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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曾是離落川遠近聞名的除妖師,深受世人愛戴。他以除魔衛(wèi)道為號,劍下斬落無數(shù)妖魔鬼怪。
他孤身一人,斬妖除魔,從未容情。
除妖師在香樟樹林中救了一個少女。
時下世間妖魔橫生,除妖師追逐一個在村莊中吃人心的妖怪,追到了香樟樹林。
食心妖逃進香樟樹林便失去了蹤跡,除妖師在尋找時聽到了一聲少女的驚呼。他尋聲而去,正看見食心妖猙獰著面孔,舉起尖厲爪牙,從上空俯沖而下,直向地上躺著的少女心臟而去。
除妖師蓄力躍起,腳一蹬,如飛鳥投林,手中劍直指食心妖。劍氣先至,食心妖察覺危險,一轉(zhuǎn)頭,見到追了它幾天的除妖師,大驚之下,轉(zhuǎn)身欲逃。不曾想被附近藤蔓絆住,過得片刻才掙脫藤蔓。只這略微停頓的片刻,除妖師的劍已至身前,雪亮劍光一閃而逝,食心妖已是人頭落地。
此妖形似燒焦的干枯人類,十指細長,爪牙尖厲,喜食人心,因而被稱為食心妖。徹底滅殺此種妖怪,須得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剖出它的心,化為齏粉,方能徹底殺死它。否則只要它的心臟還在,過得片刻,仍會重聚尸身。
除妖師處理完食心妖,在少女呆滯的目光中走近她,看到她微微瑟縮的神色,便在距離她一尺遠處停下了。
“你家在哪里?怎么一個人在這?”
“我,我沒有家了……”
她低頭悶聲道。少女的聲音沙啞干澀,像是許久沒有說話,又像是忍受著巨大的悲痛。
“這……節(jié)哀……”
時下各地戰(zhàn)亂頻仍,世間妖魔橫生,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人死去,每刻都有數(shù)不清的家庭破碎。
似少女這樣無家可歸之人,除妖師見得不少。有的是被戰(zhàn)亂所毀,也有被妖怪吃了家人的,家破人亡,無家可歸這樣的慘事在這樣的世道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走在街上都沒幾個人會加以關(guān)注憐憫。
除妖師詢問了少女是否還有親眷在世,少女沉默著搖搖頭。
于是他只能帶著她上路,想著也許能將她安置在附近的村落中。
年節(jié)將至時,他們到了一個小鎮(zhèn)。
大雪封路,于是他們在一間旅舍中過了一個年。
除妖師每日出門,在鎮(zhèn)上逡巡著,看看是否能找到能收留少女的家庭。但這時代,自家人都養(yǎng)不起,何況一個陌生姑娘,除非她嫁入他們家。
除妖師看了幾家還算合適的人家,便回了旅舍,詢問少女意見,少女猶疑的說:“可以讓我跟著您嗎?”
除妖師沉默半晌,才對她說,他以除妖為生,在他身邊太危險了,他還是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平凡安定的人家,穩(wěn)定的生活。
少女神色黯然,“可我不想嫁人……”
除妖師便想送她去比較安定繁華的城市,她或許可以獨自生活。
新年前一天,街上幾乎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閉戶,只偶爾還有零星幾家店掩了半扇門,店家在屋里做著活,有客人上門在店里喊一聲再出來,賣點急用的雜物。
旅舍老板也早就縮到后院一家人準備過年的物品。
少女坐在旅舍大堂中,手拄著臉望著屋外雪花紛飛,天地一片白茫茫。
從白茫茫的天地中慢慢走出來一點黑色。
除妖師穿著黑色布衣,頭戴一頂斗笠,被泠泠白雪壓住。
他走近了,在旅舍門口抖了抖身上的雪,摘下斗笠放在門口,進到了大堂。
少女這才看到他手中捧著一個包袱。
除妖師:“你怎么在這坐著?不冷嗎?”
少女搖搖頭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除妖師把懷中的包袱遞給她,溫聲道:“給你的新年禮物。新年快樂!
少女驚愕地瞪大了眼,聲音仍有些干澀:“給,給我的?”
除妖師:“新年應該有新年禮物!
少女接過包袱,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件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衣服。
嶄新的布料裁成的裙衫,白色底布上面繡著紅色的楓葉,好像深秋時,她躺在山林樹下,枯葉紛飛,在秋季灰白色的天空中落下的殘影。
“感覺和你的名字很相配。落秋。”
落秋忍不住拎起衣裙比劃,雙眼亮晶晶的。
落秋換上除妖師贈給她的新衣裙,在旅舍中和除妖師一起過了一個年。
年后,天氣漸暖,道路通暢。
除妖師帶著落秋離開了小鎮(zhèn)。
走了十多日,到了一座小城。
城中有一陳姓富商,是遠近聞名的善人。
據(jù)說二十多年前附近荼山上有妖怪肆虐,有許多到荼山上采藥的百姓被妖怪吃了,很少有進了荼山還能活著回來的。后來,陳老爺家大公子也被荼山上的妖怪吃了,陳家于是花了許多錢,請了許多除妖師,在幾乎將半座荼山燒光之后,終于將荼山上的妖怪給消滅了。
于是附近恢復了安寧,再沒有妖怪來犯。
除妖師還要去很遙遠的地方,不可能繼續(xù)帶著落秋了。
于是他給了落秋一些銀兩,將落秋安置在這座小城中。
落秋乖順地沒有再說想和他一起走的話,她在城中轉(zhuǎn)了幾圈后,決定進入陳府做活。這樣除妖師給的銀兩用完了以后,她也能靠自己生活下去。
除妖師看著落秋過上平靜的生活后,便離開了。
往后兩年,他在各地除妖邪,斬惡鬼,沒有往回走,沒有走過那座小城,也就沒有再見過那個秋葉般安靜的小姑娘一面。
偶爾,他在消滅了妖鬼之后的夜里,會盯著暗夜里燃起的那堆篝火,很突然的想起她。
總覺得她好像寂寥秋冬里,從滿是枯枝的樹上飄落的一片發(fā)黃葉子。
落秋。落秋。
好像秋天落在了他眼前。
除妖師在四處行走斬殺妖邪時,在路上遇到了一支商隊。商隊知曉他是除妖師后,熱情邀請他路上同行。并提出希望能聘請他保護商隊在路上的安危。
除妖師答應了。
一路上山野之中陸續(xù)冒出許多妖怪,大多不成氣候,除妖師很輕易地就殺掉了。
商隊到達目的地前的夜晚,由于臨近目的地,且有除妖師坐鎮(zhèn),這夜,商隊開了幾壇酒,烤了只林中獵來的野豬。圍坐在一起,喝酒談天,好不快活。
除妖師坐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守著商隊。他邊吃著商隊送來的烤肉,邊默默聽著商人們談論各自見過聽過的奇人異事。
“……”
“這世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到處都是妖怪……”
“聽說洛城中又出現(xiàn)了個妖怪,殺了幾十人,陳氏商行的東家都被那妖怪滅了……”
“如此慘狀……”
“幸好我們遇到了除妖師大人,不然這一路不知得損失多少……”
“你剛才說,哪里有妖怪?”
篝火邊圍坐喝酒的商人們聽見一道凝滯的聲音,轉(zhuǎn)身看去,是那個獨坐的除妖師,不知何時到了他們身后。
“大人!您來了,坐坐坐!”商人連忙起身,請他坐下,除妖師卻沒動,只重復了遍他的問題。
“哪里有妖怪?”
“洛城,就是往西……”
“我知道!你說那妖怪殺了誰?”
“聽說那妖怪將城中富戶陳府中的人全殺了,幾十具尸體……”
除妖師趕了幾個月的路,回到了洛城。
回到了那個小姑娘在的地方。
陳府已是一片廢墟。據(jù)說妖怪殺了陳府里的人后,又放了一把火把整個府邸燒光,那火水澆不滅,奇怪的是,大火燒完陳府后便熄滅了,沒有蔓延。
有人說,那妖怪就是二十多年前被陳府在荼山燒死的那個,不知怎么又活了,現(xiàn)在來報仇了……
除妖師于是上了荼山。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火,燒掉幾乎半個荼山,過了二十多年,倒是又生長起來許多花草樹木,遠望似山上又覆了一層綠毯,只是不如當年那么郁郁蒼蒼。
他在荼山搜尋妖怪,但偌大的山林中,竟然沒有一絲妖氣。他只能不停地不停的尋找著。
偶爾想起那個女孩子在雪地里的笑,偶爾想起年幼時無親無故,是陳府的大公子救助了他,才使他活下來。
怎么會死呢……
那些人們,那么好的人們……
二十多年前救助了他的陳大公子……二十多年后那個安靜的少女……
妖怪啊……
妖怪啊……
該死!
他好像做了一場夢。
夢里那個安靜如秋葉的女孩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她仍穿著他送她的新衣,焦紅的楓葉落在裙衫上,她笑吟吟轉(zhuǎn)個圈,問他:“好看嗎?”
忽而,漫天的大火從她身后燃起,將她包圍,她就站在火光里,溫和的笑著。
他好像被什么東西定住了,動彈不得,只能急切痛苦的意圖高呼出聲,快跑,快跑……
火焰快將她吞噬了,像是燒掉一張紙一樣從裙角開始燒灼著她,直到那火將她的指尖燒沒,他終于慟哭起來,承受不住的悲痛化作眼淚濕潤了眼眶。
他想去救她,想將她拉出火場,想要她活下來……
他這樣想,也這樣做了。
在他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jīng)能動彈了,他拉著她的手臂,逃出那片火場。周圍變成了一片寂靜的黑,火焰消失了,只有他牽著她的手在黑暗中奔跑的喘息聲。
不知跑了有多久,遠處終于出現(xiàn)了光點。他們循著光點跑出黑暗,于是世界變成了一片寂靜的白。
他們仿佛身處洋洋大雪覆蓋的山間,連手中握著的那只纖細手腕也是冰涼的。
“道長!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專注的盯著臉龐靜美的少女,聽見她說——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春生,我叫陳春生!
少女的目光一瞬變得很奇怪,仿若嘆息般道:“你姓陳啊……”
“是陳府的陳嗎?”
“是,我幼時家貧,是陳府大公子善心救助,才得以存活……后來,陳府大公子死于妖怪之手,我便想為他報仇……”
落秋掙開了握住她的手,歪了歪頭,道:“那你為他報仇了嗎?”
“沒有,我沒有殺死那個妖怪!
少女的身影淡去,風雪送來一句輕如飄絮的話語——
“你怎么知道,他是妖怪殺的呢?”
醒來時,他仍身處荼山,草木茂盛之地。
他用轉(zhuǎn)化之咒從草木精怪的口中得知涂山最近新來了一個妖怪——
“是藤妖!藤妖回來了!”
他們說是當年被陳府燒死的那個妖怪回來了。
“在哪里?她在哪里?!”
“藤蔓!有很多藤蔓的地方!”
春生終于找到了藤妖。
在一處山澗中,溪流潺潺,翠綠的藤蔓蜿蜒而上纏繞在一棵高大的喬木上,樹下花草叢生。
藤妖站在樹下,身穿著一件白裙,上面印著翩飛的楓葉,她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笑了一下:“道長,好久不見!
是落秋……
或者說,是藤妖……
陳春生的心不受控制的抽疼了一下。他機械的問她:“你就是,藤妖?”
“是我。荼山只有我一只藤妖了!
“是你殺了陳府……”
落秋打斷了他的問話,她早已知曉他會問些什么,只斷然回答道:“是我!
“是我殺的。”
她的語氣溫然,神態(tài)平和,仿佛只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啊’,溫和的臉上甚至蘊著微笑。
“你是來報仇的!
“是。”
“最后一個問題……”
“你要問為什么嗎?”
“不,我想問,當初香樟林的相遇,是你故意的嗎?”
落秋略驚訝地睜大了眼,似乎未曾預料到他會問這么一個問題。
一個不合時宜,無濟于事的問題。
她沉默地看著他拔劍襲來,藤蔓抽動,翻飛,阻擋劍勢。落秋后退著,輕輕回答他:“那確實,是個意外。”
一個未曾預料,不合時宜的意外。
除妖師已經(jīng)沒有猶疑了。
是他面前的藤妖殺了陳府眾人,是他將眼前的藤妖帶到了陳府。
陳大公子的活命之恩,他還未曾得報,如今又害陳府一府之人遭難于此妖手中。
憤怒與仇恨擠滿了胸腔,將那些暗藏心底的不合時宜的情感擠開。于是憑借著這股憤怒,陳春生一劍比一劍凌厲,一招比一招狠辣。
十多年前,陳府大公子亡于荼山上的妖怪手中,陳府燒了大半個荼山,據(jù)說已將妖怪燒死?啥魅艘咽牛驹诒粺沟妮鄙缴,茫然間,遇到凌山來游歷的除妖師,于是跟隨老除妖師一起修行。
這些年,世道越發(fā)艱難,妖孽橫生,他就到處奔走,四處游歷,斬妖除惡。
落秋不是他殺的第一個妖,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他抱著必勝的決心,決心要殺死她。
咒法附著在寒光閃爍的劍刃上,斬下一截又一截藤蔓。落秋始終站在喬木前,從地底鉆出無數(shù)的藤蔓阻擋陳春生的劍和咒法。
她只做抵擋,卻不反擊,也不逃離。
——很奇怪。
陳春生意識到了這種奇怪。略一沉思,下一招,劍刃攜破空之勢直沖落秋而來,落秋招出數(shù)根藤蔓糾結(jié)成團,直直撞上劍刃。
劍刺入藤蔓團中,劍勢沖擊之下,落秋后退了兩下。才穩(wěn)住身形,便見一把短匕突然出現(xiàn),狠狠插在喬木樹干上。
落秋連忙用藤蔓想要拔出那把匕首,但匕首上刻有咒法,落秋的藤蔓一碰到匕首便化為飛灰。
更麻煩的是,隨著短匕刺進樹木,那棵樹原本翠綠的枝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枯黃,顯而易見,它的生機正在流逝。
落秋慌了神,“不!”
藤蔓迅速纏住陳春生,將戰(zhàn)局拉離高大樹木處。
落秋卻朝樹木走去,伸手去拔那把匕首。
那是世代出除妖師的門派凌山的寶物,匕首上刻的咒法,甚至可以殺滅一個大妖怪。
藤妖,只是一個小小的草木妖怪而已。她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妖怪……
所以,她一碰到那匕首,手心像碰到滾燙的鐵水,被燒灼,被燙傷,很快被燙沒了一層皮肉,她仍用那只快要見骨的手堅定的拔著匕首。
專心到,甚至忘了身后的除妖師。
或許,她從來沒當他是敵人。
她一直當他是恩人。從除妖師在香樟林中救了她以后,她就當他是恩人了。
當時,她對他說,“謝謝你,救了我!
現(xiàn)在,她的恩人,救了她的除妖師將她一劍穿心,冷漠地看著她胸口漫出大片鮮紅。
“你要死了!睙o論是他的劍,亦或是她緊握的匕首,都在緩慢奪去她的生機。
他本應該再下殺招,果斷了結(jié)她的性命。
可是那森森白骨那么像夢里飄飛的雪,那些鮮艷的紅色那么像夢里墜落的楓葉,于是他忽然又問她:“為什么?這棵樹很重要嗎?”
他能察覺到,這只是棵普通的活了很多年的樹而已,樹木所蘊的靈,甚至不足以使其開智。
“很重要!
落秋努力凝起渙散的心神,她閉上眼,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時光。她在那時光中獲得了最后的力量,她用那力量奮力將匕首拔了出來。
“叮當!”匕首掉在地上。落秋跪倒在樹下,她撫摸著粗糙的樹皮,看見蔓延的枯黃終于停住,樹木活了下來,終于心滿意足的笑了。
“怎么會?”陳春生撿起地上的匕首,那是來自凌山的法器,足以滅殺大妖怪的法器,匕首上的咒法,對妖力越盛的妖怪威力便越強。
怎么會有妖怪能完整的承受這樣的咒法而未亡,除非……
“它不是妖怪!甭淝锟吭跇涓缮希鲱^看向陳春生。“它只是一棵樹!
所以……
“請你,讓它活下來,好不好?”
藤妖向除妖師祈求道。
“那你呢?”他想問她為什么匕首上的咒法對她失去了大半威力,那是專門用于對付妖怪的咒法,為什么,對她的效用有差?
是否,她也能從這咒法下活下來……
也許是……可除了匕首上的咒法外,她還受了他的一劍。
那劍刺穿肺腑,破除內(nèi)丹。稀薄的妖氣散盡后,陳春生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就像是他們初遇時一樣,毫無妖氣,仿佛一個普通的人類。
飛雪般飄忽的情感終于又擠進胸腔:“怎么會這樣……”
他的話語里帶著幾分茫然和微不可查的慌張。
“你到底,是人,還是妖?”
可是瀕死的落秋只是微笑著看著他,像他夢里的幻影一樣,安靜若秋葉。
“我爹曾對我娘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后來,他們就在一起了!
“當時遇上你,當時你救了我,我也好想對你說——”
“滴水之恩,當涌泉以報……”
除妖師看著那個他救過的女孩子死在了他懷里。
他親手所殺。
并最終遺忘。
后來,過了很多年,除妖師故地重游時,發(fā)現(xiàn)那棵高大喬木生了靈智。
喬木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很多年前,這山澗中有一棵紫藤花,經(jīng)年日久,成了紫藤花妖。
有一年,有個到山中采摘藥材的年輕人跌落山谷,受了傷,紫藤妖救了他。年輕人傷好后,紫藤妖把他送出山谷。
他卻在養(yǎng)傷過程中愛上了這個救了他的女子。
他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姑娘救了我,惟愿以身相許。
紫藤妖沒有答應,還是將他送出了山谷。
年輕人回了家后,日日茶飯不思,念著那個山中的姑娘。于是在一個清晨離家到了山中,他在山中尋了許久,找到當初墜落的山澗攀爬下去,不慎再次跌落。
他再一次被救起。
一根藤蔓將他卷起,安放在地上,他看見了那個姑娘從紫藤花中現(xiàn)出身形。
姑娘神情冷淡地說:回去吧。
年輕人說:姑娘,我心悅你。
紫藤妖神色詫異,她已現(xiàn)出妖身,他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妖:你看到了,我是妖。
年輕人:那又如何!你是妖和我喜歡你有什么聯(lián)系嗎?
紫藤妖:人妖殊途。
年輕人微微笑起來,他面容俊朗,眼眸深深凝視她:我不問妖,我只問情。姑娘對我可有片刻喜歡?若當真無一絲好感,我便再也不糾纏于你。
紫藤妖沉默了。若無一絲好感,她又怎會再次救他?
最終,她仍是答應了他。
他們在山澗中生活了下來。
過了一年,紫藤妖生了一個孩子,年輕人抱著自己的半妖女兒欣喜若狂,他給女兒起名叫落秋,陳落秋。
時值秋日,天高云闊,花木漸漸凋零,秋葉飛舞。陳大公子摸摸女兒的小臉,嬰孩小小的手攥住他的食指,咧開嘴咯咯咯咯的笑,頭頂上冒出一朵小小的紫藤花,不合時宜的開得燦爛極了。
陳大公子驚得連忙抱著孩子去找妻子,“她她開花了!”
紫藤妖無奈道:“她在開心!
陳大公子親了下寶寶的額頭:“哎呀寶寶看到爹爹開心了嗎,爹爹也好開心啊……”
紫藤花妖坐在繁茂的紫藤花架上,溫柔的看著他們。
院子里那棵高大的喬木沉默的看著這一切。
他們都以為這樣的時光會永恒不變。
小小的孩子在父母的呵護下慢慢生長,她還無法控制自己,時而是人類幼崽的模樣,時而會變作紫藤苗被陳大公子栽在母親旁邊汲取養(yǎng)分。
頭次見到女兒變作紫藤花苗時,陳大公子驚慌失措了許久,才和妻子一起把女兒栽在母親旁邊。
他慎重地問妻子:“是不是要給她澆點水?”
“也可以!
“要施肥嗎?”
“……不要。太臭了!逼拮酉訔壍?吹叫⌒〉淖咸倜鐤|倒西歪地晃動著,似乎是對她說自己太臭了不滿,于是補充道:“土里營養(yǎng)夠了,不用施肥!
陳大公子偶爾會下山回家,他說自己在外地安了家,但妻子當?shù)氐娘L俗是女子不能離開當?shù)亍R虼怂磕甏蟀氲臅r間都在外地,只能偶爾回家一趟。他將家里的產(chǎn)業(yè)都交給了弟弟,并逐年減少回家的時間。
等到家中的事徹底交托后,他便能安心和妻子女兒生活。
但他沒想到,謊言終究是謊言,這個謊言很快被識破了。
在他說出將要長久居住在妻子的家鄉(xiāng)不回來了以后,弟弟尾隨他到了山中,見到了他的妖怪妻子。
陳二公子堅信是妖怪迷惑了自己的兄長,于是請了除妖師想要救回自己的兄長。
二公子帶著除妖師找到了紫藤妖,那時,落秋正好變作了藤蔓睡在土里。醒過來時,只看見母親逶迤倒地,院中落了一地的紫藤花,她喊父親,卻到處都找不到父親。
院中的喬木見證了一切。
見到紫藤花妖和除妖師的打斗,見到除妖師將陳大公子帶走,而花妖無力阻攔。
也見到幾天后,大火蔓延,燒毀了大半個荼山。
那火并非普通的火,那是凝聚了凡人怨恨的怨火。
陳府向百姓宣告,荼山中有妖,會霍亂洛城。除妖師說,好在那妖怪是草木妖,可以用火燒毀。但普通的火無法傷害到她,需得百姓的怨火才能傷到她。
于是洛城中無數(shù)人點燃火把,懷著對妖怪的怨恨,將火把扔向了荼山。他們喊著:燒死妖怪……
紫藤妖發(fā)現(xiàn)荼山起火便想施展法術(shù)滅火,但凝聚了怨恨的火越演越烈,除非殺死所有發(fā)出怨火的百姓,否則怨恨不息,火焰不滅。
她看著山中生靈在火焰中哀嚎,化為灰燼,痛苦又悔恨地流下眼淚。
她沒有辦法殺死每一個怨恨妖怪的人,只能耗盡修為,盡力庇護山中的生靈,那些因她而遭受災害的無言的生靈。
落秋惶恐地站在漫山大火中,被母親變回原型,那棵初開靈智的高大喬木伸展枝丫和根莖,將瘦弱的藤條納入地底,層層纏繞著保護起來。
紫藤花妖撫摸著樹木,謝謝它保護自己的女兒,在山火中消失。
那場火燒死了一只妖怪,也燒毀了大半個荼山。
喬木樹冠被燒焦,幾乎無法存活。等到落秋醒過來,站在燒焦的土地上,茫然的看著一切。父親不見了,母親不見了,花草樹木不見了,家不見了……什么都沒有了。
只有山下的城池,仍舊安居樂業(yè),人們喜笑顏開。
這片土地不再適合她生長,無法提供她生長所需的養(yǎng)分。于是她到處走,去其他的地方,修煉,將獲取的靈力帶回來反哺給荼山,這是母親欠荼山的,她得還。
可是那些人欠她的,什么時候還呢?
總有一天得還的,對吧?
“那陳大公子呢?他怎么死的?”
“熊熊烈火在山上蔓延,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都在祈禱著燒死妖怪……只有一個年輕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山火中,想要找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那么大的火,怎么活得了……”
陳春生靜立在雪地中,長久不動,仿佛被風雪凍僵了身體和思緒。
時隔多年,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的名字再次浮現(xiàn)心頭,于是萬般滋味沖出喉嚨,嘔出一口血。
他躺在雪地上,看著天空中一片枯黃落葉翩飛,印著慘白的天空和雪地,像極了一個逝去的生命。
死如秋葉之靜美。
他輕聲呼喚那個逝去的名字——
落秋。
無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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