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鬧鐘在五點的時候準時響起來，商簡摸起手機摁停鈴聲。初秋的五點，天還是黑的，帶著一點蒙蒙亮，總是透不過她家厚重的窗簾的，連帶著清晨翻騰打滾兒的冷氣都被阻隔在外面。
　　她其實一夜沒睡，反復摩挲著枕底的婚柬，那是周禮和夏栗的婚禮，請柬是夏栗親手寫的，她有一手漂亮的小楷字。
　　商簡起床隨意應付了早飯，花了一個多小時來化妝做頭發(fā)來掩蓋她不甚好的氣色，七點她準時出門，臨走前又返身回廚房拿了把水果刀掖在包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她又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商簡摳著桌子上翹起來的木屑，眼神粘著周禮的后背。周禮是轉過來的學生，商簡一看見他就覺得他們是一種人，麻木自私，懦弱缺愛。
　　　他們之間有著天生的默契，明明拿捏著對方的把柄卻相安無事。周禮為她打過人，她也替他擋過刀，出了事首先想到的是對方，可沒事的時候偏又冷漠得要命。
　　　周禮和她能玩到一起是有原因的，他和她的家庭都有點問題，她的媽媽是附近一帶有名的公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而周禮的爸爸酗酒，醉了還要家暴，他的媽媽則臥病多年茍延殘喘，兩個家庭同樣不甚好的孩子在一起是沒有壓力沒有自卑和心理負擔的。
　　　就是這么兩個人，互相吸引，從對方身上汲取著可憐的安全感，纏繞著掙扎著生長。
　　　不同的是，商簡是喜歡周禮的，她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她在生活的泥潭里深陷，周禮是她黑暗里的光。周禮是不喜歡商簡的，她也清楚這一點，他們都是這種人，對喜歡的人就是掏心掏肺，不喜歡的就是在面前死了也懶得看一眼。
　　　所幸沒有人喜歡商簡，她太無趣了，絲毫沒有妙齡女孩子的活潑開朗，她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都是帶著濃郁的陰暗的。倒是有不少人喜歡周禮，他的各方面都太優(yōu)秀了，如果不是商簡知道他那些陰私腌臜事，她也會認為周禮是完美的，無可挑剔的。但她絲毫不擔心，追求他的都不如她了解他，他們共同經歷過的事兒比外人想象得多得多。
　　　她單方面覺得可以這么晦秘地占著周禮。
　　　可事情從周禮上高中起就變得不對勁了。有次她等周禮放學，看他和一個女孩子有說有笑走出校門，以前不是沒有過這種情況，但商簡本能地覺得這次不一樣了。
　　　周禮喜歡上別人了，在她夠不到的地方掙脫了她的占有了。
　　　那個女孩子商簡不知底細，她被周禮保護得很好，絲毫沒有受到來自這個圈子的丑惡的攀附。商簡多方打聽，才得知女孩子的名字叫夏栗，是周禮他們班的班長，她的性格很好，和她相處如沐春風，也難怪周禮會喜歡她。
　　　她試探著周禮，問他夏栗的事，他張嘴就是否認，護短得很。
　　　商簡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兩個人就此沉默了。
　　　過了幾個星期，商簡知道周禮的媽媽去世了。她奔去醫(yī)院安慰周禮，卻發(fā)現周禮伏在夏栗的肩上一動不動。商簡下意識退了幾步，卻又定了定心上前，和夏栗做了個極長的自我介紹。夏栗真是個很好的人，即便聽到她輟學混社會也沒有表現出優(yōu)等生慣有的厭惡。
　　　周禮抬起頭陰沉沉地盯著她，瞧不出什么感情。他最終還是打發(fā)商簡回去了，她在拐角處窺了好一會，見周禮解釋著，撇清他們的關系，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商簡兀自笑起來，復又哭了。
　　　她清楚周禮的為人，知道他的喜好，見過他的落魄，參與過他的丑事，她以為周禮是她的了，只是以為。
　　　夏栗和周禮確是在一起了，夏栗執(zhí)著地想要融入他的朋友圈，周禮不讓，倒是商簡硬要插入他們之間，周禮明顯地不高興，對她也日益冷淡。
　　　商簡一個小姑娘放下面子纏著他們倆，久而久之外人都覺得不對勁了，有人和周禮說，和夏栗說，就商簡傻乎乎地以為他們喜歡她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周禮對她說：“你不要再和我們一起了�！�
　　　她蠢過了那一段時間，卻在這會突然精明了，她猛然明白了周禮的目的，他正嘗試著擺脫他的過去，和她劃清界限。這個人要走了，她的光要普照別人去了，他自個兒有了光，有了拉他一把的人，可他不想再拉商簡一把。
　　　商簡“哦”了一聲，踢踏著腳下的紙團說：“你要離開我了。”
　　　周禮沒有反駁，他說：“三個月之后我高考完就要離開這里了，”他深呼吸一口平復內心的躁動：“終于要離開這里了�！�
　　　商簡沒有反應，周禮也沒指望她能有什么反應，兩人早就不是一路的了。
　　　然后一切很順利，他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和自己丑陋的前半生說再見，一去不回。
　　　商簡加著他的微信微博和□□，看他更新動態(tài)，新的環(huán)境，新的工作，新的生活，以及和夏栗秀的恩愛。她指尖劃過他們的臉，想要評論點什么，最后卻只點了個贊。
　　　他已經和過去沒有任何關系了，她也小心地維護著他們脆弱的聯系。
　　　而商簡還是沒人喜歡，她依舊無趣，散發(fā)負能量，瞧著就讓人心生厭惡。而她的媽媽去年終于出了事，患病死了，給她的最后一點恩惠就是死在了別人家里，她拿了好一筆私了錢。雖然她不齒她的媽媽，但商簡還是愛她的。鈍痛擊打著商簡的內心，將她的防御殼又加固了一層。
　　　她想象，周禮在艱難的時候有人陪著他，自己會不會也有那么一個人，天降神兵一般來保護她。
　　　沒有，她一個人度過了這段艱難期。她給周禮發(fā)微信告訴這件事，他倒是回了：
　　　“自己保重，有事給我打電話。”
　　　商簡本來沒哭的，周禮總是能戳到她心里。她在出租屋里哭得昏天黑地，醒了哭，餓了睡，電話終于沒有打出去，她還記著早些周禮不讓她打擾他的時候，臉上那冷漠而充滿威脅的表情。
　　　她找了份工作，不是什么麻煩活，就是累了點。隨著年歲見長，身邊也有了些追求者，即便不是很喜歡她，可家里催婚，只能逮一個是一個了。商簡明確地表示了拒絕，她和周禮都是一類人，喜歡誰就跟誰走，不喜歡就是養(yǎng)不熟的狗。
　　　她自覺不能害了別人，更加縮在自己的殼里了。年少時的所謂朋友，一半走上了正常的生活。一半倒還是混著社會，商簡的朋友圈變小了許多，能說上話者有知心者無，她倒是不在意，該吃吃該喝喝，就是感覺少了點什么。
　　　她拼命告訴自己，周禮不在了，在的那個也不是周禮了。
　　　周禮是那個蹲在小巷子里悄悄哭的孩子，不是現在西裝革履的男子，是那個被家暴沉默不反抗的孩子，不是現在那個意氣風發(fā)沉穩(wěn)有度的男子，是那個怯懦自私寂寞缺愛的孩子，不是現在和藹大度的男子。
　　　周禮是那個和她在一起互相扶持的孩子，不是現在話也沒有一句的陌生的男子。
　　　得了吧商簡，你就是眼熱，見不得別人好，更見不得周禮好。她告訴自己，仔細想想好像就是這么回事，活該作賤死，她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活該作賤死。商簡第二次這樣罵自己是因為她腦子一熱來了周禮在的城市，她收拾行李、買票、坐車整個過程都是暈乎乎的，直到被車站冷風一吹才漸漸冷靜下來。到底是放不下，到底是來了。
　　　她租了個小破房子，奔波了十幾天找了個沒人干的麻煩活，一天到晚閑不下來，更是來不及去想周禮，工資不高但也湊負，她也有了點自己的積蓄，不過仍舊沒什么朋友。
　　　就在商簡以為自己快忘了周禮的時候，他自己又來找她了。商簡看著他微信頭像后的小氣泡，猶豫著點開了對話。
　　　“在？”
　　　“嗯，有什么事？”
　　　“我和栗子下個月要結婚了，把你地址給我，我給你寄請柬�！�
　　　商簡不想讓他知道她來了這個城市，斟酌著回復道：“哪用這么麻煩啊，我去找你然后你讓我進就行了唄，你不會不認得我了吧……”
　　　周禮耐著性子：“沒有請柬是不讓進的，這邊規(guī)矩多，你多體諒一下�！�
　　　“好吧，那我給你地址�！彼岩郧按蚬さ牡甑牡刂钒l(fā)給他，又拜托老板娘再給她寄過來。
　　　她瀏覽著朋友圈，看到了夏栗曬婚紗照。照片上周禮笑得真開心，從來沒見他這么開心，夏栗穿著婚紗更漂亮了，簡直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商簡討厭夏栗，討厭她能被周禮愛著，但商簡又很感謝夏栗，她救活了周禮，周禮現在是全新的了，以前的那個死在她的記憶里了。每個人都喜歡現在重生的周禮，除了她。
　　　商簡忍不住幻想如果她和周禮在一起是怎樣的，兩廂無趣，不是一路人不說一路話，就連婚紗照都會拍得死氣沉沉像極了冥婚，湊負完這一輩子就得了，哪兒能像現在的他啊。每當這時候，商簡總是十足十地感謝夏栗，沒有她拖著周禮，他怕是和商簡一樣已經死在黑暗里了。

　　　地鐵到站，攜帶的風吹得商簡猛地驚醒，她惴惴不安地摸了摸包里的水果刀，安了安心。她最近有點神經質，可能是孤獨久了，偏偏腦子又受不了，商簡覺得自己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她從城市邊緣輾轉兩個小時到了他們結婚的酒店，這個酒店比她見過的酒店加起來都大，氣勢恢宏，自以為全副武裝的她頓時失了底氣，就像從鄉(xiāng)下來的小姑娘第一次進城一般局促。她拿出請柬，又拿出禮金，這禮金是她一大半的積蓄，縱使如此，她的禮金份量仍然是倒數。
　　　酒店里面大得出奇，不過好歹貼著標語，她小心翼翼地隨著標語走，最后坐到了一張遠離中心的桌子上，她拿起桌子上的名冊看著，是夏栗漂亮的字。
　　　她自知自己上不了臺面，偏隅一角也能和她的氣息相融，倒也是一處好地方。
　　　婚禮過程是華麗而浪漫的，商簡能清楚地記得頂上灑下羽毛紛紛揚揚的樣子，以及兩人甜蜜地宣誓和擁吻，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們，商簡也誠心誠意地希望他們白頭偕老。周禮在婚禮上又宣布了一個好消息，他要當爸爸了，夏栗站在他旁邊一臉羞澀而幸福地笑。
　　　商簡不斷告訴自己要高興，可手還是摸上了水果刀。她拿它的時候不知道要干嘛，現在仍然不知，刻意忽略腦子里那一點極端的念頭，她把手又抽了出來，心里虧得很，沒等到新人敬酒就匆忙逃了出去。
　　　活該作賤死，現在就算是周禮死了也和我沒什么關系了。她滿懷著通宵過后的疲憊走在路上，寬慰著自己。
　　　“商簡，冷靜，嫉妒會讓你發(fā)瘋的�！彼耄骸澳闶遣粔騼�(yōu)秀配不上他，一廂情愿的喜歡有什么用呢？你可真惡心啊商簡。人蠢還作，自私還容易妒忌，見不得別人比你好那么一星半點……”她把自己貶低得一無是處，鼻子酸酸的眼淚就要下來：“不合適的不合適……”
　　　放下談何容易啊，執(zhí)念過于強大了，其實多半是不甘吧，求而不得愛而不得，這點陰暗的心思見不得光，匍匐在暗處尋求著機會占領她的思想。
　　　她異常冷靜地回家放下水果刀，卸了妝，躺在床上睡了一覺。
　　　她特別地想通了，其實什么事都不如活著重要，就連周禮也不如，她人生本來就亂七八糟的了，周禮一來就攪和得更亂了，后來周禮禮貌地和她道了個歉走出了她的世界，留下她和一地狼藉不知所措。她想著周禮有一天能回來幫她收拾一下，可人家去攪和別人去了，她不想再這么單方面糾纏下去，她的世界里的光，索性讓她自己掐滅了吧，掐滅了好，免得又讓自己發(fā)瘋多想。
　　　什么事都不如活著重要啊，一生又有多長呢？活得比他久就贏了。
　　　她做了一個好夢，夢里她落落大方，挽著丈夫的胳膊，和迎面碰上的周禮夏栗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然后擦肩過去了，各有各的方向，誰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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