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1

　　我?guī)煆恼嫖浯箝T派，家在襄州道觀中。

　　我自小父母雙亡，沿街乞討不知遭受多少白眼，想著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料想，某日一仙氣飄飄，手持拂塵的道長在我面前停下，叫我抬起頭。

　　我便抬起頭，讓他看清我那蓬頭垢面的臉。

　　道長眼里竟然沒有常人一般嫌棄而又厭惡的眼神，不愧是具有仙人氣質(zhì)的道長，遺世而獨(dú)立。

　　他觀我面相，探我根骨。

　　他嘆了口氣，憐憫而又愛惜，伸出右手置我眼前，“隨我走罷�！�

　　萬千念頭一閃而過，最終匯聚成一句。

　　我以后是不是可以不餓肚子了？

　　2

　　道長是我那記不清面容的父母的至交好友，本想隨友遺愿好好安置我，保我衣食無憂至成年。但見我根骨不錯，資質(zhì)足夠拜入真武門派，便帶我上了山。

　　其實我，我點兒想拒絕。

　　我更希望做一介匹夫，毫無武功，與鄰居家長里短。

　　也不要摻雜這打打殺殺的江湖，性命就像是被人隨意切割的白菜，一文不值。

　　至少，那是我當(dāng)初的想法。

　　3

　　我是眾多真武弟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員。

　　資質(zhì)不低至被人嘲笑，也不高至萬人羨慕。

　　但我有一點不普通。

　　我的影子會說話。

　　4

　　我問過大師姐和小師弟了，他們的影子都不會說話。

　　還擔(dān)心得問我是不是患了臆想。

　　我默默搖了搖頭，說：“約莫是我聽錯了�！�

　　我的影子會說話，看來這件事不能說出去。

　　5

　　真武陰陽雙生，以雙劍為器，御氣而攻，上善而守，驅(qū)影之術(shù)更是門派核心。

　　可以說，每個剛進(jìn)入門派的弟子，修好自身基礎(chǔ)后，學(xué)的首要法術(shù)便是驅(qū)影。

　　影子替我去打架，想想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6

　　十四歲那年，我剛習(xí)得道法天地，自覺不是很熟練，便去后山一人獨(dú)自練習(xí)。

　　揮劍——驅(qū)影——

　　慢了慢了，影子沒出來，再來一次！

　　揮劍——驅(qū)影——

　　多揮了一次，不行不行，再來！

　　……

　　道法天地——驅(qū)影！

　　好累啊，終于成功了。

　　7

　　那段日子我經(jīng)常去后山練習(xí)，進(jìn)步飛快。

　　連大師姐都表揚(yáng)我了！

　　雖然引來了一群同門師兄弟嫉妒的目光……

　　練得久了，我便不再那么專心，偶爾可以分出一兩縷思緒想想事情。

　　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特別好玩的事。

　　每當(dāng)?shù)婪ㄌ斓亟域?qū)影后，影子沒有攻擊目標(biāo)，就會站在原地，兩三秒后才會消失。

　　呆呆的，手足無措的。

　　有點可愛。

　　8

　　一人習(xí)術(shù)無聊至極，得一影相伴，心中怨氣不吐不快。

　　“影子啊影子，你瞧你那么黑，就叫你小影好了！”

　　“小影，今天中午吃飯沒搶到紅燒肉，不開心�！�

　　“小影，今天又有師兄和大師姐表白了�！�

　　“小影，今天山上新來了一個小師妹，臉圓圓的好可愛！”

　　“小影，今天新學(xué)了一招和光同塵，可是沒有敵人就不能召喚你，好可惜�！�

　　“小影，……”

　　……

　　“小影，你要是會說話就好了�！�

　　……

　　“小影，你會說話嗎？”

　　“嗯�！�

　　“誒？？？？？”

　　“那為什么之前都不回應(yīng)我？！”

　　“你沒問�！�

　　“……”

　　完蛋了，我好像說了不少我的私事，都被我的影子知道了！

　　9

　　從此，影子便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小影什么都好，就一點不好，就是不夠持久。

　　就連我用了離淵，也只能出現(xiàn)4秒。

　　不過還好，不打架的時候不消耗陰，我可以無限道法驅(qū)影召喚我的影子。

　　就是揮劍次數(shù)太多，手有點酸。

　　10

　　“小影，你為什么會漏氣！”

　　“啊？”

　　“說好的用了離淵之后保我4秒不受傷害，還能在范圍內(nèi)控制敵人呢！”我控訴他：“今天和天香小師妹演練，我用離淵居然還被打到了！這不是漏氣是什么！”

　　低沉的男音略帶無奈，從影子上發(fā)出：“都說了天香風(fēng)墻別離淵，你就是不聽�！�

　　“QAQ噫！”

　　11

　　“小影！掌門讓我們下山歷練，打架就靠你了！”

　　“嗯�！�

　　“我盡量吃多點，長胖了，你就更強(qiáng)壯了！”

　　“……？？？”

　　12

　　“小影你好厲害！一招就把土匪全干掉了！”我在旁邊一邊吃瓜一邊給我的影子助興。

　　我要加把力修煉，這樣我的影子才會更厲害。

　　我的影子會說話，不知比別人厲害了多少倍。

　　我這個主人不努力點怎么行呢！

　　13

　　下山后，我走遍了各個門派。

　　“小影，天香小姐姐執(zhí)傘的樣子好溫柔，如果不突然從傘柄中抽出一把劍就好了�！�

　　“嗯�！�

　　……

　　“小影，太白的校服和招數(shù)都好帥�。　�

　　“為何不去太白？”言語中帶了些道不明語氣。

　　“不去，那里又沒有小影。”

　　“哦……”

　　……

　　“小影，唐門居然嘲笑我是單身狗！！一個只用娃娃的人居然嘲笑我！要不是我打不過他……”

　　“那你怎么不找一個伴侶？”

　　“不要，尋常女子怎么能比及你貼心�！�

　　“哦……”

　　……

　　“小影，丐幫中人好會喝酒。今天一個丐妹對我說，她有酒，然后問我有沒有故事。”

　　“嗯？”

　　“我說沒有，然后她問我要不要和她發(fā)展一段故事。”

　　“……然后？”

　　“我肯定拒絕了啊，我可不會喝酒。”

　　“哦……”

　　……

　　“小影，五毒苗疆之地，個個衣著暴露，嚇得我捂著眼走了�！�

　　“……”

　　……

　　“小影，神威之處大漠黃沙，我感覺我身上一堆土�！�

　　“嗯�！�

　　“別笑，你也要被染黃了�！�

　　“……”

　　……

　　“小影，剛崛起的神刀好厲害啊，御劍飛行，五毒化鷹便是他們的寵物，二者合一，其他七荒該如何對戰(zhàn)。”

　　“胡說八道�！�

　　“哪有？”

　　“五毒化鷹為虛，神刀執(zhí)鷹為實，二者如何合二為一？”

　　“可是，你為虛我為實，我們不也能合二為一？”

　　“……”

　　14

　　拜訪完各大門派，我又帶我的影子走遍江湖地圖。

　　“小影，東越這地方，人美地美，有花有海，真漂亮啊。”

　　“你為男兒，何必在意此處虛華�！�

　　“這兒的媽祖廟，聽說還有小情侶來這拜堂！可惜我們不能……”

　　“……均為男性，何來拜堂之說�！�

　　“這天下講究陰陽結(jié)合，你為陰我為陽，充盈之時我二人便能同時抗敵，為何不能拜堂？”

　　“胡言亂語�！鄙硢〉穆曇艟箮┰S笑意。

　　……

　　“小影，秦川……好冷�。�！”

　　“多穿些�！�

　　……

　　“小影，巴蜀崇山峻嶺，地勢險峻，我站在那鐵索橋上，就怕一個不小心掉下去了，飛也飛不上來。”

　　“你會御水。”

　　“我只是象征性怕一下，讓你安慰安慰我。”

　　“……”

　　……

　　“小影，荊湖處處是淺水灘，我鞋都濕了！”

　　“可你最近不是騎馬？”

　　“……對哦。”

　　……

　　“小影，云滇樹好多，適合抓迷藏。我走幾步路，每次都能踢到石頭，痛死了�！�

　　“小心點�！�

　　……

　　“小影，燕云的風(fēng)沙吹得我臉好疼，我看看你有沒有被吹黃。”

　　“……”

　　“啊……忘了我看不到你的臉……”

　　“……”

　　“不過沒關(guān)系，”我忽視心中的酸楚，笑道：“你肯定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

　　“小影，徐海這塊地方，真是欣賞落葉的絕佳之地。”

　　“嗯�！�

　　“你說我要是去天坑，還能出來嗎？”

　　“……”

　　……

　　開封和杭州盡是人煙味，熙熙攘攘，你來我往。

　　官宦子弟向來與八荒不太對付，我還是少在這兩處停留罷。

　　江南也挺好，裊裊人煙，山清水秀。可惜被一些山寨搶了些地去。

　　15

　　九華，我出生的地方，受盡欺凌，不愿再回去的家鄉(xiāng)。

　　當(dāng)年的小乞丐已經(jīng)長大，有的繼續(xù)當(dāng)乞丐，有的走了大運(yùn)，賺了錢。

　　當(dāng)年欺負(fù)我的大人，也已垂暮。

　　這座小城鎮(zhèn)，過了二十年，感覺變了，卻還能讓我聞到熟悉的氣息。

　　這大約是，無止盡的輪回吧。

　　我看向小影，伸出手，虛虛握住他的手。

　　還是碰不到……

　　16

　　“啟稟掌門，弟子張子閑已游歷歸來�！�

　　“嗯，讓笑道人教導(dǎo)你學(xué)大輕功吧�！�

　　“是�！�

　　“學(xué)成之后，你便可以下山懲奸除惡，或者留下教導(dǎo)師弟師妹們�！�

　　“是�！�

　　“切莫忘了真武的道心，勿做違心之事�！�

　　“是。”

　　17

　　遨游天地，笑看這世界，俯視萬物，滄海不過一粟。

　　大輕功，果然不錯。

　　三段大輕功，小影出來接劍那一刻，我真的被帥到了。

　　凌云壯闊，飛于天地之間，執(zhí)雙劍，看萬物。

　　好心動。

　　18

　　我?guī)∮暗缴缴峡达L(fēng)景。

　　隱仙道的日出，太陽浮于云海之端，漸漸上升，微弱的光照亮大地。

　　我第一次感覺，我如此渺小。

　　日出之壯景，灼灼其華，不忍直視，又不舍得移開眼。

　　無涯峰的夜晚就更美了。

　　圓圓的月亮懸掛在云海之上，讓人看了心曠神怡，心緒開闊。

　　站在無涯峰上，眼前便是云海，就好像，踏出一步，就能踩在軟軟的云上，而不是跌得粉身碎骨。

　　“小影，大輕功飛在云上的感覺是不是棒極了�！�

　　“嗯。”

　　19

　　“小影，我心悅你啊……”

　　從幾年前，在夢中第一次夢見，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大約是，栽在他身上了。

　　20

　　“你呢？”

　　“可……”

　　“不準(zhǔn)拒絕！”

　　“但……”

　　“拒絕也沒用，你還是我的影子！”

　　“……”

　　21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

　　我們本就一體，談何在一起？

　　陰陽相生，虛實結(jié)合，道便是道。

　　可我，寧愿不入道，也只想要一個人罷了。

　　22

　　我常想。

　　如果當(dāng)初拒絕道長帶我上山。

　　如果當(dāng)初沒有在后山自言自語。

　　如果我的影子不會說話。

　　我是不是，不會誤入歧途？

　　23

　　“子閑師弟，”大師姐突然來找我：“我有一小師妹挺喜歡你，我看你總是一個人……”

　　“多謝師姐美意，師弟已有心悅之人�！�

　　師姐蹙眉：“你若不喜歡，回絕便是，何必說心目中有人？”

　　“真的有！”

　　“外派的女弟子？”

　　“……”

　　多可悲啊，我連我喜歡的是誰都不能說出口。

　　24

　　我的影子對我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你值得更好的，能觸碰得到的。

　　眼睛里突然就霧蒙蒙的。

　　“我們現(xiàn)在就是在一起啊�！�

　　除了我看不清你的臉，摸不到你之外，我們與平常情侶有什么區(qū)別？

　　我笑的時候，你肯定是在笑的。

　　我哭的時候，你也定是在流淚。

　　因為，你是我的影子啊。

　　25

　　我?guī)煆恼嫖浯箝T派。

　　我的影子所在之處便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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