短發(fā)塞在寬沿女帽下，有一雙淺綠色的眼睛。“我就是E.B.馬什夫人，博士，能談談您在斯德哥爾摩的那個親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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