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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蟬鳴聒噪。
清涼殿堂中森嚴(yán)寬闊,眾人都屏住呼吸,大約連掉根針都能聽得見……其實(shí)是不該有那樣的聲響的,大約是她的幻覺吧。
她低著頭。
如同每一個等待挑選的適齡少女一樣跪在神像前,那深青色的袍擺在她面前停下已經(jīng)許久,她想或者他已經(jīng)不會再開口了。
或許……還是不夠像么
沒有人敢說少君已經(jīng)過了適婚的年齡,雖然事實(shí)上如此。
再過了這個冬至,就是三十整了。
換了哪國的嗣子,成婚得早的,這個年紀(jì)上只怕都該再物色下一代的婚事了。
與他本人平靜沉默形成對照,貴為天下之母的王后不能不在深宮中日夜憂心,但物色了這么些年的女子,還是一點(diǎn)起色都沒有……哪怕從頭發(fā)到腳跟都是比著他當(dāng)年遺憾來。
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停下正眼看誰。
阿殊垂著眼簾,只覺得膝蓋被寒涼的地磚沁得有些隱隱的疼,但并不像簾子外頭不時覷一眼的婆子那樣神色復(fù)雜。
“……叫什么名字?”
這就不是幻覺了。
阿殊攥著衣角的手一緊,下意識想抬頭看他,但是忍住了。
“少君問起你的名字時,不必答他!
數(shù)月前王后的囑咐還一字字清晰的在耳邊。
她沒有問王后為何如此篤定,這時只是微微側(cè)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并不回應(yīng)。
他似乎皺起了眉,不知是后悔有此一問或是惱怒于她的失禮,但有老宮人笑著快步上來打圓場,不外替她解釋她嗓子不適歷來如此云云。
但她忽然抬頭看了眼少君,雖然只是很快的一眼,但那過于直白和清冷的目光,顯然刺得那正絮絮叨叨的老人也頓了頓話茬。
少君倒是一些意外也無,目光淡淡盯著她的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耳邊那人還拼命給她解釋,等他猛地皺眉,那人才識趣訕訕住了口。
他走了。
阿殊看著他領(lǐng)著隨從飄然而去,避開侍女的手,按著地磚從地上站直了。
少君素性沉默寡言,這樣,也并不意外。
王后和她,一樣有耐心。
數(shù)月之后的某個下午,過了上巳拔除,白河的冰終于化盡了,西京的仕女又都換上了翩然欲飛的羅衣。
阿殊仍還披著件珠灰色的罩衫,坐在紗帳中,給對面一樣跪坐的她的母親,司空府的大夫人,現(xiàn)任司空的大嫂,一盅盅地斟茶。
才不過兩三泡,藥葉才微微得舒展開,就聽寬闊的半透明的紗帳外頭有人輕輕地喚著。
阿殊看著眼前的座空了,只作不聞不見,還是微微瞇著眼,慢慢將杯中的余茶飲盡了。
很快大夫人回來,隱有愁色,欲言又止看了她一眼。
她就明白了。
只有宮里來人的時候,大夫人才會有這樣的神色。
她已經(jīng)站起來走進(jìn)寢居更衣,大夫人跟了進(jìn)來,在簾子邊不遠(yuǎn)不近的看著她換上入宮拜見王后的吉服,安靜美麗的臉上不安遠(yuǎn)勝于女兒長成的欣慰。
阿殊三兩句告了辭,大夫人一言不發(fā),照舊還是領(lǐng)著人送到門口,阿殊離家長短從無留戀之色,這次不知為什么倒停了腳,“母親有話要對我說?”
大夫人遲疑下,還是苦笑著微微搖頭,“拜問了你姑母……就早些回來!
阿殊是有打算的女孩兒,既然自己已經(jīng)想得清楚,做母親的,也不必多說。
司空并不算要職,何況阿殊是前任司空的遺女,又不是現(xiàn)任的掌珠……就算是有王后這么層勉強(qiáng)搭得上的關(guān)系,也不過是勉強(qiáng)遮得過門面,若是以后說起親事,大約也就能嫁個中人,平平淡淡得死去吧。
富貴險中求。
但阿殊所求大約并不是富貴,多年的生疏,她這個做母親的已經(jīng)很難再揣測到多少,只是隱隱這樣覺得。
阿殊背對著她,聽了這話,也不回頭看大夫人一眼,只點(diǎn)點(diǎn)頭,“那,母親保重!
大夫人聽得微微愣了,似明白了些,才張了張口,阿殊已經(jīng)絕然跨出中門去了。
中宮階下早已有老邁的宮人喜笑顏開的候著了。
席姑笑瞇瞇地給她問了禮,阿殊目不斜視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假顏色,腳下不停徑直往里走。
席姑見慣了她如此,知道她性情本就如此,對著王后也不過略好些,倒也,自然得收了笑,跟在她身后。
王后午睡起來正在梳妝,見了她,笑得眉眼彎彎,招手叫她坐在一側(cè)。
阿殊行了禮,“姑母安好”,一聲辭謝也沒,王后身側(cè)的軟墊上坐下了。
王后其實(shí)已近四十的年紀(jì),但若不說,看著也就二十七八,雍容華貴中居然帶著依稀的青澀。
阿殊看著鏡中的仿佛心情極好的姑母,心中一哂,等她開口。
王后先從妝奩聊起,談了談最近西京的風(fēng)尚,給她干凈的一點(diǎn)發(fā)飾也沒有的光溜溜頭發(fā)上簪了對相宜的珠花,這才瞇起眼睛微微笑道,“有日子不見你了,又長開了些,這眼睛……越長越像阿兄了!
阿殊聽見說起自己的父親,也還不語,抿唇微低著頭,自己把頭上兩支珠花拔下來,在手里翻來覆去的看,聽她慢慢說下去。
“前日子?xùn)|宮主事來,說司書的婦人眼睛花了,夜間看不得字了,叫內(nèi)務(wù)再尋個年輕識字的臨時幫兩日忙。這倒不難找,只是少君他近日精神不大安,東宮指明要個性子安靜老成知事的,最好還能懂些方藥的……我盤算來去,那也只得你一人了!
阿殊聽了,“嗯。”
倒難得忍了這幾日才召她入宮。
王后不知她心里亂飛的思緒,只被她這略無自謙的架勢倒逗得抿嘴一笑,接過侍女手中的茶盞,倒先親手遞給她,阿殊就毫不客氣的接來手中,只聽王后溫溫軟軟的聲音問道,“阿殊的意思呢?”
阿殊這才抬頭,看了笑若春風(fēng)的王后一眼,這才稍稍放緩了些聲音中冷淡的意思,象征性得勾了勾嘴角,“我聽姑母的安排!
02
東宮。
夜色漫過森郁的冷松。
她帶的東西不多,很快就安置停當(dāng)。
王后倒是給她預(yù)備了好些從脂粉到環(huán)佩的,見她眉頭一皺,也就笑笑,只將白灰兩色她日常慣穿的衣服稍收了收,叫人與她送去,“你到了東宮,自然會另給你添置!
說是只去幫兩日忙的。可都知道這一去,大約輕易就不會回來。
席姑送了人回來,正見著王后一手支頤,看著內(nèi)間的乳娘拍著熟睡的小殿下,自己慵然倚在榻上,聽黑衣的細(xì)作又重復(fù)了一遍。
“早產(chǎn)……體弱……七歲司空做主送去了西山學(xué)醫(yī),到前年都以為病得要不行了,誰知還是醒了,但打那時性子就不大好了……”
席姑倒是看不慣阿殊這樣高冷性子,但畢竟是自家后輩,無非偶爾問問王后,要說長得像的,也不止這個,非尋個這么桀驁的性子何苦?何況先頭的那位,分明是反著來的個如沐春風(fēng)的性子。
倒不至于真像王后這樣疑心重的,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不放心,那也再沒有了。
阿殊則在東宮外殿的燈下,掩口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左右屏息侍奉的人都側(cè)目看她,被她這樣失禮的舉動又是惱怒又是驚訝。
少君雖然待下并不苛虐,但也素來是極嚴(yán)肅的,誰知這回只是把筆頓了頓,頭也不抬道,“點(diǎn)過香,都下去吧!
眾人不由暗暗咋舌,暗道果然傳言非虛,不由盯著她點(diǎn)了香,一步步得往外挪去了。
阿殊將四角的香都點(diǎn)了,自己也要推開門退下,手剛放在門上,聽見他微微有些唏噓的聲音,“……不是說你。”
阿殊微微低頭,便又重新退回到下首。
02
阿殊耐心在下首跪坐著。
他尤其喜歡批閱到凌晨,以顯示他的勤力。如今大君已不大理政了,除了極其要緊的事,大多拖與少君不再過問,這是事實(shí)。但另一方面,改日中宮說起他不上心立妃,他便又有話可說了。
但朱筆在麻紙上微微的紗紗聲忽然停了、
阿殊就知道他沒有再在看公文了。
“……累么?”
漫長的沉默之后,他也不過說了這兩字,口氣稀松平常。
阿殊沒有抬頭,不知道他其實(shí)也沒有看過來,跪拜是要跪拜的,但口氣就不見得多好。
“回少君,還好!
少君看著她貌若恭順得低著頭,微闔雙目,“……無人時,你不必如此!
阿殊還是垂著頭,燭影微搖,映得她睫毛細(xì)密。
“是、”
也就沒有別的話了。
東宮殿中的宵夜是精致的,不過他自來無暇留意,阿殊頗為惋惜,明珠暗投啊。
大半夜過去,加上小憩,閑著翻翻書卷,正是茶足飯飽……反正他眼中也只有公文而已。
真是沒有比這份差事更輕松的了。
意料之中的第二日麻煩就上門來。
入夜,眾人照舊早早退下了。
留她一張小案,不近不遠(yuǎn)地?cái)[在下首。
她才將兩絹帛微微展開,照舊掩口哈欠連天,忽然打到一半的哈欠止住了。
少君也抬頭看她。
她面色微頓,隨之朝他微微點(diǎn)頭,“我先退下了。”
少君便也猜到些什么,果然她裙裾才消失在簾后,便見老邁的太傅拄著拐杖不顧人阻攔致意深夜入宮來。
看著下首一張孤零零的的小案,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但一腔急怒仿佛被戳破似的,長嘆道,“我不信少君如此意氣用事!
阿殊避在簾后,少君仿佛沉默了下,“夜闖宮禁,是重罪,太傅!
她微微皺眉,不欲再聽,便拎起裙子往外去。
王后其實(shí)每夜都殷勤叫人送宵夜來,每每被東宮值夜的客客氣氣辭了回去。
這夜照舊把殿下身體不適胃口不佳感謝王后美意的說辭漂漂亮亮得說了一通,王后這里的自然還是要扯扯皮,可算快扯贏了,夜色中卻聽見個聲音,“好吵!
阿殊打著哈欠從陰影里走出來,皺眉看了眼那食盒。
知道是新近在少君面前的,左右都給幾分面子,才說個開頭,誰知阿殊已經(jīng)點(diǎn)點(diǎn)頭,把食盒接來手中,“多謝王后!
就拎著那食盒頭也不回得進(jìn)去了,王后這里的姑子也沒料到居然真送的出去,也有些瞠目結(jié)舌。
她從內(nèi)殿的方向回去時,太傅已經(jīng)走了。
阿殊也不看一眼少君臉色如何,自己還坐回到原來的小案上,把撒了一地的書卷收好,便拆開那食盒,自顧自吃起來。
誰知前面伸了只闊袖子來,也要往那食盒中伸。
阿殊眼疾手快砰地一聲把那食盒蓋上了,不免打到了他的手,但他一聲不吭,阿殊側(cè)過頭,頓了頓,聲音仍平靜,“是嫌活得太長?”
少君極為不易的勾了勾嘴角,不以為意,把盒蓋掀了,取了一枚她方才試過的,細(xì)細(xì)咀嚼。
又苦又咸,不知放了什么東西,大概沒想到真會有人吃。
他很平靜的慢慢咽下去,剩下的已經(jīng)被她劈手打掉。
她盯著他,臉色終于變了,隨即淡淡冷笑,“如今是我有求于你,你若有所需,我自當(dāng)竭盡所能……你不必如此!
王后生過少君便落了病根,阿殊自來了東宮,去中宮為王后奉香比從前再加更勤,王后自然是欣慰的,每每無人時問她如何。
小殿下一日日得粘著她,見風(fēng)長的時候,嗖嗖嗖的往她懷里爬,阿殊把他抱在懷中,蹭蹭他的腦袋,這才朝王后微微笑笑。
自然不能不心急。
王上的年歲一日日大上去了,而少君卻正是青年。
阿殊已經(jīng)聽聞朝堂之上,已經(jīng)隱約有些事情,看著還不動聲色,但源頭大約正是在她身上。
但未曾想到那日堪堪撞見王上。
王后臉色也微變,看了眼漠然的阿殊,倒是微微松了口氣。
大約正是為了這來的。
阿殊平靜的跪在地上,王上仿佛不經(jīng)意隨口問到自己,王后睨了眼伏在地上的阿殊正要回答,阿殊已經(jīng)自己緩慢回答道,“妾,司空氏季女。”
王后微有訝異,看了眼王上微凝的神色,沒有說什么,帶著人退了下去。
王上自己慢慢到座后坐定,摸了摸小兒的額角,叫人把他也抱了下去。
阿殊不意外他能認(rèn)出自己。
王上的聲音依舊復(fù)雜而低沉,“……竟是你!
阿殊長長伏地。
“既然是你……那他一定知道了?”他喃喃自語,忽然悲涼一嘆,“你母親若知你在此,當(dāng)為你惋惜了!
阿殊默然不語,這種老生常談,也在意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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