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早春二月天氣，這日天色晴好，城內(nèi)戲園早又開張了一出好戲換作《鳳求凰》的，這城內(nèi)戲園遍布全城，就以“城內(nèi)”二字為名。本地鄉(xiāng)民皆知是因郡城太守愛戲成癡，是以著手下有善營者開辦戲園發(fā)展曲藝，而小生齊施則是戲園里一等一的人物兒，善演各種角兒，有時扮一個青衣，倒也惟妙惟肖，他生的又俊美，面上敷一層粉，鬢邊插一朵時新的花兒，直教人忍不得要喚一句：姐姐。這齊施凡是見過的都贊他品貌無雙，更兼吹拉彈唱，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一張弓，拉得滿月也似，夜間入城，殺得少說也有百十個蟲蟻。有詩贊云：書中風(fēng)骨百曉生，出人意氣志高明。端的個好男子！
　　有不知戲的，只道可憐了這么個好人物，卻去做低賤的戲子，而這話傳到齊施耳里，只付之一笑罷了。
　　這日小姐溫珠梳妝已畢，想了一回，又打奩子里取了一支鳳凰金釵戴著，這才喚了梅香取茶，在繡樓上練昨個兒王嬸教的雙面繡新花樣。不一時茶來，那梅香喚道：“小姐，今日戲園子開張了一出好戲，何不去觀看則個？”小姐懼怕母親責(zé)怪，卻又心下有意，主仆二人站在繡樓上望。少頃一個少年打從戲園子里掀簾布出來，遠(yuǎn)看好風(fēng)流外表，小姐因問梅香：“不知是哪家鋪子？”梅香答是戲園，小姐默然無語，轉(zhuǎn)身掩了前門回到房內(nèi)，坐了一回，卻又叫梅香去街上買新出的各色鞋樣子，且要齊全，這里梅香答應(yīng)著去了。
　　鑼鼓響，戲開張，齊施換了戲里的行頭，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這廂不防壁角里有一個灰衣服的小廝，身量不高，緊緊盯著臺上的人兒，齊施眼快瞧見，卻只道是誰家的孌童，不以為意，又拿眼覷那小廝的面目，但見面容嬌俏，大有女子的韻味，雖是拿炭抹了面，卻仍可見肌膚如玉，齊施心神一蕩，回思一番不覺驚疑不定，自思雙方皆是男子，自己雖于世俗不甚在意，然則人家好端端良家子，豈可因自己一時之欲而誤終身？忙收斂心神，戲碼正演至精彩處，輕移腳步，臺下喝彩不絕。
　　一晃夏暑已過，正是中秋佳節(jié)。小姐貪看街上的花燈，走得遠(yuǎn)了些，更兼街上的人一沖，與梅香走散了，有賣細(xì)巧果子的，案板上的油瀝下來，小姐不防，沾了裙底都是，只得行至護(hù)城河邊，以手沾水擦拭外衣，看官，若是知曉后事，一個攔腰抱住，把臂拖回，斷不該去了這河邊。
　　當(dāng)?shù)赜幸蝗藛纠钏�，專做些雞鳴狗盜，混妓館的勾當(dāng)，這日多喝了幾杯黃酒，又得了一副牛肚，尋思在河邊洗剝干凈，帶回去煮做一鍋夜宵，肚里尋思：“天殺的晦氣，成日家不得一頓好酒好肉，花樓更沒錢去得。”正罵著，卻好遇見小姐打從前面走來。這廝經(jīng)久不見女色，色心一起，當(dāng)下拋了牛肚，從背面悄悄繞回去，一把抱住了小姐，口里亂喊起來：“我的心肝兒，現(xiàn)下你是大爺我的了�！毙〗愦篌@之下，拔出頭上金簪狠命地刺，小姐急怒之下不覺力大無比，那金簪竟將李四手背戳了個深窟窿，幾欲見骨。李四吃痛，賊人習(xí)性更兼酒勁，一怒之下竟一把奪過金簪扎向小姐喉嚨，小姐口里呼叫，可夜黑風(fēng)涼，卻哪里有人來救？簪子扎得既深，小姐眼見得牙關(guān)緊咬，渾身抖作一團(tuán)，已是活不成了，李四一不做二不休，將小姐衣裳撕剝了，不難說又是一番泄欲之事，直弄得衣衫破碎，自己也是氣喘吁吁，被這夜風(fēng)一吹，酒醒了大半，見得小姐尸首也覺凄楚可怖，急慌慌向城內(nèi)走去，這且不提。
　　那小姐一魂飄飄蕩蕩直奔地府而去，還覺脖頸刺痛，昏昏間望見一條河，立于河畔只覺得忘卻前后因果。這河霜冰冷刺骨，死氣沉沉，如刀生生催人性命。小姐忙掩了衣襟，舉目四望，前方是一處府第，高門大戶，望去卻不覺生出幾絲熟悉，當(dāng)下心內(nèi)稍安，來不及細(xì)思因何地府有此宮殿，便直奔而去。
　　進(jìn)了院落，里面家用奴仆一應(yīng)俱全，過回廊進(jìn)正廳，見是二人在交拜，門上還貼著大紅喜字，小姐心下苦楚，憶及自身命苦，非但不得如意郎君，反落得被賊人奸殺，父母恩情都做一場空了。這里想得癡了，怔怔垂淚，更無心去看那交拜二人是誰。待到拭淚罷，眼前又換了一副場景，是一女子做少婦打扮，蹲守在一丹爐前，觀其癡態(tài)，不知已守了幾天幾夜，而男子則焦躁不安，桌上飯菜已是餿了，房內(nèi)雜亂不堪，而那女子的面目依稀像是自己，那男子赫然竟是自己在繡樓上想的那人兒，小姐大奇，再欲細(xì)看，眼前景物早又是一番變化。身處房內(nèi)孕育出一座鐘靈毓秀的山，不知丈許，自己身披五彩衣，與那齊施揮手作別，齊施也是頭頂祥光籠罩，二人神色漠然，作別之后一人捏了個訣潛入山澗，一人駕起祥云，不知投何處去了。小姐看完心下既疑且懼，再抬頭看時，眼前靈山赫然變成一堆水鬼，欲拖了小姐到那忘川河里去，小姐大驚，抽身欲走，不防被門檻絆了一跌，竟而暈去。
　　再看這小姐的尸首落在河邊，無人收殮，事有湊巧，那齊施要漏夜趕去河對面去收新進(jìn)貨的戲服，剛巧來到小姐橫尸之處，嚇了一跌，叫一聲苦。這齊施天生的好心腸，忙湊近了去，待看清那人的面目，不覺一震，“叫我好想，前日那人竟是嬌滴滴一個女子，如今眼見著是被人害了，待我細(xì)細(xì)查訪去來�！毕氘叡銓に紝⑦@尸首妥善安置，卻不知父母何在，又不便帶入城中，只得就著這草地安置一晚，明早再議。佳人新喪，齊施哭了一回，也便睡去。
　　夢方酣時，齊施覺得身子一輕，不由得飄飄蕩蕩向前走去，睜眼見得四周白色的墻壁，光亮得耀人的眼，時而有河水打在身上，刺骨的寒。這境況下，神思漸漸清明起來，不覺路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飄飄蕩蕩來到了一座鐘靈毓秀的山上。
　　足方落地，齊施便見得腳邊似臥著一人，待到進(jìn)前，赫然便是小姐，身著五彩衣，頭頂祥云籠罩。用手去探鼻息，但見小姐氣息沉穩(wěn)，分明是睡熟了，溫香軟玉在懷，近看更覺得小姐鼻膩鵝脂，眼如水杏，細(xì)瞧令人心醉。齊施正疑惑為何來到此間，思量著喚醒小姐，與之成就一段好姻緣，忽然山頂風(fēng)起，一道人微笑而來，齊施更疑，不知因果，但見小姐悠悠醒轉(zhuǎn)，忙扶了小姐起身，二人相見，都是一笑，看向道長，口里喚道：道長有禮了。
　　那道人走近前來，劈頭便問：“你二人因戲結(jié)緣，可知戲否？”齊施自恃自幼學(xué)戲，當(dāng)下更無猶豫，答道：“小子不才，于戲上倒有一點淺識�！钡廊瞬灰詾殁�，笑道：“世人都是唱戲人，你二人為何重回此間？”一個“重回”令二人不覺都是一震，揣度著難不成我二人曾到過此地？小姐回想起適才地府所見，心下稍稍明白，而那齊施在來的路上被忘川河水一激，也漸漸明了了前因后果，道人見他二人都有頓悟之意，便將此因果細(xì)細(xì)道來。
　　原來他二人前世便有夫妻之緣，洞房之夜偶得成仙之方，自此沉迷此道不能自拔，每日家只是采藥煉丹，將夫妻這般樂事，家中產(chǎn)業(yè)漸次荒廢了，情分也漸漸看得淡了起來，最后仙丹大成，二人成為地仙，卻因為這些年情分磨的淡了，而在飛升之日分道揚鑣，男子情愿守在分別的山中繼續(xù)苦修，女子不忍提起舊事，便看守天河去了。這廂百十年已過，二人憶及當(dāng)日為凡人時的種種，不禁悔不該為求長生而拋卻良緣，男子前往尋之，奈何天河寬闊無法再見，悲憤難以自抑，便雙雙跳了天河殉情。天河水鵝毛不浮，二人魂魄輾轉(zhuǎn)幾欲碎裂，有一道長換作空空道人，將二人魂魄補齊了，投下世去，欲助他二人成就一番因果。然而魂魄被天河中怨念蠶食，已是無法修復(fù)完全如初，只有在輪回中磨礪，待到記起前世之時，便是他二人再度位列仙班之日，仙緣情緣皆可得之。不意這才只是第一世，便有此際會，足見其二人情誼之深了。
　　二人既明白這番因果，心下都想：“怪道第一次見便猶如舊相識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原來卻有這番緣分�！倍际谴笙�。對道長自是好一番相謝。自此二人重回山中修行去了，造福一方百姓，得萬年供奉，這都是后話。
　　看官：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富貴忘不了。為求著一長生，寧愿將自己家產(chǎn)賠了進(jìn)去的，甘愿活得苦行僧一般，到頭來能得法則可，得不了卻又要咒一番天地，將一顆好好的心，生生變作利欲熏壞了的，又是何必？這夫婦二人，說到是一念至誠，求得了長生，然世上人生數(shù)十載，有無輪回本無稽可考，卻不必過多放大這命數(shù)長短的意義。古有李白屈原，死后墓木早拱，沒于黃土，然功績不滅，豈是旁人枉活再多年可比的了的？生有長短，卻不在生之長短，不宜妄求。眾人宜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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