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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章節(jié).
一.
夜色闌珊,朧月團圝。
破舊的老屋在刮風的后半夜里,咯吱咯吱地呻吟著。屋子里瘀著同樣切切的幽咽聲,阻塞不通地卡在喉嚨口,類似杜鵑啼血。也許是風吹得太大太兇猛,村落里的人誰也沒能注意到這些微不足道的聲響。
“咳——”
夢中人猛地驚醒。她坐起來,披上床頭單薄的袍子,下意識緊了緊腰間的帶子,卻還是沒能擋住攢動不安的勁風。
這個珠黃的女人連眼角都哭出了淚水,沿著皺紋留下來。她估計了一下時間,也就不準備再睡去,她開始喃喃,說書人一樣敘述著自己的夢:
“我夢到了第一次撥動琵琶的琴弦,那時候就好像找到了一生的依靠。
還有,我描著眉線,那時候銅鏡里模糊的自己好美。
嫉妒我的那些女人們,她們私下說著我的壞話,那時候的我其實滿心優(yōu)越感。
為了替我系上纏頭,爭得你死我活的貴族少年……
可是,無論這些事情,我夢到了多少次,我都不曾夢到你回來。我想象了千百次,盼望了千百次,我都不曾夢到你泊船渡口,對我說‘秋娘,我回來了!
既然連夢都沒有,又如何奢望現(xiàn)實?!
秋娘的聲音,從隱隱的啜泣,到低低的嚎哭。她伸手蹭了蹭眼角的淚水,那團紅艷艷的水漬沾在皮膚上,不久風干成了硬邦邦的痂。
秋娘以為自己哭出了血,歇斯底里地尖叫……
夜深忽夢年少事,
夢啼妝淚紅闌干。
二.
月下渡口傳來的琵琶聲,婉轉又綿長。
“恰似嫦娥舞翩躚。”
船艙上送客的主人與其友人,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正是當時的江洲司馬白居易,蹦出了這樣一句詩來。
“以嫦娥之舞擬琵琶之音,何解?”
這個問題無人回答,恐怕只有在場知音能夠清楚答案。這琵琶低語,輕旋舞動正似嫦娥。
“彈琴者是誰?”司馬悄悄詢問劃船的小廝。
“真名未知,只是人人都喚作秋娘!
琵琶聲戛然而止。
三.
“秋娘,你快些裝扮,裝扮完給琵琶調音,下兩個就該你上場了。”一個徐娘撩開幕布,殷勤地催促著,她滿臉壘著笑容,只因為秋娘是樂班的頭牌,坐在上座的五陵少年,都是沖著她一人來的。
“是的,我明白了!
秋娘執(zhí)著眉筆,細細地描著眉尖,光是一筆就繪出柔情似水。她時不時地抬頭端詳鏡子里的自己,暗黃的銅鏡里也瞅不出絲毫滄桑。此刻她便是佳人,傾城傾國傾人心的一方佳人。
“你瞧瞧那狐貍樣子,看了就讓人受不了。”旁邊幾個整理服裝的女人“大聲地私語”起來,生怕老天聽不到,非要說個驚天動地。
“你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人家都說風騷都是天生的,等過個十年八年,她也就沒那個勁頭了!币粋年長些的舞女無痛癢地說了一句,大家也就都住嘴了。
說吧,只會饒舌的女人是不會有什么威脅的。秋娘不予她們一番見識,即使自己不過是個下賤的舞女,卻還是自命不凡,畢竟簾幕下的那些俊俏子弟,也不過是來一睹她的芳容。
老,對于她來說不過是個過分遙遠的詞?墒撬齾s不知,老,也是無人能逃的劫數(shù),特別是靠青春賣命的她這樣的女人。
“各位,秋娘就此獻丑了。”
她淺淺一笑,便驚艷四座。
秋娘先是側身坐在椅子上,飄飄水袖覆著琵琶,上下?lián)芟业氖至魉粯踊蝿,半遮著臉,僅是露出期期艾艾的美眸。高山流水就如同從袖口流瀉而出,縈繞周身,竟成了遺落凡塵的仙人。
臺下確是烏煙瘴氣,酒氣沖天,那些酒醉□□,樂不思蜀的紈绔公子哥們,紛紛準備綿纏。他們有些壓根對音律全然不解,只是心中曉得彈琵琶的秋娘是個美人兒,便全把她的音樂說作陽春白雪。
“秋娘的音樂,跌宕起伏,果真是其女子啊!
其實臺上的人意在表達婉約與凄切。然后不懂音律的人聚集在一起,于是越解越離譜,即使偶然有幾個沾上邊角的,姑且也是胡亂猜測罷了。
“各位貴客,秋娘如今就彈到這里,望諸位賞識。”
一語落下。臺下拋來無數(shù)綿纏,臺上美人老練一笑,使得這些公子哥好似丟了魂魄一般肆意妄為起來,更有甚者全然不顧地爬上舞臺,親手為秋娘扎好纏頭以示真誠,順手牽羊地胡亂摸上一把。
“秋娘,等我,我定是把你這個可人兒娶回家門,一輩子當寶一樣珍惜!
這樣的話聽得耳朵起了繭子,也就自動過濾掉了。
年少無知的時候,秋娘還曾經期待過,靠著美貌與才華嫁進豪門,一輩子便高枕無憂。只是美貌終究敵不過低微的出生,而才華就更不為這些俗庸人所理解。那些脫口而出的情話,連過眼云煙都不如,只是些“野獸”情不自禁的嗥叫。
如今,秋娘練就了不屑,只不過那就算是高級一些的自我安慰,但她依舊喜歡從男人的迷亂表情里得到快感。
三.
她確實如期遇到了她的劫數(shù)。
一天天爬上眼角的魚尾揪走了她的春天,指名她的人也都意興闌珊了。對于樂班不再意味著什么的她,終于低聲下氣了。她從未想到曾經那個年長舞女的話會在自己身上應驗,至少不能想到是以這么樣的速度。昔日那個被自己的美貌捧上青天的女人,終于也開始感嘆老天的不公。
以前她從來不會抱怨命運,因為擁有美貌,她就是上天的寵兒。
昏黃的銅鏡里只能印出歲月的痕跡,終于多少胭脂水粉也遮蓋不起了,銅鏡里印出了秋娘的黃昏,這個喚作秋的女子,也不情愿地迎來了人生的秋天,枯黃漸漸拉下帷幕……
她如期遇到了她的劫數(shù),不只是衰老,還有男人。
那個男人從商,當時商人的地位與戲子舞女也沒有多大差別的,即使家財萬貫,也無福消受錦衣玉食,高額的稅收壓著他們,只能不阻斷地進行生意往來,才不至于坐吃山空。
這樣的日子沒個勁頭,過得混沌。
這商人也只是對音律一知半解,只因為初次聽秋娘彈奏,則聽出《霓裳》的味道來,而那時秋娘已被樂班趕出,茍且之時更沒有什么美色可圖,商人就竟是路過平民的街巷,駐足停留片刻,聽出了幾個音符,就使得秋娘倍感欣慰,就這樣輕而易舉的,這個男人成了她的魔。
“冒昧了,這琴聲實在美妙,請問小姐芳名!鄙倘颂匾鈱⒆约簜窝b得文雅些,但也終是不倫不類,只是對于找了魔的女子,大概是聽不出的。
“今天與先生巧遇,實屬榮幸,我低賤貧女也并非小姐,喚作秋娘就是。”秋娘放下琵琶,走出屋子和商人照面。
她這么走出來,身后的破屋好像都隱了去,化作蹣跚的云霧,水袖依舊捧著琵琶,還真有從前那顧仙人的氣息。對于商人來說,她的美貌還是驚人的,盡管歲月這枝老藤已經爬開,睜眼閉眼也就不足掛齒了。
對商人來說,“忽略”是家常便飯,但對于秋娘,她自從知事以來,就長在一個對容貌要求極高的環(huán)境里,現(xiàn)在遇到了商人,不因為她衰去的姿色而一驚一乍,對于她來說,這就是“不俗”的特征。
過了幾天,商人就帶來不薄的聘禮來求親,同村的老媽們議論紛紛,都說這秋娘是長了運氣,拈來這樣一個寶。
“我需要一個持家的女子,秋娘看似貌美能干,正是上上人選!彼陀眠@樣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和一些聘禮,買走了一個女人的真心實意。而那些聘禮,對于迎娶一個無親家的女子,最后依舊還是會回到商人囊中的。
秋娘卻是真的動心了。
有人說秋娘可憐嫁作商人婦,只因商人總要出航,只因商人重利輕別離。
但是,商人也是有人情味的,他對于秋娘,也算是“一見鐘情”,說沒有情感是不可能的。而利益這樣的東西,終歸是戰(zhàn)勝不了情感的,盡管我們以為利益邪惡得沒有戰(zhàn)敗的可能,但主宰我們的還是內心深處的本真。
四.
商人出航了。而且一去不復還。
秋娘被商人拋在了家里,她日日盼著丈夫歸來,她生命中的魔,踐踏她愛情的魔,沒有承諾的魔。商人就是狡猾的魔,皆為利來,皆為利往。她就一天天地曲解,然后咒罵,最后終于任命,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和寡婦無異。
晚上,她就獨坐空船,彈上幾曲與明月共賞。
她開始怨恨,抱怨那些不識音樂的五陵少年,那些言中她遭遇的女人們,那個不回來的男人,她怨恨他們,只因為她抱的期望太大,于是命運就丟給她同等重量的失望作為諷刺。
今夜的渡口好像多了些聲響。
旁側的船上不時彌漫著飲酒作別的傷感,于是秋娘揣測著對方的思緒,合著奏上幾曲,憂愁是她最懂得抒發(fā)的情感。抒發(fā)了這么多年,還郁結在心頭,她的憂愁已經有了抗藥性,無法抑制了。
“恰似嫦娥舞翩躚!
“彈琴者是誰?”
“真名未知,只是人人都喚作秋娘。”
那船上傳來這樣的低語,她停了彈奏,不知所云。她忽然覺著心中涌動的思緒都如紅霞一般璀璨起來,好像風光消散的她又迎來了第二場的春天。
只是遇到商人的時候,她還不知道真正遇到知音,該是現(xiàn)在這種心潮澎湃的感覺,是一種未知的指引,即使不曾謀面。
秋娘為詩人和他的朋友奏上幾曲。還敘述了自己的往事,她又一次哭濕了妝容。江洲司馬看來感觸頗多,不時跟著去掉啜泣,倒成了獨特的伴奏。
五.
夜深人靜,連蟲鳴都叫得有氣無力了,秋娘邁出客船,預備獨自踏上回家的路。
“請留步!苯匏抉R追了出來。
“先生還有何事?若只是辭別,那秋娘謝過了,先生請回吧!鼻锬锉е们妨饲飞。
“今夜聽此仙樂,實屬不易,為君翻作一曲《琵琶行》,以作留念!彼呎f邊遞上一封信函。
“那謝過先生了。”
“何以為謝呢,我也算是盡了分內的職責!苯匏抉R點點頭,意味深長地離開了。秋娘聽不明白,他所謂分內的職責所指何事,她只是小心地收好信函,踏上回去的路,而風依舊吹得兇猛。
六.
“沒想到我倒是真的遇上那個女子了。友人,正如你所敘述的,是個奇女子啊。”江洲司馬坐在案頭,自言自語!爸豢上,你還是負了那個女子。即使你意不在此,但卻讓她不明不白地等了一生一世!
當初,江洲司馬遇到商人的時候,正好是商人的船沉的時候。彌留的商人拽住司馬的裙裾,留下書信一封,以及一包濕了的珍珠粉。“若是遇到一個彈琵琶的奇女子,便將這個交付于她……謝謝……”
他說完話便斷了氣。
江洲司馬無奈將他埋葬,從此便小心翼翼地帶著這些信物。只不過他無意特意尋找那個女子的芳跡,倘若是有緣分,定是有一天能夠相遇。但他未曾料到這樣一個人間難遇的奇女子竟然和他同是天涯淪落人。
“她對你也算是從一而終了。也許她也是有過埋怨你的日子吧,但從她的眼里,我看得出,那些恨意大概已經消失殆盡了。我沒有告訴她你離開她的真正用意,不過是看到終日悲哀于自己容顏的妻子,心中不忍,就四處尋找養(yǎng)顏的偏方,卻不巧遇到不測。我相信我一個局外人都能猜出幾分的劇情,她終會理解的,她是個有才的女子,會明白你的用意的!
江洲司馬說著邊在一座墳前簇起一把火。
“當你大概不知,一個女子期盼的幸福,不過是家人常在。也許當時她是看重容貌的吧,但是日復一日,終會明白的。你確實是個商人,看不透女人,看不透人生,這算不算是上天對你最大的嘲笑呢。如今我也沒什么可以為你做了,不知為何你當初要拜托我,如今我也替你找到你的妻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我這曲《琵琶行》燒予你,若是你泉下有知,大概能悟出什么更深沉的哲理吧!
煙霧翻滾起來,好像靈魂轉世。商人的靈魂,不知能否安寧。
七.
又回到那座搖搖欲墜的破屋。商人留下的房子早就被拿去抵債,她一介女子,對于生計,早就無能為力了。
秋娘坐到那張不太牢固的床上,扯開封好的信封。里面并沒有司馬所說的那曲《琵琶行》,只是短短的兩行詩,卻看得她照舊哭出了眼淚來。
秋娘緊緊地握著那包已經發(fā)霉的珍珠粉,就在這樣無邊無盡的夜色里,一個人肆無忌憚地哀號……
紙張被落下的妝淚染紅了,打到了地上,上面是商人不太好看的墨跡:
奔波游走為佳人
賈客未必輕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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